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坎城的夜晚比京城热闹许多,雨水积蓄的街面映出灯笼亮黄的光,空气湿润,裹着柳叶清香。少数几个女性乘坐的小舆和轿子在宽阔的街道间来去匆匆,轿夫踩得水洼四溅。男人们享受着独属于他们的世界,在饭馆或妓院流连。
饮冰阁离乌宅仅一条街的距离。她沿着路边慢慢行走,婉拒卖夜宵的摊主的吆喝。她模仿男子迈步,却越走越乱,思及邯郸学步的典故,不由哂然。
饮冰阁门口的小厮恭敬道,“您是第一次来罢?”米若昧点头。
小厮继续说:“首次来需写篇文章或诗词,题材不限。小的会在内诵读,饮冰阁内超过半数人通过,方可进入。下次再来出示令牌即可。”
小厮领她去门旁的彩棚下。那里设有几张桌子,一沓白纸,几竿毛笔,已有一人在挥毫泼墨,笔法肆意,随性所至,一时间看不出所画内容。他抬头望望米若昧,又低下头继续作画。这人生着一副好容貌,颇有雅士风采,只眼底些许泛红。
小厮叹气,“请去别处作画。”
那人轻哼,没有理会他,小厮无奈离开。
米若昧想了一会儿,刚抬笔写下第一个字,那人开口:“你为什么要进那个破阁子?”
“听闻它的糖蒸酥酪极好。”米若昧没有掩饰声音。
“嗬!女的?”
“你呢?”
“我啊,和人打赌。”他啧啧有声,“用画进去,然后记下每个人的相貌。”
“嗯?”
他悄声说:“拿他们的相貌画春宫图。小娘子,你觉得如何?”
米若昧疑惑道:“春宫图是什么?”
他狂笑,惹得小厮侧目,抬手用袖子遮住嘴巴,压低声音,“就是洞房。”
“哦。”米若昧继续写字。
他很不满意米若昧平淡的反应,“喂喂,你知道洞房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那人嘀咕,“奇怪啊奇怪,看你样子应是处子才对……”
米若昧好心提醒他,“你的墨滴得到处都是。”
“啊呀呀!”他拎着纸抖动,愁眉苦脸地将其揉做一团扔在地上,“罢了罢了,重画一张就是。”他窥到米若昧写的内容,“嗯嗯,小娘子很有趣……灵感不就来了吗……”
一刻后,米若昧写好了,那人也画好了。小厮捧着画为难道:“这……”那人摆手,“快去快去。”小厮只好进去。那人与米若昧攀谈起来,“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芳龄几何?”“有无婚配?”“姓甚名谁?”等等。米若昧一概不回答。“真冷淡啊。”那人摇头。
过了好久,小厮出来,“请二位进去。”
“通过了?”那人挑眉。
“不,二位的作品争议颇大,故众人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饮冰阁内装潢清雅,左右两面墙壁上贴着满满当当的白纸黑字,一张压着一张。正面是一块屏风大小的长方形松木板,挂着两人的作品。窄袖长袍的书生士人围着它们讨论。
“二位作者请来了。”小厮高声道。
他们纷纷转身。几十双眼睛聚集在两人身上。
“要解释什么?”那人懒散地开口。
“这画是在讽刺我们吗?”有人开口。
画上是一堆杂乱书籍和叁只活灵活现的老鼠,有的啃着书页,有的发呆,还有只硕大的巨鼠仰躺在书堆上,肚子鼓鼓,细尾耷拉。寥寥几笔勾勒出老鼠的油亮皮毛。
那人撇嘴,“这不是很清楚吗?”
顿时人声鼎沸,诘难那人不知天高地厚,是非好歹,不学无术,只会画些不入流的东西。
他掏掏耳朵,“我说,你们明明清楚我画的代表什么,还要把我叫进来,是想亲耳听我骂你们一顿吗?各位是不是有些小毛病啊。”
“那你呢?”有人向米若昧发难,“你是什么意思,怎的交了一篇关于糖蒸酥酪的文章上来?莫不是没读过圣贤书,满心眼只有吃喝!”
“听闻饮冰阁糖蒸酥酪出名,想要一尝究竟。”米若昧说。
他们震惊,“女子!你怎么混进来的!饮冰阁只容许君子进入,小人和女子当拒之门外。”也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女子见识浅薄,自然写不出好文章。恐怕耍我们玩哩。”
几十人纷杂的声音汇聚成极大的噪音,米若昧耳朵嗡鸣,直皱眉头,“好文章吗……”她到右边的墙壁下,念出标题,“蝶恋花·秋景,清平乐·素笺小字,点绛唇·寂寞深闺……”
众人声音暂歇,唯有那人笑意吟吟,事不关己地抱臂看热闹。
那面墙如此的高,如此的宽大,少年的身姿显得清瘦弱小。然这瘦弱的身躯压住了层层迭迭的纸张,红唇皓齿铿锵有力地送出哀婉幽怨,缠绵悱恻的黑字。它应由瘦马和着琴声用柔柔的调子唱出,而不是这个扮男装的少女。她语气愈是平淡,愈是令人羞愧难当。
“看来各位大人比女子还要心思细腻啊。”那人摇头。
米若昧无意羞辱他们,这些词作中有上等的佳作,不应全盘否定。她说:“饮冰二字出自‘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一话,诸位似是忘了初衷。”
无形的书页纷飞,书中的波澜画卷徐徐展开,米若昧伫立其中,“震城东川书院倡导复兴古文,舍弃矫揉造作,形大于意的作文。坤城春望居士为民请命,减税免役。坎城饮冰阁原应与他们同名,但事与愿违。就连坎城百姓说起,也只知道饮冰阁糖蒸酥酪一绝。”
她走回中间位置,“故我只为糖蒸酥酪而来。”
不忿者怒斥:“女子抛头露面,有违礼教!”
“孔圣人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各位称不上君子,何来底气叱责别人?”
“我是男人,你只是小小女子!”
“哈哈哈,说不过就拿老天爷给的东西压人,饮冰阁的热血都用错了地方吧?”那人一只胳膊搭在米若昧肩上,“这是我表妹,要欺负她先过我这一关。”
米若昧向左跨步,他就向左移动,就跟黏在她身上一样。
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蓬发稚童,众人见他安静了下来。小童是饮冰阁阁主的仆人,代为传话,“主人说,糖蒸酥酪都给姑娘了。姑娘一席话惊醒了他,以后饮冰阁不再提供饮食。”
“我只要七碗。”米若昧回答,停顿一下,“其中一碗做得清淡些。”
小童小跑出去,回来时抱着和他半个人一样高的食盒,“喏,七碗。”
米若昧弯腰拎起食盒,泰然自若地转身出门,却被一只手拉住。那人摸摸下巴,意犹未尽道:“表妹,你就这么走了?”
“嗯。”
“你不觉得不过瘾吗?应把他们骂的狗血淋头才对嘛。”
“我来是为了糖蒸酥酪。”
“他们那样贬低女子身份哦?”
“那你可以帮我们说话。”米若昧站好,“洗耳恭听。”
那人松手,“啊哈哈哈,我只个臭画画的,哪会唇枪舌剑。”
小童噔噔跑来,“卢公子,少爷有话与你说。”趁此时机,米若昧已经走远。
他冲着米若昧的背影喊:“喂,你表哥我叫卢闲空,别忘了啊!”
米若昧手一抖,食盒差点跌落。她万万没想到,再见故人是这种情形,回首,饮冰阁的门已经关上。米若昧摇首,卢闲空依旧顽劣。
回到乌宅,女孩们围着桌子,人手一碗糖蒸酥酪,边吃边缠着问米若昧事情经过。这幅场景像极了大家少爷和他的六个姊妹。小娥吃了一口,转头望向米若昧。米若昧凑近问:“太淡了吗?”“不,正好。”
夜深了,七个女孩宿在乌雅卧房。床上叁个,地上四个。米若昧作为今日功臣睡在床中间, 左侧是乌雅,右侧是小娥。乌雅兴奋地睡不着,玩着米若昧头发,问她有没有看见她大哥,和她一样的圆脸。米若昧仔细回忆,否认。
乌雅瞪大眼睛,“他明明答应我会在饮冰阁的!要是你拿不到糖蒸酥酪就送给你。”
“谢谢。”米若昧小声道。
乌雅翻身,双手贴着脸颊,“谢……谢什么谢……多生分啊。”
米若昧感到衣角被轻拽,翻身,小娥闭着眼睛,声音极细小,非得她贴近不可。
“开心吗?”小娥问。
米若昧点头。
这种和同龄女孩无忧无虑玩闹的日子……是她在项府不敢奢望的。
她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鼻尖对着鼻尖,呼吸交融。小娥纤长的睫毛颤动,露出烟灰底色的瞳孔,“你会更开心的,我保证。”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米若昧迟疑道。
“因为你是米若昧。”
小娥捏捏她的手,“睡觉吧。”
一条腿忽然落在两人腰间,米若昧一看哭笑不得,乌雅的睡姿很是粗犷豪迈,半个身子都要掉到床下了。怪不得她的床这么大。她不动声色地挪开压在小娥那边的小腿,“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