提起那人,她没了用膳的心思,落了手中的筷子。
“殿下又是想知道什么呢?”
对面的人冷笑了声,“孤王只是听闻,令妹也入了宫,与陆姑娘一道儿侍奉于皇兄。孤王便就好奇,皇兄身上到底是哪点好?”
星檀算是明白了些许。“月悠与殿下曾有过婚约,星檀险些不记得了。殿下又喜欢月悠什么呢?”她也很好奇,幺妹又是哪里好,毁了婚约还能让翊王惦念至今。
翊王却似是被噎了一噎,仰头饮下一口热酒。“孤王也不必瞒着陆姑娘,早在你与宣王还未回来京城之前,孤与月悠琴瑟和鸣,方才会定下婚约。”
星檀这才知道,月悠和翊王还有过这么一段儿。可她那好幺妹,不是也争着和皇帝也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么?
“那如此看来,月悠喜欢今上的地方,许和喜欢殿下的一样。”
“什么意思?”
星檀抬手,与之斟酒,“当年殿下得宠,太子之下,万人之上。又有太后姑母辅佐在侧,身边还有一群尽心拥戴的臣子。权势与帝王无二。”
翊王夺过酒杯,又再饮下,话中却是忿忿:“外人不知,便误会于她贪恋权势,方毁了婚约留在京城。她不过也是受制于母亲方退了婚约。孤答应过她,会回来接她。”
“所以殿下为了一个月悠,不惜与兄长反目,不惜让大周生灵涂炭?”星檀只觉几分讽刺。
“皇兄不仁,孤王不过顺应天势而为之。”
不仁…皇帝的仁慈,确是不多。
星檀也无意与他寻什么托词。只是这位王爷,好似还被幺妹那番柔弱可人蒙在鼓里。
“所以殿下以为,月悠也是因母亲所逼,方入宫侍奉今上的?”
“不然呢?”
“他得了月悠,却不知珍惜。一言不合便将人冷落于疏影阁。还有孤的母后,受得软禁不得被探视。他再怎么恨她,那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他若尚有一丝仁慈,便不会如此对待她们。”
“……”星檀在翊王眼里看到了恨意。翊王生得似姑母更盛于先帝,眼下这份儿怨恨,也像极了寿和宫里的姑母。她心中却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殿下远在西南,这些事情是如何得知的?”
翊王却反问她,“你可是还要替他辩解不成?你身为皇后,亦被贬斥上桂月庵,他待你可有一丝怜惜么?”
皇帝的怜惜…金贵之中的金贵。除了在养心殿那段时日,尚能寻得些许。但凡遇得些许风雨,便就吝啬得不堪了。
“星檀并非要替他辩解。”
她只想告诉翊王,若是为了月悠打这一场仗,实在不值。可翊王并未等她开口,反倒是凑近了些许,望向她眼里。酒过三巡,对面的人眼里已是几分醉意。
“你的眼睛…很像月悠。”
“……”她知道,若不是因得这双眼睛,她在后宫许也和裕贵妃她们一样。翊王凑得近了,她几近听得到他的气息。那人嘴角却扬起一丝笑容,抬手之间,已来寻她的手腕儿,口中却又念念,唤着“月悠”的名字。
她忙起身躲开。虽还想劝诫,却也知道此下不是时候。
翊王却似失了气力,直直倒在了菜肴之中。不过数杯水酒,这般酒量却好似浅了些。
帐帘却忽的被人一把先开,她的手腕儿被人擒住。承羽哥哥一身风尘仆仆,直拉着她出了主帅的大帐。
“趁此时正好,我送你们出去。”
她这才知道,不是翊王酒量浅,而是承羽哥哥的计策。
春夜的风是暖的,扑在面上,轻柔如江南的丝缎。可她走不了。她不能看着这场荒唐的乱局继续下去,也不能再全然相信眼前的人。
那副背影清瘦颀长,雾色的长袍,在清风中微微扬洒。佩剑在他腰间,如守卫的精灵。然而这早就不是她认得的那个盛承羽了。
临到了马车旁,四周没有兵士,显然早被他支开了。她却直抚开了他的手,“承羽哥哥,你还未说过,你为何会在翊王军中的?”
那人回眸过来,细长的眉眼里,泛着月色的冷光。
“你不该问这个。”
“你的事情我本不想过问的。”
“那就上车。我先送你往西山□□寺,那里自然有车马再护送你们去到江南。”
马车上,玉清茴往外探了探,“姐姐,快来。”
星檀却往后退了退,摇头与面前的男子道,“月悠入宫侍奉,又被冷落在疏影阁,这些都是你告诉翊王的?”
对面的人拧着一双长眉望着她,却未敢答话。
“…为什么呀?”
她明明知道答案的,可若不是他亲口说出,她不敢相信。
“盛家上下百余口人命,我不过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她摇着头,心中堵着的什么,此下终如溃堤。“那我便更不能走了。”
她脚下在不自觉地往后退,是本能地躲着这个她不再认识的承羽哥哥。
侧面来巡视的兵士们手中的火光一扬,问起,“谁在那里?”
她抹着眼泪,往那边小跑了过去。身后玉清茴也已跳下马车,跟了过来。“姐姐,你等等我。”
江羽怔怔立在原地,一双拳头拧入掌心。身后的白马一声嘶鸣。
为了复仇,他早将自己变成了恶鬼。只是自从她入宫以来,他曾极力维护着的这段小恩情,如今终是让她失望了。
第66章 春芽(3)  恩人
清晨, 阳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帐子,丘禾正与小镜前的主子梳好了头,再取了桌案上那支木簪来, 与主子戴好。
玉清茴端着茶水从外回来, 却见星檀早早梳洗端庄。方将茶水送了过去。星檀见人过来,自持起她的手来,“你会不会怪我?”
“当然不会。”
见得玉清茴嘴角抿着的笑意, 星檀方放下些心思。“多谢你了, 清茴。”
昨夜本是逃离这里最好的时机了,若她还肯听承羽哥哥的话, 此时清茴或许已上了往北疆的路, 半月的车程之后,便能和沈将军团圆。
可她暂且还不能走。
抿下一口茶水, 她方起了身。桌上热腾的香米糕,是丘禾一早往伙头那儿赶着做来的。她自己持起那盘米糕,却先将丘禾支开了:
“去看看拾若小师姐吧,展旗在那边照顾病人, 也不知忙不忙的过来。”
听丘禾应了声儿,她又与玉清茴微微示意,方往翊王的主帅大帐去。
待人走了, 丘禾方小声问起玉清茴来,“小姐可有说, 为什么不肯走?若昨夜里走了,四五日的路程便能到江南了。”
玉清茴笑了笑,“许是还有些事情要办。姐姐她知道轻重的。”
这些哑谜丘禾猜不出来,唯有嘟了嘟嘴,“反正, 小姐到哪儿,丘禾到哪儿。”
“快去看看拾若吧。”玉清茴劝着,又拉着丘禾往对面帐子里去。
拾若的伤养了许久,将将能下床走动。她自幼便知道度日辛苦,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被人伺候着,还从来没有过。
今日清早起来,便就有些耐不住了,用过了展旗送来的粥药,便吵着过去看看愿主娘娘。
还是展旗提醒了声儿,“主子们说,她们早不是娘娘了,便就都叫一声小姐吧。”
拾若应声答应。想必那场大火,让桂月山与皇家都以为,愿主娘娘已经死了。既然是愿主的用意,她自也顺从。展旗扶着她出来帐子的时候,却见一抹颀长的身影正行了过来。
拾若心中欣喜,加快了些许步子,“恩人来了。”
那日匕首穿过她的身体,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血染红了苍白的雪地,昏迷之前,最后眼前晃过的便是那双细长的眉眼。
恩人救了她,还让金大夫来与她包扎伤势。可金大夫是军医,只来过两三回,然而恩人每回来探望愿主娘娘,都会与她带些新的药材,又在床边问问她的伤势。
江羽亦认得这把声音,转身回来,却见那小尼面色已然红润了许多,正与他合掌一揖。“小师姐不必客气。”
母亲与妹妹倒在血泊中的时候,身上也同样插着一柄匕首。这小尼的年岁,与妹妹相仿。这段时日来,他方多加照顾些许。
拾若咧嘴笑了笑,“恩人是来寻愿主…愿主小姐的?”
“嗯。”
恩人面色总沉着,话也不多。拾若也早习惯了,“拾若也要去看看愿主小姐。”
却见恩人眉间微微一蹙,似有些为难了,拾若自也知趣儿,恩人许与愿主有话要说。正退了几步回展旗身边,便见玉清茴与丘禾出来了对面的帐子。
玉清茴见是江羽来,与丘禾一同福了礼数,“江公公若是来寻姐姐的,她且去了翊王大帐里。不在这儿。”
江羽沉面无声,一手负在身后,脚步往翊王大帐的方向转了转,却又踌躇了回来,“多谢。”罢了,方转身而去了。
拾若望着那走远的背影,却凑去玉清茴身旁问了问,“恩人和愿主小姐,是不是吵架了?”
“小师姐灵性得很,瞒不过你。”玉清茴却指了指拾若的帐子,“外头风大,小师姐身子才将将好些,我们进去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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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的大帐,白日里并不清闲。翊王着急了一干副将来议事,却将星檀安置在了屏风后头,似丝毫不担心她听得什么军情要义。
星檀将那香米糕放在了暖榻的小案上。
案上还摆着一壶新砌的茶水,她倒也懒得见外,与自己沏了一盏,用了起来。
外头议事的,约有三四人。星檀只听了一会儿,便能辨别出几个的声音,只知道除了翊王,其余三人兄弟相称,谈吐粗鲁,想来早前翊王起义,被朝廷认作西南匪乱,该也真是煞有其事的。
“那皇帝老儿到了豫州了。王爷打算怎么办?”
“怕他做什么?老婆还在王爷手上,到时候有他好看。”
星檀端着茶盏,无奈笑了笑。却听得帐子里又进来了一人,江羽的声音,她根本无需辨认。
“王爷,皇家援军到了豫州。江羽让他们重新作了阵型图。王爷可要再看看?”
“军师办事利落。确是该先看看敌军动向。”
罢了几人一番嘈杂。那几个草寇似对承羽哥哥多有不满,却很快被翊王安顿了下来。那些军事布阵,星檀听不大明白。只捏了一块儿米糕,静静享着从小窗洒入来的阳光。
时近午时,议事的众人终要散了,承羽哥哥却留到了最后,声音依旧温润,轻问着翊王,“殿下可有见过陆姑娘?”
翊王不加掩饰,似往屏风后指了指,“陆姑娘一早来,说有话与孤说。孤便让她先在后头等着了。”
承羽哥哥一阵沉默,似想要再劝翊王什么,却又生生吞了回去。“那江羽便先不打搅殿下了。”
帐帘被掀了开来,星檀听得承羽哥哥的脚步退了出去。而翊王也随之行来了屏风之后。她懒得起身,只翻开一旁扣着的玉茶碗,抬手与人斟了一杯茶来。
“殿下议事辛苦,先用盏茶。”
翊王落座下来,却见得桌面上已摆好的棋盘。“昨夜孤王不胜酒力,看来扫了陆姑娘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