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杜宅大门,陈景恩看到杜蓓琪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录音笔,关上了笔筒的开关,他有些惊讶,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她被打那天的情景,那时,她让他给她的背部拍照,还要求拍到她的脸,当时他并没有多想,现在回忆起来倒有些懂了。
杜蓓琪向他道谢:“景恩,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
“不用谢。”他想起了刚才的事,向她嘱咐道:“蓓,如果你要做什么法律上的事,交给我就好,不要亲身犯险。”
“知道了,我在想,也许不必走到那一步。”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悬崖,有谁愿意走到那种境地呢?真地迈出那一步,一定是有一个更强大的理由,让她冷硬、永不回头的理由。
陈景恩有种感觉,杜蓓琪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昔日那朵温柔的娇花,尽善尽美的大小姐,也能指着别人的鼻子大骂了。像拿录音笔记录证据这种做法,他从未想过,她却做得自然妥帖,和他当初认为的一样,她并不如外表那般温顺无害,是个有脑子的小盆友。
两人上了车,杜蓓琪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问他:“你刚才说的SEC的事是真的吗?”
杜蓓琪的问话拉回了他的神思,他急忙答:“是真的,SEC的高层有怀特家族的人,我拜托他把‘鹏飞国际’的申请资料给了我的好友,方便掌控这家公司的动向。”
“你真聪明,握住了我爸的命脉,如果问这个世上他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那一定是‘鹏飞国际’了。”她深深叹息,转头看着他:“你说,我是不是很过分,对家人、对狄家母女这么狠?”
他不是跟她一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狠?有了比较才知道轻重,在杜蓓琪和狄沐筠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他毫不犹豫选择了维护杜蓓琪。上次在大排档外发生的那件事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教训,再没有恋爱头脑的人也该醒悟了。
“蓓,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要动摇。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她们即使不进杜家门,你爸知道了事情起因,肯定会派人保护她们,她们不会有危险的。”
陈景恩启动了车,朝外开去:“送你回公寓?”
“不,你能送我去北苑吗?我想见我妈。”杜蓓琪感觉自己快垮掉了,不敢想象沉青枝变成了什么样。
沉青枝一直很介意自己的出生,嫁给杜鹏飞之后,分分秒秒想扮演好豪门太太的角色,她的丈夫、她的儿女是她骄傲的资本,让她在朋友中昂首阔步,和那些名门太太们平起平坐。
现下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的面子被扔在了地上,踩得粉碎,化为了尘土,骄傲如她,怎么受得了呢?
“好,我送你过去,美国那边你不用担心,房子和工作的事我会帮你处理好。”
“谢谢。”本来不想让他搅和进杜家的家务事中,没想到他却出手帮了她,今天如果他不在,她不知道会以什么结局收场。
也许,谁也料不到事情发展成了这样,张烨霖的嚣张跋扈,间接点燃了杜家火药桶的引线,掀开了家里原本风平浪静的生活,暗涌的波涛再也无法掩饰,让她不得不面对一场家庭战争。
小时候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行人对她指指点点,骂她疯子,骂她不知羞耻,拿垃圾扔她。她好着急,撕心裂肺地哭,拼命地躲避,想找衣服穿上,可怎么找都找不到。终于有一次,看到一堆女孩的衣服放在地上,她欣喜若狂,跑过去想拿起来,却被一个人用打火机点燃,烧成了灰烬。
她怔愣,隔着迷蒙的烟雾,隔着四散的尘埃,看清了拿火机的人,分明就是杜鹏飞的模样,而火堆之后,站着杜家的亲亲戚戚们。
一直不明白,杜鹏飞为什么喜欢打她。如果他是一个喜欢使用暴力的人,为什么从未打过沉青枝,对杜明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她的心中,老是有种自己不乖才会被打的印象,觉得自己不好,做错了事,才惹得爸爸这么生气。
现在她才懂了,原来,自己的出生就是原罪,如果不是她,杜家的格局早就改写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从降生到这个世上的第一秒就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又有谁能帮她说一句话呢?
她真的不想这样,为什么不事先问一问她呢,问她愿不愿意来到这个家庭,成为父母的女儿?如果可以选择,她的答案一定是:请不要生下我。
唯一给她阳光的奶奶,永远睡在了布里斯班,她要的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温暖呀,都成了奢求。她痛彻心扉,痛得骨头发麻,痛得彻夜难眠,痛得失了判断,连任何一丁点的,哪怕是虚幻的爱都想抓住。
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抓住,不是么?
小心翼翼、汲汲营营过了这么多年,却在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那些所谓的家的温暖,所谓的父爱只是她的自以为是罢了,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分一厘都没得到过。
杜蓓琪侧过脸,望向了窗外,大风吹得树木东倒西歪,倒映在路上的树枝影像不停扭曲,像是面目狰狞的怪物,张牙舞爪在咆哮。
忽然之间,海山这座城市失去了原本的斑斓色彩,变得有些面目可憎了。
来到北苑杜宅时,杜蓓琪看见大门前站了两名保镖模样的人。
她涩然地说:“用得着这样吗,为了防止我妈破坏认亲,派保镖看着。”现在才发现,父母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薄得还不如一张纸。不知道当初沉青枝费尽心力、努力上位嫁给杜鹏飞,上演灰姑娘童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陈景恩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帮她把行李拿下车,和她一起走到了门口。
其中一名保镖拦下他们,杜蓓琪自报家门后,保镖打电话给杜鹏飞,收到了放行的命令。那人很有礼貌地打开了门,朝她鞠躬:“杜小姐、陈先生,请进。”
“我陪你进去吧。”陈景恩说着想往屋里迈步。
她急忙阻止他:“不用了,你也累了,回去吧,我想和妈妈单独见面。”
陈景恩思索了一下,应道:“好吧,我先回去,有事打我电话,任何事都可以,你知道,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
“嗯,好的。”她点头,和他道别,拉了行李箱进屋。
进到客厅,杜蓓琪立即发现了古怪。
屋里,茶几、桌子、凳子,凡是有尖角的东西都被布料包了起来,厚厚的一层,连扶手的转角处都没放过。平日里的花瓶、玻璃等装饰品全不见了踪影,墙上悬挂的油画被人用刀割破了,可以看见一刀一刀的划痕,深入墙壁。
发生什么事了?这还是她熟悉的西苑么?
“吴妈。”杜蓓琪喊着管家的名:“吴妈,你在哪儿?”
一个五十来岁、身材圆润的中年妇女从房间里出来,对她躬身问候:“杜小姐,你来了。”
杜蓓琪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问她:“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吴妈一脸苦相,捏着手指,为难地对她说:“是小杜先生吩咐我们这样做的。自从太太来了之后,没一刻消停过,把家里的东西能砸的都砸了,小杜先生怕她出事,让我们把有棱角的东西都包起来,厨房里的刀具全锁起来了,防止发生意外。”
原来是杜明华的吩咐,看来,他私底下还是关心着沉青枝的。
杜蓓琪明白杜鹏飞打的如意算盘,把沉青枝弄到这里暂时看管起来,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迎狄家母女进门。可是,沉青枝也是一个人啊,又不是杜家养的一条狗,说关就关,当她没人格、没尊严了么?
杜蓓琪记起来自己到这里的目的,赶紧问:“我妈呢,她在哪儿?”
吴妈瞥了一眼楼梯:“太太在二楼。”
“是在她自己的卧室吗?我去看看。”西苑除了标准的客房,还给杜家人准备了自己的房间,杜蓓琪猜她应该在那里。
吴妈移动脚步,微微挡了一下:“杜小姐,你小心一些,太太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动不动就发火,别被她伤着了。”
“好,谢谢你,我知道了。”说完,杜蓓琪顾不得那么多了,冲向楼梯,叁步并做二步走,很快上了二楼。
拧开门把手,她走进了父母的卧室。
卧室里亮着一盏壁灯,一个身穿睡裙、蓬头垢面的女人坐在梳妆台前,垂着头,喃喃自语。台上的玻璃镜已被人取走,只剩下一个椭圆形框架,黑洞洞、阴森森的,有些恐怖。
“妈,我来了。”杜蓓琪走上前,来到了沉青枝身边。
“蓓琪,是你吗?”她转过身,惊喜地望着杜蓓琪。
天啊,这还是沉青枝吗?杜蓓琪暗暗吃惊。
一个多月不见,面前的人再不见往日的光鲜,仿佛一下老了十岁,脸色发青、容颜枯槁,发际间已经见到明显的白发,和当初那个容光焕发的沉青枝判若两人。
心里难受,难受得有些疼,杜蓓琪在她面前蹲下,半趴在她腿上,黑白分明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妈,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