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池尤,”连雪一说起这个名字就发愁,“虽然我们连家避世在山野之中,从来没见过池尤,但这个名字我还是知道的。粗粗一算,他死了也快有半年了,结果这个镜中世界竟然出现了他。不只是他,还有这户池家,明明就是暗指现实中的池家。”
“这个世界里池尤的长相和收留我们的主人家也太像了……你说,主人家是不是就是已经死去的池尤,我们是不是就是被他弄进镜中世界的?”
“午夜照镜子,这是段子提出来的要求,”江落却不赞同地道,“如果真的是池尤把我们弄进了镜中世界,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去杀一个恶鬼?对了,你醒来的时候,那个告诉你要杀了恶鬼才能出去的声音,他只和你说了这一句话吗?”
连雪:“对,他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但那道声音却和江落说了许多句话。
现在回想起来,那道声音变得模糊极了。江落无法分辨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每一句话,都似乎另有指向。
罪恶诞生之初的模样……
江落只能够确定,那绝对不是池尤的声音,也绝对不是池尤会说出来的话。
“师兄,我们……”连雪看到了前方站着的人,倏地低头噤声。
江落抬头看去,看到了站在桥边笑着等他们的少年郎。
今日的天色还是昏沉,冷风微微。池尤面色苍白地立于湖畔旁,黑发被风吹得飘扬,他含笑着看着江落和连雪,一派温柔模样。
在发现江落看到他之后,池尤朝他伸出了手,“江落,过来吧。”
明明才刚成年,说出的话也没有逼迫,但漆黑的眼眸落到身上时,却不给别人拒绝的空间。
江落走上前,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并不想和小屁孩握手,“你是来找我的?”
池尤笑了笑,反倒主动握上了他的手,带着他转身离开,“家里的长辈想要见你一面。”
这只属于少年时期的池尤的手,和他死去之后的手并无什么不同。同样没有分毫生气,让人怀疑他皮肉之下流动的血液是不是天生就是冷的。
但……这还是江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池尤牵手。
江落不适应地往外扯了扯,但握着他的手力道看着轻柔,实则不宜挣脱,池尤反倒握得更加用力,他回过头笑着道:“怎么了?”
“好兄弟,”江落皮笑肉不笑地道,“放手。”
“稍微忍耐一下,”池尤朝他歉意一笑,“长辈派了丫鬟小厮沿路看了我们,你才刚入门,要是我不和你表现得亲近些,剩下的八年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江落恍然大悟地看着他,“所以说,我还得感谢你?”
池尤不急不缓地道:“不用谢。”
呵。
江落反握住他的手,五指插入池尤的五指之中,笑意盈盈地道:“既然如此,那就做得更彻底吧。”
池尤一愣,低头看了看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江落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拽了拽他,侧头回望,眼尾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挑拨笑意,“少爷,该走了。”
池尤被他拉着走了两步才回过神,他看着江落的背影,眼中暗光一闪而过。
这位江家少爷,竟然意外的有趣。
*
池家的长辈说要见江落,实则不过是和江落一起吃个饭而已。不,说是吃饭都抬举了江落,这些长辈不过是看了江落一眼,随即就不甚在意地略过了江落,全程围着池尤说话。
江落总算知道了池家有多少人了。池尤是池家嫡系的最后一脉,除了嫡系,池家一共有六支旁系,族老则有四位,各个都是池尤祖父辈的长辈。
吃饭时,这些长辈足足来了十一二位。一顿饭下来,他们根本就没吃几口饭,而是一人一张嘴不断冲着池尤说话。
“你已经成亲了,就要担起整个池家了。别跟以前一样无所事事,小时候闯了那么多祸还要我们给你擦屁股,以后难不成还能给你擦一辈子?”
“你既然是嫡系,就要一切做到最好,可别跟你爹一样丢人……你们嫡系名声臭不可闻,把我们旁系都给拖累了。”
“吃饭的规矩都忘了吗?别给他夹菜,他自己没长手吗?”
“老祖宗在上,吃饭细嚼慢咽,你吃这么急赶着投胎呢?真是饿死鬼托生,怎么教都改不过来。”
“说你半天你也不吭一声,就知道吃,你还能有什么用?”
池尤面色不变地将菜放进了江落的碗里,继续吃着饭。
江落看着他用餐,少年人坐姿端正,面色淡淡。一举一动优雅得像是教科书,这还叫赶?
他要是再慢,这场饭是不是得吃两个小时才能填饱肚子?
这十一二张嘴就没停过,他们好像将“教训池尤”当做一件荣誉一般,训斥池尤一句,就能让他们产生旁系压下嫡系的快感。你说一句我就要说上两句,池尤从头到尾都被挑了遍刺,让人觉得池尤活着好像就是一件浪费空气的事情。江落被他们忽视得完全,但一顿饭下来,他也没有了一点儿胃口,只觉得自己被一群嘈杂的鸭子包围,声音吵闹得让人神智处在爆发的边缘。
江落从池家这些长辈的身上看到了他的父亲江平成的影子。
这让他烦躁极了,甚至想要掀起桌子走人。但现在显然不是他发脾气的时候,江落面上维持着笑容,低头看着饭粒,无人能看出来他心中的戾气正在逐渐汇集。
终于,这些人全部在压制池尤的过程中找到了满足的成就感。他们昂首挺胸,犹如打了胜仗、又像是成了真正的嫡系一般端着姿态从餐桌旁离开。
一桌子没有被怎么动过的丰盛佳肴已经冷了,香味扭曲成令人反胃的油腻味道。池尤转头看向江落,“你怎么不吃?”
江落瞥了他一眼,拉长声音道:“没胃口。”
他尚且忍不住怒火想要封上那些人的嘴巴,池尤究竟是怎么忍住的?
池尤看向了桌面,指了指不远处地一道香酥鸡,“你可以尝一尝这道菜,厨子的拿手绝活,皮酥肉嫩,鲜美多汁。”
“算了,”江落不客气道,“我怕上面会被喷上哪个人的口水。”
池尤笑出了声,他轻轻放下碗筷,哼笑道:“所以我只吃我面前的菜。”
江落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索性直起身,“你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走。”
池尤拿过手巾擦过双手和嘴唇,才站起身道:“走吧。”
刚刚吃的那段饭是午饭,但午时的天色还像是傍午太阳落后的昏暗。空气冷冽,江落深呼吸一口气,寒气入口,却没浇灭他心口的烦躁。
“有烟吗?”他问。
“烟?”池尤惊讶地看着他。
江落朝他扯唇笑了笑,“香烟。”
池尤定定看了他一会,带着他往池家大门走去,“我没有,但我可以带你去买。”
两个人出了大门,池家门口的人迹稀少。江落抬头看了看天,镜中世界的天色古怪,他不怎么能看清天象,有些不确定地道:“尽快来回吧,应该快要下雨了。”
池尤点点头,走出一段路后,好似无意地道:“上午走在你身边的那个丫头,瞧她的神色,好像认识我一样。”
第117章
江落不得不感叹,池尤实在是敏感。
池尤这话初听奇怪,连雪扮演的是池家的丫鬟,她认识池尤不奇怪,不认识才奇怪。但细想之下,江落却懂了池尤在试探。
他分明是觉得连雪那神情是认识他,但又认识的不是这样的他。
一个镜中世界的人,还这么年少,竟然察觉到了这种程度,怪不得人人都说池尤是玄学界绝无仅有的天才。江落对他也有些刮目相看,他镇定地道:“你是池家少爷,她是你家的丫头,她当然认得你。”
“说的也对,”池尤笑了,并没有接着问下去,“万宝街就有售卖香烟的小贩。”
这会儿已经有了成盒的香烟,池尤这个大少爷负责掏钱,给江落买下来了一盒售价最贵的烟。江落看着街上的景色几乎移不开眼,这个镜中世界在细节的处理上逼真到近乎让江落以为自己又穿越了一次。
来来往往的路人各有各的模样和故事,小孩在人群中乱窜,流浪狗躲在墙角里。发黄的墙面上贴着报纸,除了吆喝嘈杂声,还有戏院里的小曲声。
街上什么味道都有,腥味臭味齐聚一堂,一切都真实得栩栩如生。
买烟的小贩赠了包火柴盒,江落将东西装在了兜里,对池尤道:“我想要再逛一逛这条街。”
他看着周围的一切,心道,将他们拉到镜中世界的人一定对这个年代极为熟悉。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幕后人对现代世界的背景并不熟悉。
池家和池尤都存在于现代背景下,如果幕后人想让他们参与池家的故事,无疑现代背景更为真实便捷。但幕后人却绕了一圈将池家和池尤的背景改到了近现代,这么费力不讨好的行为,很大可能是幕后人无法做出逼真的现代细节。
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会有谁呢?
江落正在想着,有雨滴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朝天上看去,细雨从稀到密,滴滴打在了干燥的地面上,又被地面吸到地底,留下浅浅一道痕迹。
下雨了。
路旁的小贩利落地收着东西,抱在怀里就跑:“下雨喽!让一让哎!”
行人在雨中步伐匆匆,东西南北地四散开来。江落回头看去,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路头,已经离池家相距甚远,短时间内是回不去了,除非想冒雨淋个透彻。
正琢磨着怎么办,江落突然被握住手,池尤拽着他猛得朝东边跑去。
细雨珠子越落越大,在两个人被淋湿大半时,池尤带着江落跑进了一个四角凉亭里。
烟雨在四周蒙上了一层白雾,噼里啪啦的雨声从凉亭顶上响起。凉亭旁还有一颗梨花树,粉白的花瓣被打落得楚楚可怜,掉在地上和泥尘混在了一起。
江落小心翼翼将怀里护着的烟盒和火柴放在座椅上。开始拍打着身上的雨水,前胸后背湿得透透的,连鞋子也不例外。
江落拧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随即笑眯眯地转头看着池尤,“池少爷,您说您得了几年的病,一直断断续续没好。但我看你一路跑过来的速度可一点儿都不慢,刚刚那地方离这里少说一里,你连口气都没喘。”
池尤不急不慢地道:“我的病虽然断断续续的没好,但身体也没有那般的差劲。更何况做这一行的,身手更加重要。”
“哪一行?”
池尤忍不住笑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这一行,当然就是……”他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捉鬼做法的神公神婆了。”
江落看着他,想起了腰间的那三颗痣。
年少时候的池尤可比以后危险疯狂的池尤好对付得多了。江落没准可以趁机从他这里,将三颗痣的秘密给套出来。
池尤忽然道:“明天就是你嫁过来的第三天,你该回门了。”
他本来以为江落会很高兴,毕竟能从池家逃离出去,哪怕只有一天时间,对江落这样的普通人而言都是难得放松的好机会。但江落却平平淡淡,眉眼间甚至还有些许冷漠,“是么。”
池尤有了些兴趣,“我也陪你去趟江家,正好见见岳父岳母。”
江落讥诮,“岳父岳母?”
他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很快,这场春雨就变小了许多,但迟迟没有结束的迹象。凉亭里虽然能挡雨,但却挡不住四面来袭的冷风。江落趁着雨小的时候道:“趁着这会跑回去吧。”
池尤没有异议,“好。”
话音刚落,江落便率先跑到了雨里,甚至没给池尤一个缓冲的时机,便已经远远到了十米之外。
青涩的雨水之中,他的背影逐渐朦胧。
池尤看了看雨水,又看了看地面污浊的水洼。他面上闪过厌恶,也跟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