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英点点头。
“紫微在齐州有可用之人么?”
“洛姐姐说,赵兴身边的参军张遣是紫微的人,她此前留意观察过,此人可信。”
“好。让夏庆生到齐州后和张遣联络,若是庆生也认为张遣可用,便将赵兴的旧部精锐交到张遣手里。赵兴赴南都受封前,紫微要盯紧了他。”
沉英道:“是。”
段胥松了一口气,突然调转话题道:“你韩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这还是段胥这半个多月来第一次提到韩令秋。他一回来就把韩令秋丢进了监狱里关着,期间也没怎么问过,对外就找了个韩令秋冲撞主帅故而受罚的说辞。
沉英之前四个月受了韩令秋很多关照,眼见着韩令秋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阴沉沉的一言不发。韩令秋和段胥之前的气氛也非常奇怪,心里早就犯嘀咕,此刻听到段胥提起韩令秋不由得一个激灵,心说三哥终于提起这茬了,急不可耐道:“还是老样子……整天不说话,我跟他聊天他也不回应我。三哥,韩大哥到底是怎么了?”
段胥长叹一声,笑道:“你叫他大哥,叫我三哥,我这辈分被你凭空喊小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伸懒腰,道:“走,我们去看看他,既然他自己想不清楚我就帮他想清楚。”
沉英纳闷地跟着段胥一路到了监狱,段胥背着手闲庭信步走到栏杆前,转过身看着角落那个头发散乱,神情阴郁的人。半个月过去韩令秋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但是心上的伤显然仍未痊愈。他和之前那个认真、诚恳又简单的韩令秋判若两人,仿佛有别人的灵魂被塞进了这个身体里。
不过他的遭遇也差不多是这样。
天知晓为苍神奋战的少年不能接受大梁的将军韩令秋。
保家卫国的韩令秋也不能接受天知晓满手鲜血滥杀无辜的少年。
他有两段截然相反,互相为敌的过往。如今那些他在天知晓受到的教育,曾经笃信的信念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不论过去如何他只是大梁的韩令秋,如今看来这只是美好而一厢情愿的幻想。
段胥打开门锁,门锁打开的声音在空阔的牢房里回响,他一边开锁一边唤道:“韩令秋。”
韩令秋的目光蓦然转向他,目光里含着警惕和恨意,他冷冷地说道:“别叫我这个名字。”
“怎么,这个名字又不是我给你起的,你现在还怪起我来了不成?”段胥走到韩令秋的面前,他俯下身去望着韩令秋,笑道:“你要记得,你还掐过我的脖子。在那样的场面下你对我动手,我可以视作背叛。”
韩令秋眸光动了动,继而冷笑一声说:“背叛?这不是你的拿手好戏。”
段胥直起身来,他摩挲着手里的钥匙低眸看着韩令秋片刻,继而说道:“你用这样的语气对你的主帅说话,看来是完全不想做韩令秋了啊。你已经决定回丹支了?”
韩令秋却咬着牙,一言不发了。
“令秋,要不要再和我来一场暝试?”段胥这样说道,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韩令秋惊诧的目光,他补充道:“暝试便是你死我活,如果你赢了,可以杀死我。”
午后的云州草场上,浅浅的湖泊上波光粼粼地映着明媚温暖的阳光,青色的草长得很高,能够淹没人的脚踝。此时无风,一切安好。
段胥和韩令秋两个人遥遥相对站在阳光下湖泊边,两个人皆着黑衣,段胥戴着黑银交错的抹额,便如他行走鬼界时那样,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一军统帅,仿佛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韩令秋远远地看着段胥,仿佛隔着了九年的岁月,看见了天知晓里那个优秀得让人仰望的对手。段胥比那时候更高大,骨骼生得更有棱角,除此之外和天知晓里那个他没有太多区别。在天知晓的时候段胥就是这样成日里笑眼弯弯,好像没有任何烦恼。
韩令秋恍惚地想他羡慕过段胥么?好像有过的,或许是因为段胥的天赋、师父的偏爱、或者是因为段胥的快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他们没有名字,没有朋友,段胥对他来说也只是个符号。
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符号,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有价值,什么没有价值被一一标注整齐。简单、精确、统一、根深蒂固。
他此时非常混乱,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时常觉得他要疯了。无论是做韩令秋还是做天知晓的弟子,对他来说都像是背叛,他找不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段胥,好整以暇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不懂这个人,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遥远的段胥在阳光里微微一笑,他捧着黑布将眼睛遮好,然后对他说道:“韩将军,要专心啊。”
韩令秋一边将黑布蒙上眼睛,一边想段胥要用天知晓的暝试和他比试,一边又一直喊他韩将军,这太矛盾了。或许在这里再一次输给段胥,被段胥杀死是他最好的结局。
蒙上眼睛之后黑暗的世界里,其他的所有感官都敏锐了起来。韩令秋听见沉英喊道开始,前方便传来轻微而迅速的脚步声,在他迟疑的瞬间剑风便至,他立刻闪身躲避,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段胥是认真的。
他被带进了段胥的节奏里,段胥的速度太快导致他只能步步退避防守,这么多年里已经很少有人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在刀剑碰撞声中,深埋在骨髓里的记忆渐渐复苏,他仿佛回到了和段胥搏杀的那些日子里,那些不断逼迫自己突破极限,成日沉溺于厮杀的记忆在黑暗的世界里鲜活起来。
那七年里,好像每一天他都在杀人。
他觉得畅快,人在他眼里不是人,而像是某种牲畜。他享受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他享受哀求与哭叫,他享受鲜血横飞,支离破碎。他以此为荣,以此为乐。
他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就在于此。
对于少年的他来说,杀戮是这个世上最美好之事。
但是这些鲜活的记忆让韩令秋觉得恐惧。
不仅是恐惧,他还觉得恶心,他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脚,砍掉那沾满鲜血的肮脏的手脚。他想跑回过去把那个因杀戮而喜不自禁的人摁在地上,他想封住那个人的嘴,想要敲碎那个人的脑袋。
他想要求救。
谁来救救这个人,谁来救救他。
在他杀第一个人之前,如果有谁能阻止他就好了,就算是真的砍断他的手也好,那样他都会感激涕零。
他绝望地想要抓住谁去拯救那个恶鬼一般的自己,然而为时晚矣。
不仅如此脑海之中还有声音在嘲笑他,对他说世界本当如此,那时候你不是很开心么?你现在在绝望些什么?你只要选择回到过去那条路上,那你就可以顺利成章地走下去。
你是苍神荣耀的战士,你所杀之人,只是必要的牺牲。放下你扼着自己喉咙的手,不要挣扎了,回到过去罢。
“你怎么不杀我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刺入韩令秋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他愣了愣,意识到刚刚在他极度绝望而疯狂的情况下,他几乎全凭本能不要命地在攻击段胥。
然后他好像赢了,他怎么会赢的?
韩令秋把自己眼上的黑布扯下来,段胥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腹部,鲜血从指间流出来,而韩令秋的剑正指着段胥的咽喉。段胥吐了一口血,擦着自己的嘴好整以暇道:“你不仅没有荒废,还进步不小啊。令秋,你怎么不杀我呢?”
在黑暗中韩令秋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明明只觉得过去须臾,此刻却已经夕阳西下,天地一片耀眼的通红。他们身边的湖泊映着赤红的晚霞与落日,仿佛是一潭沸腾的岩浆。
段胥抬头坦然地望着韩令秋,韩令秋从那眼神里看到一点悲悯。
他蓦然想起来九年之前夕阳西下的擂台上,他在与段胥开始瞑试之前,段胥看着他的眼神就是这样。
他依稀记得,在之后模糊的混沌里,有人一直背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很长的路。那个人对他说——去南方罢,去大梁,不要回来了。
韩令秋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低吼一声,扔掉了剑拎起段胥的衣襟,他满眼血红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别告诉我是什么劳什子的恻隐之心,我们连三岁的孩子都杀过!你和我之间半点交情也没有,你为什么不杀我?”
段胥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一笑便有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韩令秋提着他衣襟的手上。
“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会成为十七,我不想做十七,所以不能让你死。我不是为了救你,我是为了救自己。”
韩令秋怔住了。
“当然,就像你说的,我们三岁的孩子都杀过。我最后救了你能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只是一个幼稚的念头,安慰自己的理由。但是令秋,我是靠着这么一个个幼稚的念头支撑下来的。”
“你说我善于背叛,在我看来我从没有背叛过。你现在所挣扎和思索的,我早就已经挣扎过了,从那之后我就只忠于我自己。但是你和我不一样,我因为一己之私,罔顾你的意愿,擅自替你做了这样的选择。”
段胥握着韩令秋提着他衣襟的手,坦然地轻轻一笑:“令秋,我为我的自以为是,还有你脸上的疤向你道歉,对不起。”
韩令秋渐渐松了力气,他低眸沉默了片刻,像是觉得荒唐一般扯了扯嘴角,道:“你救了我,还要向我道歉。我总不至于这么不识好歹。”
他抬起眼睛看向段胥,眼里映着赤红的晚霞,疯狂尘埃落定成更沉重的伤痕,他说道:“段帅。”
第82章 衰退
沉英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天地辽阔,草原无边无垠,血色残阳在天边悬着,湖泊里倒映着另一轮太阳。韩令秋方才和段胥在这里向他展现了一场精彩绝伦令人屏息的对决,他听不见段胥和韩令秋都说了些什么,如今韩令秋却放开了段胥,身躯慢慢矮下去,抱着头哭了。
沉英从没见过韩大哥哭,在他印象里韩令秋一直是个有些沉默寡言的,坚毅而认真的前辈,有着高大的似乎永远不被冲垮的背影。
但是他如今披着一层红色的夕阳余晖,浑身颤抖着,仿佛那半个月的阴郁终于找到了出口,喷涌而出将他淹没了。
沉英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突然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他惊诧地转过头去便看见了贺思慕。她一身红衣背着手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仿佛她也随着这夕阳一起炽热了起来。
“小小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思慕仍然看着那两个人,回答道:“不早不晚。”
段胥蹲下身去扶住韩令秋的肩膀,韩令秋抬起眼睛看着他,段胥便弯起眼睛,就像他在天知晓那样,就像他还是韩令秋的将军时那样,笑得轻飘飘的。
“你早就不是过去那个你了。若你还是,刚才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而且你学过缩骨术,我那个牢狱是关不住你的,半个月来你却一直没有逃跑。”
韩令秋哭得很狼狈,他看了段胥片刻,却苦笑着摇摇头。
他不是天知晓的他,可他也不是韩令秋了。他还没有想清楚,他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想清楚。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令秋,你能答应我绝不去丹支,绝不为丹支效力么?”
韩令秋慢慢地点点头,郑重道:“好。”
段胥站起身子,道:“那我也不强求你留下了,你走罢。我们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得很,有很多时间去想清楚。令秋,不要害怕,慢慢来。”
他向韩令秋伸出手,道:“站起来罢。”
韩令秋的眸光闪了闪,无数回忆纷乱而过却尘埃落定在此刻,血红夕阳里的段胥。他仿佛能确定,在他二十几岁的人生里,他最羡慕段胥的时候便是此刻。
他伸出手去握住段胥的手,然后被段胥从地上拉起来。段胥对他说道——再见,韩令秋。
他说——多谢了,保重,段帅。
韩令秋走了,就这样在夕阳里越走越远,变成一个小点继而消失,什么也没有带。
扶着段胥回营帐的一路,沉英一直欲言又止,他十分想问韩令秋和段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又觉得时机不对,他三哥看起来也不太愿意说的样子。
更何况贺思慕还在一边冷着脸一言不发,让沉英觉得寒风瑟瑟,只好把段胥扶回营帐就赶紧溜了。
段胥把灯点上,叹道养弟弟一点儿也不贴心,他还受着伤呢也不知道帮着包扎一下就这么走了。一边笑嘻嘻地把伤药和纱布推到贺思慕面前,说道:“鬼王殿下来得正好,劳烦您帮帮我了。”
贺思慕冷笑一声,把他推到床上坐下,驾轻就熟地解开他的衣服,拿起纱布和伤药给他清理伤口。一边清理一边说:“要是他真的没有控制住伤到你的要害,你要怎么办?”
“不会的,我命里逢凶化吉,而且我知道令秋他……嘶,疼!思慕你轻点儿!”段胥吸着气讨饶。
贺思慕抬眼看他,道:“你这个爱搏命的陋习这些年竟然一点儿改变也没有。上次潜入敌营也是,段小狐狸,我说过遇到危险要叫我,你都忘了?”
段胥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认真地眨着眼睛道:“你就这么担心我?”
贺思慕轻轻一笑,她靠近段胥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别装可怜糊弄我。除此之外,我还想问问你,你的身体怎么了?”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无辜道:“什么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输给韩令秋?”
“他进步了我退步了嘛,而且我让着他。”
“段、舜、息。”贺思慕威胁性地喊着他的名字,她没有耐心再与他绕圈子,径直戳破了他不想说出的原因:“你的五感衰退了。”
段胥不由地攥紧了床铺,他心知瞒不过贺思慕便坦然道:“是有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我也不记得了。也不严重,我原本五感就比常人敏感很多,稍微衰退一点也只是和大家一样。更何况我现在为一军统帅,原本也不打算再仗着武功去做些剑走偏锋的事情,这样就更没有什么影响了。”段胥说得轻描淡写。
贺思慕怀疑地看着段胥,半晌才转过目光,说道:“你我之间的结咒终究有损于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