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终于降临了,旧的一天即将过去,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到来了。
大汉的京师洛阳城中,经历了从惊诧到惶恐,再从惶恐到喜悦的小民百姓们终于可以安枕了。两百多个里巷之中,鼾声此起彼伏,这是劳累和疲乏的标志。青壮们忙碌了一日,饱饱吃了一顿饭,灌上二两赵酒,在榻上睡得像死猪一样。在他们身边儿是同样劳累的孩子们,这一天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此生难忘的一天。妇人们仍然在忙碌着,将男人们沾满了血迹的衣服洗涤干净,破烂的地方用细密的针线缝补起来,还要准备明日的饭食,事儿多着呢。
夜色阑珊之际,隐隐传来了低低的哭泣声,哭声如泣如诉,在夜色之中显得悠长而哀怨,就好似为夜色伴奏的离歌一般。哭声之中并没有太多的痛苦,更多的是对死去亲人的怀念和哀思。官府对战死者的抚恤极厚,即便是无辜罹难的路人,也会有适当的补贴,里巷中的三老和乡官,也都会拨出人来帮助操办白事儿。实在过不下去的,乡里和宗族也会负责养老。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无论如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还会越来越好越来越旺。
十月初九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天在本朝的历史上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这一系列的反对洛阳朝廷的举措,从酝酿开始施行赋税新政开始,一直到十月十二日,被后世的历史学家称之为“宣明政潮”。宣明,自然指的是南宫之中的宣明殿,那里是政潮的始发地。
“宣明政潮,始发于大司马力排众议,推行赋税新政。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火耗归公,三位一体,世家大族以为恶政,遂奔走联络,将有异动。其时也,关东联军矫诏‘诛除吕布,以清君侧’,五十万大军由东向西,自酸枣、陈留以至于颍阴、南阳,步步紧逼,大有先入关中者为王,踏平洛阳城之势。自西域以至辽东,干戈遍地,硝烟处处。”
“前太尉赵谦,三世八公,家世煊赫。因祖父赵戒为大将军梁冀所逼,未能正色立朝,以至于李固李子坚被梁冀诛戮,遂为士林所轻,凡数十年。赵谦素有凌云之志,常以为憾,故尔纠结世家大族,举兵数万叛乱,矫诏攻打吕布,其旗号曰:‘诛除吕布,以清君侧’。”
“吕布之妻,昭懿夫人严嫣闻之,立命以前将军侯成总督洛阳军马,以平叛乱,以刺奸将军马忠守大司马府,以廷尉曹雍等人处置太学生。同时,檄调护军将军赵云率军入洛。赵云在尸乡击破夏侯惇军,伤其左目,遂入洛阳,救严嫣于危难之中。此战,严嫣身被轻伤四处,阵斩赵谦部下大将筱翁。城内世家一百八十六家,悉数被押赴金市,抄家灭族。”
以上的记载出自《昭懿夫人事略》,后世的史家亲书,本朝士人惜言如金可见一斑。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洒下了遍地金光,新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大汉的京师洛阳城内,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饭菜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洛阳城,小民百姓们揉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起床了。就连一向赖床的孩子们,一叫便都醒了,因为今天他们都要去金市看杀人。自从大司马入据洛阳以来,为政一向宽仁,这样赏心悦目、惊心动魄的好景致已经很少了。
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儿,河南尹和洛阳县的三班差役们就已经在金市忙碌开了。他们指挥着数千个民壮搭起一座座的高台,在高台上铺上厚厚的白灰。高台附近,是密密麻麻的收尸车,收尸车上铺满了白灰,一队队的夫役穿着素服,正围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早饭。
寅正时分,在数千名汉军的簇拥下,光禄勋、刺奸将军马忠和廷尉、勾当司闻曹曹雍纵马来到了金市,他们两个是昭懿夫人严嫣亲手圈定的监斩官。“都准备好了吗?今日要砍下一百八十六家,三千四百八十八颗人头,时间紧迫,差事很重,你们莫要出什么岔子!”
马忠昂然问道,他一身九卿官服,显得渊峙岳停,颇有一番重臣气象。此次平定赵谦叛乱,马忠身被八创,尤其是最后勇往直前,拼了性命去救昭懿夫人严嫣,居功甚伟,早已简在昭懿夫人心中。他和赵子龙两人,并列为本次平叛的首功,想来个把县侯是跑不了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马忠酣睡了一宿之后,匆匆用过早饭,便匆匆赶来了。曹雍为人一向低调儿,总喜欢躲在太阳的阴影之下,既然新科宠臣马忠马大人愿意出头露面儿,他自然乐得做个跟屁虫儿。“马大人请放心,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的了,绝对不会出问题,卯正时分准时开斩,每次斩杀两百人!现在只等王大人来了,他昨日选了八百名出红差的刽子手。”
洛阳县令陈群脸上带着微笑,侍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答道。“如此甚好!陈大人居官谨慎,一向都很有办法,再难办的差使儿都能办得妥妥的。‘长袖善舞陈长文’的绰号妥当得很!这一次大红差出好了,我包你一个两千石的太守!”马忠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陈群说道。“如此,陈群就谢过马大人和曹大人了!改日定当请二位大人喝酒!”陈群喜出望外了。
“噫!王大人向来准时,今日如何来晚了?莫非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儿不成?”曹雍一向一向心思缜密,他看了一眼日冕,诧异地问道。“要不要派人去看一看?”对于曹雍,马忠还是很尊敬的,毕竟曹大人是大汉情报界的老前辈。“不用了,我想王大人也该到了。”曹雍挥挥手,微笑着说道。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片刻之后,王隗满头大汗,在百余个亲兵的簇拥下赶到了。“三位大人,老朽府中有事儿,来晚了,三位大人久等了!”
“哪里哪里,王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儿。”曹雍看了一眼马忠:“那就开始吧。”
王隗的府中是真的有事儿,今日凌晨,他接到了老夫王述的亲笔书信,告知他今日申时到达洛阳城。这封信来得没头没尾,着实令王隗吃了一惊,老王述隐居乡里,早已不问政事了,此时此刻,他突然来到了大汉的京师洛阳城,所为者何?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儿不成?
“王伯,父亲大人的身体如何?此次前来洛阳,所为何事?”送信的是老王述的贴身老家人,已经服侍了老王述数十年,在王氏子弟心中,早已和亲人无异了,王隗也就直言相问了。“大少爷,老家主的身体很不好,老病侵寻,怕是来日无多喽,素日里都是用养气功夫儿强自支撑着。自从听闻朝廷要施行赋税新政之后,老家主立刻吩咐备船,一路急行赶来了。至于所为何事,老家主并没有说,我也没有问。”虽然王隗已经是家主了。王伯还是素日里一般称呼他为大少爷。“好了,我知道了,立刻派人去孟津迎接,你下去休息吧。”
直到王隗出完了这次大红差,回到府邸之中见到了老父,心中的这团疑问才终于揭开了。一年多不见,老王述老了许多,消瘦了许多,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瘦削的脸上大脸上,只有那一双眸子还是往日里一样炯炯有神。“见过父亲!父亲大人辛苦了!”王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依足礼数儿行了大礼,这才抬起身来,用手擦去了眼角的泪珠,哽咽着说道。
“起来吧,坐下,我有话问你!”老王述放下了手中的小酒壶,满脸凝重地说道。一看老王述郑重其事的样子,王隗心中立刻便打起了小鼓儿。“孩儿恭听父亲教诲!”王隗挺直了身子挺直坐好,恭恭敬敬地答道。老夫如此模样,莫非是对自己在平叛之中的措置不满意?
“王隗,我来问你,这一次的洛阳平叛,马忠和赵云大放异彩,将来必定会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便是康家的康茉莉,侯家的侯子玉,卫将军高顺的亲兵,甚至玲绮、玲珑和貂蝉都有上佳的表现。”说到这里,老王述突然板起脸来了,刹那之间,他的脸上充满了无奈。
“可是,我王家呢?在这次洛阳平乱之中,我王家的表现如何?”一听这话儿,王隗立刻便汗如雨下了,他立刻便伏地不起了。“王隗,你的表现,我有四字评语:循吏而已!事先毫无察觉,事后谨慎当差,虽无大功却也无过。王隗,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一次立大功的机会,就这样被你白白放过了!经此一役,我王家在大司马和昭懿夫人心中的地位,已经远远落在康家和侯家身后了!古往今来,人主最忌讳的,除了谋反,便是墨守成规,不思进取,浑浑噩噩!如今,这几样儿,你王隗都占全了!你叫我如何死得安心?”
这一番话说完,老王述长叹一声,两行老泪潸然而下了,片刻之间,便打湿了衣襟儿。
“父亲!孩儿知罪了!”王隗一声长号,刹那之间,便泪如雨下了。
第六卷终
2018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