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来得比王凌预料地要快得多,而且是迅如奔马,急如惊雷,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第二日便是九月十三日,王凌吃罢早饭,便带着都尉一起遍巡四城。他戎装佩剑,外面却罩着太守的宽袍大袖,头上一顶高官,远远望去便知道是太守亲临。
在百余个顶盔掼甲的亲兵簇拥下,王凌骑在马上缓缓走过四城,向每一个士卒微笑,不时地下马检查一下城防。他打着冀州乡谈和郡兵们叙话,不时地冒出一两句粗话儿,惹得原本手足无措的郡兵们一阵欢笑。读书养气数年,如今重回官场,王凌身上多出了一种沉稳干练。比起那些从来没有跌过跟头的贵胄子弟来,王凌明显更善于和士卒百姓们打成一团。
“兄弟们,反吕联军就要来进攻我们了,你们怕不怕呀?”王凌脸上带着微笑,古铜色的皮肤和有些斑白的须发,看上去就像邻家的铁匠张大叔一样。“怕他个鸟?大家都是两个肩膀儿上顶着一颗脑袋。再者说来,我们吕家军兵精粮足,装备精良,诸侯们比不了!”
一个年近四十的老卒粗声粗气地吼道。“对!怕他个鸟?”“即便是不幸战死了,官家给分抚恤也够家眷们过上好日子了!”“就是嘛,如今的吕家军,战死是福气!”一听老卒开了头儿,周围的郡兵们顿时便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了,他们将胸脯儿拍得啪啪响。
“哎呀呀!看来你们是早已胜券在握喽?可不要砍掉太多首级呀,那样的话,我这个常山国相可是要破产喽!”王凌故作夸张地说道。“哈哈哈哈哈!”“王使君说话好生风趣儿!”“就是嘛,似乎和俺们一般,一看就是受过苦当过兵的。”郡兵们顿时便轻松起来了。这个王使君的来历他们都门清儿,知道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和蔼可亲。
“兄弟们!我王凌是经历过九原鲜卑围城一役的人,此次敌军来攻,我只有两句话儿。其一,你们要好好儿地活着,只有活下来,才能享受美好的人生。其二,万一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就请你们想一想身后的妻儿老小,还有这元氏县的百姓。只要城破了,以反吕联军的尿性儿,肯定会屠城的,左右都是死,莫不如临死多拉几个垫背的,你们说是不是呀?”
王凌的这一番话说得无比诚挚,没有官腔儿,没有所谓的大义,就像寻常百姓一般,说得都是家长里短儿。正因为如此,他的话激起了郡兵们的共鸣,他们纷纷举起右拳,大吼起来了。“就是嘛,左右是个死,那就多拉几个垫背的。”“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
“大家伙儿说得都对!只要坚守上十天半月,我相信大司马和魏都督会派兵来解围的。我给兄弟们提个醒儿,反吕联军既然敢大举进攻,肯定有他们的杀手锏。兄弟们一定要多长几个心眼儿,切莫让那帮子瘪犊子给算计了!”王凌站在高处,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
“吕家军必胜!” “吕家军必胜!” “吕家军必胜!”郡兵们顿时便群情激昂了。
一眨眼儿就是辰初时分了,守城的郡兵们已经有些懈怠了,他们虽然训练和纪律极好,可是却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事。偶尔出城清剿一下越境的黄巾和绿林好汉们,便已经算得上是久经战阵了。偏巧儿黄巾和绿林好汉们也是有记忆的,被狠狠地收拾了几次之后,他们也学乖了,等闲不敢越界。如此一来,常山国的郡兵们的临战经验便愈发稀少了。
最初儿的兴奋劲儿一过去,大家也就不紧张了,大家伙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儿的唠着闲磕儿,眼皮子不时地向城外瞭上一下儿。“唉,看样子敌军是不会来了,还是想一想今日的午饭吧。”“对头儿!好不容易秋收了,总该吃上一顿细粮喽,粗粮野菜饼子吃得嘴里苦。”几个老兵开始闲磕牙儿了,他们的目光落在了都伯身上。“都伯,我们说得在理儿吧您说呢?”
都伯的右手举着一柄千里眼――那是每个城门楼上的标配――正在向东仔仔细细地的观察着。突然,他张开嘴巴大声地吼了起来:“去你娘的粗粮野菜饼子!赶紧去他娘的敲钟!敌军来了!”常山国的郡兵们真得是训练有素,他们立刻便像弹簧儿一般蹦了起来,一溜小跑儿扑向了城门楼上的那一口铜钟。其他人连忙整顿军容军姿,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急促而悠扬的钟声响起来了,元氏县城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吐了一口吐沫,恨恨地骂了一声:“这些瘪犊子,又他娘的来了!”然后,他们继续做他们的活计,围城又不是第一次了,终究是要过去的。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敌军围城,竟然如同狂风暴雨一般,惊天地泣鬼神,来得迅猛之极,元氏县城竟然几乎陷落。
王凌来到北门城楼之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汉军的斥候。百余个汉军斥候疯狂地打马飞奔,满脸都是汗水,他们的身上、马上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汗渍,汗渍夹杂着大片的泥土,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污渍。胯下的战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竭尽全力地奔跑着,看那样子,随时都要口吐白沫倒地而死。汉军的斥候们都是军中的勇士,一向以冷静、冷酷、舍死忘生而闻名,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恐怖呢?
王凌举起手中的千里眼,眯起左眼,向汉军斥候身后望去。就在斥候身后十余里的地方儿,是一大片汹涌的人潮,人潮就像大河决堤之时的肆虐洪水,一眼儿望不到边儿。和那一大片人潮相比,百余斥候不过是广袤原野上的一只小小的苍鹰,一个浪花下去就不见了。
这些人无边无沿儿,老弱妇孺都有,每个人身上都是衣衫褴褛。他们大多数都是步行,少数人骑着马,赶着牛车,缓缓地向元氏县城走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汗泥,看那样子,至少有十几天没有洗脸洗手了,在千里眼之中,王凌都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披甲的人只有两三成儿,兵器要多上一些,有四五成儿,棍棒、农具比比皆是。
“乖乖隆的咚,这他娘的至少有数万人呀!联军那里有如此多的兵力?”都尉诧异地皱了皱眉。“有,而且遍地都是!”王凌放下千里眼,淡淡地说道。“黄巾?”都尉和郡丞立刻便恍然大悟了。王使君的话有道理,大司马的治下,一向被称为人间乐土,尚且还过得如此艰难,粗粮野菜饼子都已经成了标准口粮。可想而知,诸侯境内应该是何等凄惨了。
“然也!”王凌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千里眼,长叹了一口气。“诸侯们定然和境内的黄巾达成了协议,放他们过境来打我们。死了黄巾是剪除了内乱,死了吕家军是没了外患,里外都是好处,他们何乐而不为呢?二位,恐怕我们是遇到大麻烦了!元氏县城危矣!”
“黄巾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哪里比得上我吕家军装备精良,士气如虹?”郡丞是个年轻的王家子弟,颇有些新硎初发的锐气,一见使君如此抬高敌人,不免有些腹诽了。都尉却是一个百战之余的老卒,参加过九原围城之役和广宗之战,自然识得其中厉害。
“使君此言极是,某追随大司马参加过广宗之役,那一仗黄巾真的是尸山血海,前仆后继,大司马曾言,那叫‘向死而生!’那一仗是某一生数百战中最惨烈的一仗。唉!看来元氏县城真的是危如累卵了!使君,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发出鹰信,向冀州都督魏续求救吧。”
王凌冷冷地看了都尉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哥儿,这事儿你我三人放在心里就行。此时此刻,恐怕是赵国、魏郡都是如此景象了。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儿,东到幽州、西到凉州、西域,反吕联军都展开了全面进攻,魏都督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管得了我们的死活?”
“噫!使君说得极是!恐怕真的是如此这般喽!”都尉的脸上、身上顿时便冒出了冷汗。他是一个纯粹的军人,让他上阵杀敌绝对没问题,可是让他去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真的下不去手。“使君,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郡丞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连忙深施一礼,改容相谢道。“无它,钱粮尔!若真的是饥民,以钱粮抚之即可!”
王凌信心十足地挥手说到,赈济饥民,他还是有很多办法儿的。黄巾,为的不过是活下去,只要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就行了。“传令,取一大块儿白布,在上面大书一行大字:饥民就抚者,依照黄巾旧例办理,供给粮食,官府借贷种子土地耕牛。只问首恶,胁从不问!”
“大人所言极是!”郡丞和都尉一起拱手了,这一招儿真的是釜底抽薪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