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涉川离开的第五个月。
秋转冬。
四季的变化快过了一轮,青草变黄,树叶凋零,街道巷口四处凄凉,这个冬天雾气很重,窗外是冷气积攒留下的霜,白茫茫的一片,朦胧了风景。
周五。
没有明媚阳光,但也不是大雪纷飞的糟糕天气。
昨天绮岁便约了搬家工人,八点钟就要将东西装上车,这里的东西实则不多,但她一个人搬还是有些吃力,赵怀律和柳念念答应了来帮忙,他临时有事,昨晚又赶回了陵洲。
柳念念来的早,打包了清粥小菜,她分装好,在卧室探出头叫绮岁,“绮岁姐,先来吃点东西,下午还有很多东西要搬,不吃东西可不行。”
绮岁将头发扎成马尾绑在脑后,踏着轻盈的步伐,“来了。”
软糯的米粥香甜,不用嚼,在舌尖自然就化开了。
静谧房间内飘满了香味。
四散在每个角落。
昨晚绮岁已经将一些家具铺上了白布,等着过段时间赵怀律找人来处理,曾经热闹拥挤的房,终究还是冷清了,这么看着,不免伤感。
柳念念四处望了望,随口问:“樱桃呢?”
“在沅姨那里。”
“蒋阿姨很喜欢樱桃啊,我上次过去,她愣是抱着不撒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偷孩子的呢。”
绮岁出了神,心不在焉的,“沅姨就是太宠樱桃了。”
“可不得宠着吗?”
就这一个孩子。
要天边的月亮也能给她摘下来。
更何况,这孩子没有父亲,生下来就没有。
一早上都在和搬家工人忙,房子里的摆件古董都要被打包带走,除却大型家具外,一样不落。
绮岁在卧室小心指挥着,还要忙着打包自己的东西,忙的头晕眼花。
她半蹲在角落,脚边忽然被一双黑色皮鞋挡住,呈亮干净。
“绮岁。”
赵怀律的声音让绮岁渐渐平静下来。
身旁的人站着却不说话,这样的沉默是一把利刃,刺破了屏障,尖刃挂在绮岁头顶,摇摇欲坠,她合上纸箱子,维系着淡漠,“有什么事?”
“他死了。”
“谁?”
赵怀律缓着梗在胸腔里的气,指名道姓,“梁涉川,畏罪自杀,死讯刚刚传到陵洲,江封告诉我的,你要不要——”
“不要。”绮岁搁在纸箱上的手指蜷缩起来,从一旁拿过胶带,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他的事,不需要再告诉我。”
“你不会难过吗?”
“不会。”
“那你哭什么?”
浅棕色的纸箱面上汇聚了几滴泪水,很快渗透进去。
绮岁缩了缩手指,心中疲软,没有半点力气应声,赵怀律那些话残忍的在她耳边跑,一直没有消散,直到身后“砰”的一声巨响,清脆刺耳。
一抹光一直照在手腕。
微微有了灼烧感。
她猛地收回手,微红的眼睛往身后看去,是一只古董花瓶被搬家工人给撞碎了。
斑驳的瓷片散落在干净的地板上,大小不一,有些碎的几乎成了粉末,赵怀律被巨响吓的一颤,刚想叫人打扫了,目光所及,绮岁突然将手伸过去,在碎片中扒出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有抹花干涸的血迹。
朦朦胧胧。
那是绮岁年幼时期的照片,曾经险些被她亲手撕毁,是梁涉川乞求她,她才像施舍那般还给他。
“绮岁?”
“绮岁,你的手流血了。”
有人在叫她。
耳朵突然听不见了,只因眼睛看到了照片背面的四个字——一生所爱。
那是梁涉川在离开前夜,留下的。
没有遗书,也没有告别信,终其一生,如花似梦,只能留下这四个字给绮岁。
阳光晒着,绮岁攥着那张照片,揪住心口,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春夏秋冬。
一轮一回。
京都每年都有雪。
今年也不例外。
十二月。
雪绒花铺陈了城市的角角落落,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白色。
选了个人少的时间。
绮岁开车到京都墓园,车上放着花,她绕到后座,一手拿着花,一手将车里的奶娃娃抱出来,帮她将毛线帽和围巾戴好,包住半个通红的小脸蛋,柔声哄着,“怎么又睡着了?”
“妈妈,冷呀。”小女娃顺势抱住绮岁的脖子,将脸埋进去,昏昏欲睡,糯声糯气。
“说好来看舅姥爷和顾叔叔的啊。”
“嗯,知道啦。”
樱桃将水嫩的圆脸蛋抬起来,冲绮岁吐了吐舌头又做鬼脸的。
她被养的像颗珍珠,饱满圆润,性子骄纵又大胆,经常被蒋沅说,是跟绮岁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墓园的路都熟悉。
当年顾也去世,就葬在离梁珏山不远的位置,在同一条道上,中间相隔几个陌生人的墓碑,这个季节树枝光秃,萧索的伸长,以弯曲的姿态生长着。
向上的台阶两旁堆积了白色的雪。
绵延,悠长。
石阶上有霜有冰块,绮岁每一步都谨小慎微,自己滑倒不要紧,要是摔着樱桃就不好了,她那么娇气,被蚊子要一口都要支支吾吾哭喊半天,都是蒋沅惯出来的。
每到管不住孩子的时候。
绮岁就有莫大的委屈往心里钻,凭什么两个人的孩子,要她一个人养?
抱的久了。
胳膊都有些酸了。
“樱桃。”绮岁淡淡唤她两声,面前呼出一团松散的白气,“自己下来走两步。”
樱桃没心没肺,娇生惯养,但也是个懂事的,点了点下巴,奶着气,“好。”
距离葬着梁珏山的那排很近了。
拐过弯。
樱桃歪歪扭扭地走着,步子还不连贯,有时同手同脚起来更是滑稽,她扯着绮岁往前快步走去,没走两步又忽然停下,澄澈的眼珠子转了转,伸出手指,指着前方,“妈妈,你看。”
雪绒花轻飘。
冷气弥漫。
往前数第七位,是顾也的墓碑。
碑前半蹲着一人,黑色大衣拖到了雪里,一角已经湿透,身形清瘦,肩膀宽窄相当,身边放着撑开的黑色长伞,他亲手将墓前的白雪扫开,掌心冻的通红,偶尔放在嘴边哈一口暖气,热了,又开始重复扫雪的动作。
直到露出了石碑的全部面貌。
他看向碑上的照片,欣慰地笑起来,没高兴太久,耳边猝不及防砸来一个雪球。
细雪沫子进到他的耳朵里,瞬间化成冷水,顺着雪白的衣领子往下淌,刺的皮肤都疼,梁涉川用手拍了拍,顺势侧过眸,雪绒纷飞,飘零荡漾。
他神色有一愣,继而很快变换了温和笑容。
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小女娃被吓到,抱着绮岁的腿,躲到她身后边儿,窥探似的露出半张脸,小眼睛咕噜转了转,装着胆用不怎么清晰的囫囵话问:“你是谁!”
他是谁。
绮岁眨眨眼,泪水夺眶而出,想到春光照耀的那个午后,一寸照片后的四个字——一生所爱。
风起了。
树梢上的雪被吹落,纷纷摇摇,落了满肩。
十二月的京都,已然银装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