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建安三年,九月十一日,巳初时分,兖州,山阳郡的郡治昌邑,城头之上。
臧洪距坐在一张芦席之上,正在饮酒。在他面前是几样时新小菜,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鼎羔羊炖了。自从辰初开始,臧洪就坐在这里饮酒了,他的酒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儿地抿着,不时地伸出筷子,夹上一箸菜肴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远远看去,他的背影犹如岩石一般。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在初秋料峭的微风中渐行渐远。赵酒的凛冽和饭菜的香气缠绕在一起,就好似三生三世痴缠的情侣一般,至死不分。城头之上,是一片断壁残垣,昌邑城外,敌军围困万千重,就在一片肃杀之中,朝阳如火,天空如碧,臧洪浅斟慢饮,神色如常。
城头之上,残存的两千郡兵们或坐或卧,正在抓紧时间休息。他们的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袁绍军围城整整五日,日夜攻打,昌邑城中箭矢已尽,守军十不存二,能够坚持五天五夜已经是烧了高香了。至于援军,他们早就不指望了,援军来了又能如何呢?
臧使君为了袍泽之情,朋友之意,不远千里前来昌邑赴死,这是何等英雄?我等小民百姓,受大义所激,跟随臧使君前来赴死,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如今,看着臧使君潇洒风流的、镇定如常的模样儿,两千郡兵都不由得投来了钦佩的目光。臧使君,真乃英雄也!
说句实话,臧洪此举也是出于无奈。城外敌军围困万千重,城内箭矢已尽,仅余两千孤军,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今日,昌邑城破在即!他孤身距坐饮酒,为的是安定军心。城中粮草尚多,甲仗军资堆积如山,只是没了守城利器。床弩只剩下了一张,此外还有少许火油。
“使君,我都措置好了。一看守不住了,就立刻发出号令,将昌邑城中的粮草物资,甲仗军资一把火少了!他奶奶个熊!我们用不上,也绝对不能留给袁绍。”一个心腹急匆匆地跑过来,右拳当胸行了一个军礼道。“你做得甚好!下去休息吧,城外的袁军就快要攻城了。”
臧洪打了一个酒嗝儿,回了一个军礼说道。“使君,还会有援军吗?”心腹试探地问道,他的脸上满是期盼。“哈哈哈哈哈哈哈!”臧洪纵声大笑了,一个酒气扑面而来。“有!怎么没有?传令下去,援军今日必到,而且不只一支!”“诺!”这一下,心腹立刻喜笑颜开了。
看着心腹欢呼雀跃的样子,臧洪长叹了一口气儿。不给他们希望,他们怎能舍生忘死?即便是谎言,也是善意的谎言吧。今日这一战,十死无生!就让他们带着这个美好的希望,慨然赴死吧!等到到了阴曹地府,我臧洪再向这些袍泽们赔礼道歉好了!那时任打任罚!
呜??????呜??????就在此时,城外的袁军大营之中,呜咽的号角声次第响起。紧接着便是激越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随着号角声战鼓声,一队队袁军缓缓开出大营,在旷野之上列阵。今日,袁军的进攻比往日整整迟了一个时辰,可是军容却整肃多了。
巳正时分,袁军已然列好了大阵,今日指挥攻城的是大将颜良。很快,他的将旗就出现在臧洪亲自据守的东门外了。颜良身经百战,威重肃毅,颇有大将之风。经过五日五夜连续不断的攻打,昌邑城内的守军损失惨重,已经日薄西山了。颜良自信,昌邑城今日定能一鼓而破!“传令!大军前进,攻城!先登之人,赏粮食百石,官升三级!”颜良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冷冷地下达了命令。他左右的亲兵们利用金鼓旗帜,将颜良将军的命令迅速传达出去。
“杀!”“杀!”“杀!”伴随着阵阵喊杀之声,袁军军容严整,列阵向昌邑缓缓逼来。“先登之人,赏粮食千石,官升三级!”蓦然之中,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来了,在震天的喊杀声中,他的声音恍若雷鸣。“攻陷昌邑,三日不封刀!”紧接着,从袁绍的中军之中传来了命令。
“攻陷昌邑,三日不封刀!”刹那之间,袁军立刻就士气大振了!这是他们最想要的的。大灾之年,颗粒无收,平日里他们都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甚至不得不以桑葚充饥。昌邑城是曹孟德的老巢,据说积聚甚多,粮草就有万石,若是攻陷了昌邑,至少能吃上几天饱饭吧?
距坐在城头之上,耳中听着缓缓逼近的金鼓之声,臧洪举起酒葫芦,将最后一口赵酒灌入喉中。凛冽的赵酒穿肠入肚,化作一团烈火,最终由绚烂归于平淡。臧洪摇了摇手中的酒葫芦,确实涓滴不剩了。他挥手将酒葫芦轻轻抛在地上,一挺身站了起来,镗啷啷拔出了腰间的百炼精钢环首刀。臧洪紧走几步,来到城头向下观望,城外敌军壁垒森严,步步紧逼。
“哈哈哈哈哈哈哈!”眼前是步步紧逼的数万袁军,身后是岌岌可危的孤城,臧洪却突然放声大笑了。他放开了嗓子,荒腔走板地唱起来了。“生有何欢兮,死亦何苦?袍泽情深兮,共赴黄泉。天地为炉,山河高远,翌日相逢兮,纵酒狂歌。你我执手相看兮,夜话平生。”
据实而言,他所作的这一首离歌不甚工整,甚至连韵律都没有,可是,这一首离歌之中饱含着浓烈真挚的感情,磅礴奔放,肝肠寸断,令人闻之不忍卒听。汉军威武豪迈,颇多视死如归之士,军中士卒最喜的便是这种类似于汉乐府的离歌,唱起来音调铿锵,琅琅上口。
故尔,臧洪歌声方罢,郡兵们立刻就纵声高歌了。“生有何欢兮,死亦何苦。袍泽情深兮,共赴黄泉。??????”一时之间,城头之上荒腔走板的歌声响彻云霄,竟然隐隐压过了袁军的金鼓之声。两千郡兵们唱过一遍,再唱一遍,如是者三。歌罢,每个人的双眸都赤红了。
既然生有何欢,死亦何苦?不如拼却残躯,做一个青史留名,万古流芳的忠臣义士!
“杀!”颜良长叹一声,右手猛地从空中滑落,再次下达了命令。他是百战之余的良将,深知两军对垒,决胜往往在细微之处,除了装备和兵力多寡以外,士气军心更是重中之重。若是让昌邑城内郡兵的士气盖过了城外,今日之战就麻烦了。即便能够顺利攻陷昌邑,也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古人云:归师勿遏,哀兵必胜,便是此意。颜良深谙兵法,自然晓得。
“杀!”“杀!”“杀!”“攻下昌邑,三日不封刀!”“先登之人,赏粮食百石,官升三级!”城外的袁军发出一阵阵怒吼,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在数万人的怒吼声中,昌邑城头的歌声似乎被完全压制住了。可是,“生有何欢,死亦何苦”的歌声仍然断断续续的挣扎着咆哮着。
“臧子源,忠臣义士也!为了救张邈、张超兄弟一命,不惜以身犯险,千里驰援。如今在我军重重围困之下,仍然能慷慨悲歌,激励将士,实在是万中无一的良才呀!”袁绍立马在高岗之上,双眼望着远处千疮百孔,却仍然巍然屹立的昌邑城,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叹。
对于臧洪,袁绍还是非常喜欢的,他本身就是一个“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的侠士,臧洪身上的那股子任侠之气,深深地吸引着他。无奈争霸天下本来就是无义战,天下群雄之中,谁的心够黑,谁的手够狠,才能有机会胜出,最终掩有天下。心善之人死得最快,只有穷凶极恶的坏人才能活到最后。别的不说,程昱为曹操制作“人酺”之事,他早有耳闻,而且已经效仿了。昌邑城中积聚的那些肉干之中,有多少是所谓的“人酺”,曹孟德最清楚。
“主公,我军围城整整五日,曹孟德却音讯渺茫,这不是好兆头呀。”正在此时,一旁的审配压低了声音说道。审配天性刚直,嫉恶如仇,他最注重的是结果。既然昌邑即将被攻陷,就该仔细考虑下一步的问题了。“而且,汉军的动静全无,即便是广撒探马,也打探不到,主公不得不防!”说到这里,审配的脸上已经是满脸愁云了,他转过脸来,望向袁绍。
“正南,你说得很对!吕奉先用兵,一向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旦展开进攻,定然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令人全然无法抵挡。我这就传令,将探马撒出百里之外,无比要打探到汉军的消息!”“主公,依我之见,让高干将军率部移驻五十里外的防东,为我军保住一条后路!”审配沉思了片刻,这才幽幽说道。“正南此言大善!我这就传下命令!”袁绍一拍大腿说道。
审配不知道,正因为他的这一个建议,才使得袁绍军不至于全军覆没。自然这是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