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瑾极轻地嗯了一声。许久,他没有再说话。
更像是陷入了沉思。
卧室里没有开大灯。
苏芷朝上望去的时候,只觉得他眉眼逐渐变得模糊,也变得缓和。
仿佛柔软的潮涌。
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那个言语威严的、发号施令的陌生男人,让她想起了同样会对她言语苛责的表姑妈。
他们并不在意所有的解释和阐述。
他们自有一套自洽的逻辑。
所以你只能被迫接受、被迫听话、被迫顺从。
她会告诉苏芷:
你住在我这里,就必须听我的。
你帮我看店干活,是你必须要做的。
要不是我心善,谁愿意接手你这个霉头。
就好像刚刚,那个男人那样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应该听我的。”
苏芷长久地看着程怀瑾。
她感到一种矛盾,同时也感到一种熟悉的悲哀。
也许,她不该再去问他这个问题的。
粘滞的沉默里,
苏芷缓声开口道:“你不信李年的,是吗?”
她觉得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塌陷了,她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灯下,程怀瑾目光微微动了几分。他思绪似乎慢慢地回拢了。
苏芷觉得刚刚才有几分模糊、缓和的眉眼,逐渐又变得清晰而锋利了。
程怀瑾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是都听到了么。”
那声音没有温度,带着令人后知后觉的寒栗披在苏芷的身上。
他说完话,就直接转过了身子。
挺直的背影穿过空荡的客厅,苏芷的目光追过去。
客厅里,亮眼的灯光仿佛慢慢地熄灭了,他像是走在一条昏暗无人的小路上。
最后,伴随着熄灭的灯光一同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空寂的卧室门口,苏芷一动未动。
她仿佛陷入某种混沌,却也不知是否这其实也是“他”的一部分。
第9章 “程老师”
九/“程老师”
他不是什么坏人。她确定这件事情。
他是个好人。她也确定这件事情。
至少,就苏芷现在看到的。
她可以确定这两件事情。
唯一不太确定的,是那天她看到的那双变得模糊而柔和的眉眼,是否只是她的错觉。
是否那天她看到的程怀瑾只是她以为的程怀瑾,她以为的正在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的程怀瑾。因她之后,再没看见过那样的程怀瑾了。
他仍然是含有冷意的冰棱,然而苏芷却觉得,他不再是不可靠近的了。
某些事情上,他们站在同一边。
-
高三开学的第三周,苏芷从隔壁北川高中得知,北川大学的招生讲座这周六还会再举办一次。她打听清楚了这次的时间和地点,周六上午就自己跑去程怀瑾家附近的公交车站转了三趟车去北川大学。
平日里司机接送并不觉得路程遥远。然而自己等车、转车相继折腾后,到达北川大学已经整整耗费了一个多小时。
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无袖连衣裙,柔软的棉布质地轻轻地收在她的腰际,露出修长而白皙的小腿。
下午一点半,阳光逐渐达到鼎盛。
炫目的阳光将她鹅黄色的裙子照得轻盈而又发亮,映衬出更为瓷白的手臂和脸庞。黑色的头发简单地披在身后,热力蒸腾的午后,清丽得像是一剂明艳的色彩。
苏芷一只手微微遮着刺眼的阳光,一边左右看着走过了马路。
讲座是下午两点在博学楼303。
苏芷缓步走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这座历史悠久的校园。极为宽阔的校园主路,两旁参天的古老梧桐,用硕大的树冠将这条马路完全地遮盖。
荫凉的阴影下,仿佛有草木气息的潮湿,清亮地服帖在苏芷的皮肤上。
她觉得这清凉也沁进了心里。
一种极为强大的、安静的力量,像一只大手缓慢地覆在苏芷的心里。
那感觉很是奇妙。
从前,她觉得自己是一根在风雨里飘摇的浮萍。
如今根系断了,她并不知道往后该漂向那里。
可是当下行走在这个校园里的这一秒,苏芷觉得,她也可以向下。
可以沉到安静的湖水里,也可以沉到柔软的泥土里。
她也可以向上。
可以飞到澄澈的天空里,也可以飞到浓密的山林里。
苏芷缓步走进宽阔的博学楼,一群刚刚下课的学生正三五成群地从楼梯上下行。
她侧身站在一旁等待。
她听见有人在讨论“辩论”,有人在讨论“创训”,有人在讨论“出国”。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飘浮在空中的灵魂,那样渴望地想要去听那些她从前不曾接触过的话题。
慢慢的,人群散尽了,
灵魂重新归位。
苏芷这才察觉到她脸上不知何时微微挽起的嘴角。
她觉得奇妙,也觉得新鲜。
但是更多的,苏芷觉得心潮汹涌。
她不想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很无厘头。
因为此刻,苏芷有一种强烈想哭的冲动。
她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了自己从前的狭隘与愚蠢。
也比任何时候都发觉自己向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苏芷在楼梯口的一侧安静地站了很久,然后大步地朝楼上走去。
到达303门口的时候,教室门因为还未到时间所以依旧锁着。
北川高中的人也还没到。苏芷左右看了看,索性趴在走廊的栏杆处往下俯瞰。下面是一片小广场,有几个人在玩滑板。
她眼睛微微眯起,下颌撑在手掌上,看得入迷。
身后渐渐近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苏芷没有在意。
再过了一会,她听见了那人打电话的声音。
一阵颤栗顺着苏芷的后脊迅速上延至大脑,然而等她想要走开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了教室的门口。
苏芷双脚完全地钉在了原地。
可是身后的人却并没有停止电话。他声音依旧平缓,在和电话里的人说话。
苏芷的后襟微微地湿濡了,她觉得阳光变得更烈了。
但是很快,程怀瑾的电话结束了。
身后没有声音。
苏芷缓慢地转了过去。
明亮的走廊里,阳光打在程怀瑾的额间。他穿了一件深色衬衫,像是这段燥热夏天里极尽的一段凉。
“我来听讲座。”苏芷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她并不知道这一次的讲座也是程怀瑾。
她觉得自己总被迫处在一个“偷听”的状况里,可她着实冤枉。
程怀瑾低头看了她一眼。
明亮的光线此时从她的后方照入,沿着她的轮廓描摹出一条金色的镶边。
她面部因为刚刚长时间的太阳照射而微微发红,唇齿则显得愈发的艳丽。
像是熟尽的红色樱桃。
她没有再穿那套灰白的校服裙,一身极淡的鹅黄色将她的皮肤衬得更加雪白。
她变得生动。
但也仍然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