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清的话打算了她。
“何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不过我今日不是独上。”
言下之意,有殿下陪我一起。”
他难得明明白白展露出一个微笑,李令薇扭过头去,桥上还立着两个四角雨亭,桥头好像是家酒楼。
她提起裙子往桥头去,走进了才发现这酒楼还颇有规模,上下二层座无虚席,门前匾上四个大字:董家酒楼。
小二见她在门前打望,脸上堆满了笑正要上前,就被她身边的侍女连忙挡住不得靠近。
小二吓了一跳,李令薇连忙使个眼色,谢霁清也跟着走到她身边来。这小二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晓得大约是什么贵夫人不欲张扬,很快就调整了脸色,照常笑着说道:
“二位客官可是第一次来,路过玄津桥,一定要进我董家酒楼坐坐呀,自打这桥落成那年这店就开在这了,距百年老店也不差几年啦,况且我们店里的杜康酒那可是远近闻名,闻名不如见面呀!”
李令薇难得轻松,被他逗乐了:“这么说,你家就只有酒好,菜不怎么样吗?”
小二转转眼珠:“怎么会!您看这么多客人,那得有一半是冲着我家菜色来的。”
他巧舌如簧,李令薇好奇心被勾起,这里确实是客人不少,应该确实有几分本事。
“那我们也来尝尝。”
她直接迈进了大堂,小二忙不迭地冲着里面喊道:“二位客官,楼上雅座请~”这位夫人看都没看后头的郎君一眼,想必是做惯了主的。他在心里还略微鄙视了一下谢霁清,怎么这位看起来高大俊朗,居然还是个惧内的呢。
李令薇照着推荐的特色菜品点了几样,又叫人上一壶杜康,略尝了尝,就觉得此处口味确实有些特色,虽然精巧用心比不上御膳,但胜在口味鲜活,不知不觉间就多饮了几杯酒,颊上飞红。
谢霁清提醒她:“殿下,杜康不比葡萄酒,酒劲更足。”
她也不想理他,一个人喝了大半,眼看着目光开始渐渐迷离了。
他挑了挑眉,没想到只是带她出宫逛逛,她就十分少见地把自己喝醉了。谢霁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觉得有点好笑,褪去皇女的端庄光环,这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啊。
他想去拿她手里的酒杯,没想到她都喝醉了还不肯松手,嘟囔着什么。
那声音太小,谢霁清只好把自己半个身子凑过去,想听听她到底在说什么。
“……心烦,没有大婚就好了”
“总觉得……欠了他的……”
“往后还怎么做官……”
“……是不是……喜欢我……”
哎呀,被发现了呢。
他克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温柔笑意,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身下人只觉得额头好像痒了一下,有些不耐地嘟起了唇。
谢霁清并不觉得她欠了自己什么,从前都说过了,心甘情愿的不是吗?况且那样的情思早就长在他心尖,无法控制地自由生长,已经生出了一片葱葱原野。
仔细说起来,他能够得偿所愿娶到她,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吧?
屏风外守着的侍女有些忐忑,从刚才开始里面就有些安静,先前殿下的声音大约是已经有些醉意了,不知道驸马在里面……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驸马轻快的声音已经响起:
“殿下醉了,进来伺候吧。”
怎么觉得,他好像有些高兴?
再小心地瞥了一眼,好像还是和往常一样,是那个飘逸清淡的驸马。侍女放下心来,什么事都没有,是她想多了。
第46章 又梦
李令薇想起昨日就觉得脸上有些烧。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 怎么能放纵成那样子,居然喝醉了酒,今天起来再见到谢霁清, 总觉得他眼神里有些不明的意味。
“殿下今日还想出去逛逛吗?”
疑心这人是故意的,她侧脸看过去,他又好像还是平常那样一本正经。
“今日就不去了吧, 再歇两日又该出发了。”李令薇努力维持着面色不变,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惜了, 原以为殿下会对白马寺有兴趣, 已经命人备好了车马, 看来还是告诉他们一声……”
白马寺!
她有点心动, 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拦住了他:
“既然是驸马一番好意, 我自然不能不领情,还请稍待, 我更过衣就来。”说罢匆匆去了。谢霁清又是忍不住笑,他刚才好像也没说什么时候出门呀。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终于出门, 他们才发现,雪竟然又飘飘扬扬地下起来了。
白马寺的红墙灰瓦就在眼前了, 谢霁清扶她下来就收回了手, 两个人的脚印一大一小,在落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地上印下并排的两行。
侍女取了伞出来要为李令薇撑起, 她也并不想要,昨天剩下来的一丝自由任性好像还残留在体内, 盯着眼前香火鼎盛的天王殿,耳边是远处僧人们低低念诵佛经的声音,还有信众在院中来来去去,所念所求, 皆是人间妄念。
心情忽然就沉下来,她脸上有些肆意:
“你相信人有来世吗?”
谢霁清答道:“若有来世,殿下想怎么过?”
她没有说话。
她已经有一个来世了,重活了一次不是吗?而且运气十分好,连孟婆汤也不必喝,前尘往事不忘,直接落在她最最重要的拐点之前。
身边的谢霁清突然认真道:“我不想要来世,这一世能不留遗憾,我已经心满意足。”
下一世他还能遇到他的公主吗?任谁也无法保证,那为什么要期盼不确定的事情,他已经很开心了,能守在她身边不是吗。
李令薇心里颤了一下,一年前,他们也是在寺庙里,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说了那四个字。
心甘情愿。
天王殿里的弥勒佛像沉默不语,眯着眼睛望向前方。李令薇心知肚明他说的是什么,只是不敢回应。
她是有些害怕的。
这世上痴男怨女那么多,究竟有几人修得正果?从前母妃一心对父皇念念不忘,可她尸骨未寒,父皇已经有了新人。
说起来贵为皇妃,但本质上就是个妾,上辈子李令薇自己去和亲的时候,还天真地以为她会是南武的王后,携手一生相伴一世,只是她没想到,那个人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或者说,他在意的恰恰是身份,正妻又有什么好下场?
对男人付出真心,值得吗?
过往的经验都在对她说不值得。还有永昌,永昌的驸马也是她自己选的,可是比李令薇还不如。
目之所及,竟然没有什么夫妻可以为她作范本的。
李令薇又看了一眼谢霁清,他已经在看别处了。这些日子相处以来,至少他还是个君子的,可是即便他值得相信,她自己又真的还有余力去拿出一片真心对他吗?
她转身往天王殿之后的大雄殿去,有三两级石板台阶被薄雪盖住,她一个不防,就觉得脚下一滑,顿时失了重心,整个人都向后倒去。
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侍女,只是没等她抓到,身子已经堪堪落入一个安全的臂弯。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谢霁清。
身上的味道已经很熟悉了,明明他不怎么用熏香来熏衣服,偏生身上总是有股清淡的香气。方才他还离着自己有一小段距离,可是居然来的这样快,比侍女反应还要及时,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从自己一有动作,他就在留心着。
“殿下当心。”
他轻轻说的话才一出口,就化作白气飘散在了空中。他一手紧紧环在她身后,另外一只手箍着她右臂,李令薇只觉得从右臂开始,整个后背都在瞬间发麻了。
怎么又在他面前丢了脸,李令薇心里又羞又惭,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谢霁清眼睁睁看着怀里的公主殿下脸上开始变粉,这才咳了一声,动作轻柔地把她扶端正,侍女也连忙近前来,仔细检查她身上可有哪里伤到了。
李令薇心知自己一点都没事,只是在他身边越来越觉得耳根发热。
“你慢慢逛,我先回去马车上歇着了。”
他也不拆穿她,只吩咐侍女好好照料殿下。只是到底也没有再逛多久,雪就落得更大,于是在一片扑簌簌的白中,正好打道回宫。
马车稳稳驶着,他们逐渐走入洛阳城的喧闹。车帘厚厚的,但挡不住那些热热乎乎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还有顺着风飘过来的肉香气。李令薇动动鼻子,似乎是羊肉,闻着就热腾腾的。
长安也有好的羊肉吃,拿来炖好了不腥不膻,入口是极香嫩的,这里好像又不太一样。
“停车。”
谢霁清吩咐道,马车旋即停在路边,他跳下去,很快端回来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来:
“我有些饿了,殿下陪我一起尝尝吧。”
这人怎么总跟自己肚子里的虫儿似的,什么都想的到?
他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往日里是用来动笔的,眼下却捏着两只黑陶白边碗。他把一碗递给旁边伺候的侍女,自己先尝了一口确认没事,才把心放下来。
怕她觉得不好意思,也并不去看她。
李令薇这才小口小口地喝起来,这羊汤确实香气扑鼻,非常鲜美,小半碗下肚,整个人就已经热乎起来。
她喝不下了,谢霁清见状,顺手把她碗中的汤匙拿走:“借殿下此物一用。”
好像他借的并不是一只她刚刚用罢的汤匙,而是什么普通的一支笔。
侍女刚想出声,这分明是她刚才拿出来给殿下使的,怎么就叫驸马用了去?看到身旁的殿下似是默许,当下也就没有多事。
殿下好像……也越来越习惯驸马了,或许很快,她们就要真正把驸马看做男主人了?
只是当晚,李令薇再次做了那个噩梦。
和上回一样,她梦见自己重走了一遍从长安到南武的路,在梦里又嫁了一遍,还是被他折磨凌辱,最后在一场大火里被灼烧。
她喊不出声,整个人又痛又绝望,以为自己又要死一遍了,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直到朦朦胧胧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殿下,殿下!”
“李令薇!”
“令薇!”
她好像忽然间有了救命稻草,抓住了,就可以得救。
幸好她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