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丑末时分,荆州,南阳郡的郡治宛城,太守府的后宅之内。
王司徒静静地躺在榻上,睡得十分香甜,不不不,不是香甜,而是黑甜。所谓的黑甜,就是虽然在沉睡之中,却并不平静,脑中总是与一些似有似无的意识做着坚决的斗争。譬如一个身披轻纱,身段曼妙窈窕的妙龄少女,或者是在千军辟易,死者枕籍如山的战场之上,指挥千军万马,十荡十决,抑或是在荒郊野外、古寺孤灯之中,对着神像不断稽首行礼。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每个人的经历和处境都不一样,所做的梦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
本朝的四朝老臣,德高望重、众望所归的司徒公王允王子师正在做梦,这是一个无比奇怪的梦。在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时,他被中常侍张让所构陷,三次投入狱中。历经劫难,得到赦免之后,为了避祸流落在陈留、河内之间,行侠仗义,快意人生的侠客生涯。
方其时也,乌云翻滚,红日无光,狂风阵阵,刮得地动山摇,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一场疾风骤雨即将来临。在一片乱坟岗中,一个东倒西歪、随风摇晃、破烂不堪的棚子底下,王允正在驻马休息,一边嚼着不开胃的干粮,一边用烈酒温暖自己的身体。突然间,一个人幽幽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王允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故人!九年前在狱中,曾经偷偷递给自己毒酒的那个好斗气的下属。“原来是故人!九年不见,别来无恙乎?”王允连忙起身相见。
人在困顿之中,最想见到的就是朋友,哪怕是仅仅有一面之缘,勉强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司徒公,您老人家让我找得好苦!”那个好斗气儿的下属顿足捶胸道。“天子要见你,请速速随我前来!再迟,就来不及了!”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也!一听这话儿,王允立刻便长身而起了。那个好斗气儿的下属也不废话,一把就抓住了王允的衣袖,两人立刻便腾空而起了。
就这样在云端之上疾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一处辉煌壮丽的宫殿之外。“天子有诏:速速传王司徒觐见!”两人刚刚来到门前,一个手捧诏书的中官便迎了出来。“司徒公,请入内吧,某便在此告辞了!”那个好斗气儿的下属略一拱手,便消失在浓雾之中了。
跟着宣诏的中官,王允七拐八弯儿,终于来到了大殿之中。噫,这不是大汉的京师洛阳城之中,南宫的德阳殿吗?只见一阵浓雾涌出,空旷的大殿之上突然出现了百余人,手持各种器物的宫女儿,顶盔掼甲的武士,还有几个中官,众人之中,一个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了。
“司徒公,你让朕等得好苦呀!”王允抬头一看,竟然是先帝灵帝!“臣王允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允连忙俯身行了大礼。“司徒公,你辅佐大司马诛除了董卓,使我汉室江山又延续了数十年,朕的心中实在是欢喜得很那!”灵帝连忙一把拉起王允,吩咐设宴摆酒。顷刻之间,玉盘珍馐、水路奇珍一股脑儿地上来了,君臣二人便相对而坐,饮酒叙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灵帝这才开口问道:“司徒公,你观大司马如何也?”一听这话儿,王允的心里立刻就咯噔一下,他实在不明白,陛下此言,到底有何深意。“大司马只手独擎天,北征南攻,实在是我大汉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唉!”灵帝先打了一个唉声,这才说道:“司徒公,不瞒你说,本朝流传这一个谶语:代汉者,当涂高也!有人说,高者,双口吕也!当涂者,车也,车上有布制帷幔,这一句话,便是说吕布是迎谶之人,当代汉登基为帝。朕因此闷闷不乐,不知如何补救,故尔,召司徒公前来问计。不知司徒公何以教我?”话终于说完了,灵帝停杯不饮,双目定定地望着王允。
一听这话儿,王允的头上脸上立刻就见汗了,这句话出自于他的老父王述之口,是经过数年推算所得。原本是密室之中,父子三人相对而坐之时的密语,没想到竟然传得天下皆知了,还传到了陛下耳边儿,这可如何是好?陛下的意思很明白,这便是图穷匕见,鸟尽弓藏。
古往今来,再大,也大不过改朝换代,对于皇位,任何一个帝王都是看得最重的。无论任何人,只要对皇位有一丝威胁,朝廷总会毫不犹豫地下刀子的,陛下这就是明知故问。唯今之计,是先把太原王氏和老父摘干净再说。王司徒毕竟是极聪明的,略一思索便开口了。
“陛下,‘代汉者,当涂高也!’一语,出自《春秋谶》:汉家九百二十岁后,以蒙孙亡,授以承相。代汉者,当涂高也。武帝也曾有言: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依老臣之见,不过是武帝忧虑后世之言尔。”
王允先开宗明义,简明扼要地讲明了“代汉者,当涂高也!”一语的出处,然后,他清清嗓子,开始为老父开脱了。“本朝光武帝享国,得谶纬之力甚多,故尔,朝野之间最重谶纬之术。既然有此言,自然有人穷尽一生,耗尽心神,以求正解。陛下之言,为其中之一尔!”
“除此之外,‘代汉者,当涂高也!’一句还有数解。”说到这里,王司徒正襟危坐,停了下来,抬眼望向灵帝。陛下,我知道您说那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怀疑我太原王氏支持大司马,就是为了做新朝的从龙之臣吗?既然你如此胡搅蛮缠,那我就把这一摊浑水再搅浑些!把那些世家大族,甚至阿猫阿狗都拉进来,你总不能把所有人都一股脑儿地都砍了吧?
“哦?竟然还有数解?请司徒公直言!”一听这话儿,灵帝的双眉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允。“陛下,当涂者,路也!袁公路曾言,吾字公路,正应其谶。还有人言:涂即途也,当涂高者,阙也。傕同阙,另极高之人谓之傕。这说的便是西凉军的李傕。还有一解: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只是不知道,这魏是姓?是名?还是名爵、郡望。”王允终于说完了,他正襟危坐,眼风悄悄儿地向灵帝扫来。
陛下,你口口声声说是大司马吕布,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要以此为名,对太原王氏下手。可是,陛下你忘了,姜还是老的辣,如今我把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牵扯进来,再加上李傕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魏某人,我看你如何下手?总不能把全天下姓魏的全都砍了吧?
王司徒的这一招儿实在是釜底抽薪之计,果然,灵帝立刻就沉默不语了。许久许久之后,就好像过了一万年一般,灵帝终于开口了。“可是,朕的汉室江山呢?就这样乖乖儿地交出去吗?朕不甘心那!”望着灵帝憔悴的面容,王允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怜悯一丝感慨。
都愿生在帝王家,可是,谁又知道,高处不胜寒呀!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允抬起头来,德阳殿内早已空无一人了。他缓缓地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汗水,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可是,朕的汉室江山呢?就这样乖乖儿地交出去吗?朕不甘心那!”灵帝的那一句话儿,一直回响在他的耳边儿。难道是我做错了吗?为了家族能否牺牲天子?
刹那之间,王司徒的心中万念俱灰了,作为四朝老臣,他一直以拥汉派的领袖自居。可是,今日此时,面对着先帝的责备,甚至是哀求,他硬起心肠拒绝了,无它,就因为涉及了家族和老父。忠君,就要斩杀大司马,忠于家族,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闭起双眼,看着汉室江山归于他人!难道是我做错了吗?贼老天,我该怎么办?王司徒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可是,朕的汉室江山呢?就这样乖乖儿地交出去吗?朕不甘心那!”灵帝憔悴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了。王司徒睁开双眼,痛苦地摇着头。“你是个奸臣!为了一己私利,选择了和权臣吕布合作!”这是他的老上司,前并州此时邓盛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袁术字公路,正应其谶!”这是扬州牧袁术的声音。“王允老儿,吃我一刀!”猛然间,一柄硕大的刀迎面砍来,持刀的人正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李傕!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哎呀呀!吓煞我也!王司徒大吼一声,从噩梦之中醒来,他已经汗透重衣了。
“父亲!”“司徒公!”卧室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了,王盖和十余个侍从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