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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〇〇章 秉烛夜话
    云柳听到沈溪的话后愣住了。
    她根本就没想过沈溪在与刘瑾的对抗中占据过主动,在云柳想来,这件事由始至终沈溪都处于被动地位……因一时义气而陷入到外放的境况,恐怕灰心、颓唐兼而有之,却从未料到一切居然在沈溪算计之内。
    而沈溪针对的,已不单纯是刘瑾,还有朝中那些暗流涌动的势力。
    朝中许多人,以沈溪的身份无从打压,他们要么是文官中的几朝元老,要么是掌权的皇亲国戚,跟这些人斗一来没有必要,二则是毫无胜算。
    这些人牢牢地掌握着权力,沈溪是后起之秀,刘瑾倒了,或许下一个权臣就会趁势崛起,那时朝堂会进入无休止的循环。
    但若刘瑾把朝中旧势力给悉数清洗一遍,再将之斗倒的话,以拯救者姿态出现的沈溪,收益将会无限放大。
    云柳还有很多事不能理解,暗忖:“大人哪里来的自信,可将刘瑾一次斗垮?如今被外放在外,有什么资本跟刘瑾相斗?”
    她不了解历史的走向,不知刘瑾跟朱厚照间的恩怨纠葛,自然想不通沈溪底气何在。
    沈溪没多做解释,道:“我马上就要启程去宣府,你们把京城的情报工作安排妥当,然后随我前往。未来一段时间你们就要立足宣府调查情报,之前让你们筹备的女军,此番或许会派上用场!”
    云柳道:“大人,因为女军人数太少,未必能胜任情报搜集重任。”
    “完全没必要取代原本的情报系统。”
    沈溪道,“只要能派上用场便可,具体细节,到宣府后我会详加说明,你们只需带上充足的人手……这次队伍可能会很庞大。”
    云柳请示:“大人要将那些工匠一并带上?”
    沈溪微笑道:“自武昌府调来的工匠可暂时留在京城,但造出来的东西得找个地方储存起来,或者运一部分到宣府,我没理由把自己造出的东西留给别人……当然,也不是说一个都不带,至少要带些匠师,能够指导宣府那边的匠人……或许匠师会拖家带口,事情繁杂,就交给你和熙儿处置了。”
    “是,大人。”
    云柳明白,沈溪准备带上技术人才去宣府,为了让人安心留下,除了拿出高薪外,自然还得照顾好这些人的妻儿老小。
    “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云柳请示。
    沈溪走过去,用手指勾起云柳的下巴,轻叹道:“你们姐妹跟我这几年,一直颠簸忙碌,看上去沧桑许多,或许我不该如此对待你们。”
    “今晚留下来……过两天就要出发,可能很长时间见不到你们,京城这边善后的事情,就交托给你们了!”
    ……
    ……
    临近出发,沈溪发现自己又失眠了。
    在京城任兵部尚书期间,由于皇帝取消早朝和午朝,他又是兵部一把手,无需天天早到点卯,已习惯晚睡晚起,生活规律趋于稳定。
    但随着再次离京,赴任地方,他的作息又被打乱。
    半夜醒来,云柳和熙儿还在沉睡中,而沈溪却不得不思量到宣府后的计划。
    地方人事,需要先一步整理,地方官员、军将和监军,分别属于哪个派系,暗中又跟哪些人有来往,也得搞清楚……
    自打从宣府回朝重任司礼监掌印后,刘瑾在九边的势力逐渐增强,除了跟刘宇、曹元等人相继投奔阉党有关外,还有就是刘瑾舍得投入,只要向他投诚的官员和将领,都会得到拔擢。
    如此一来,京城是刘瑾的天下,到了边关则是地方官员和军将的天下,朝廷派去的督抚,处处受到钳制。
    “去到宣府后,面临的依然是血雨腥风的局面,随时都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那里距离京城太近,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
    沈溪把资料整理完,没有留下用以存档,而是直接塞进火盆烧毁。
    也许是火烧纸张的味道惊扰了好梦,云柳从榻上直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望着沈溪,很快神智便恢复清明,她披上衣服下床,来到沈溪身后,试探地将手放在沈溪肩膀上。
    沈溪伸出手,拍了拍云柳的手背。
    得到回应后,云柳动情地揽住沈溪的脖颈。
    平时云柳都以刚强而自立的姿态出现,以至于沈溪觉得,云柳是他身边最为坚强的女人,但现在看起来,也有小女儿家的一面。
    沈溪柔声解释:“即将离京,我得把离开前的所有事情都准备好……距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不必陪我,早些休息吧。”
    云柳并不想就此放手,她跟沈溪以这种类似于夫妻形式相处的机会不多,她一直都是以一个丑小鸭的视角去看待沈溪,在她眼里,沈溪永远都高高在上。
    没有得到云柳的回应,沈溪不再多说,而是把剩下几张未及烧毁的纸,摊开来让云柳看。
    沈溪不想保守秘密,对于到宣府后怎么应对想让云柳心中提前有个数。
    “大人为何不跟朝廷进言,审查九边财政呢?”云柳最后坐到沈溪怀中,轻声细语问道。
    沈溪笑了笑,回答:“如今管事的不是陛下,而是刘瑾,朝廷审查的结果不过是给阉党创收罢了。以刘瑾之前几次清查地方弊政看,每次他都要捞不少银子……既如此,何不继续让地方财政恶化,以至于矛盾凸显出来呢?”
    “矛盾?”
    云柳感觉沈溪另有图谋。
    “对!”
    沈溪点了点头,道:“有些事,不能说得太明白,陛下的信任是刘瑾凭仗所在,一旦失去,就会万劫不复……这么说吧,但凡地方上有一处打出‘清君侧、诛刘瑾’的旗号反叛,刘瑾的人设就要轰塌,失去圣宠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啊?”
    听沈溪这么一说,云柳立即明白其中诀窍。
    沈溪又道:“地方上的矛盾,不在刘瑾可控范围内,他越是利欲熏心,地方上矛盾就越大,若是一般人也就忍了,但若是那些世袭的王族和勋贵呢?未必能忍下这口气……这就好比一个火药桶,随时可能被点燃,而我不过是给火药桶增加几个引线罢了!”
    云柳低下头,道:“大人果然早有准备,并非草率行事。”
    沈溪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若我是第一次去宣府,必然跟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方向。但此番已是我第四次往西北,九边军政体系是什么模样,我比刘瑾更清楚,那些个地方官员和军将就好像一个个门阀,各自都有利益所在,至于朝廷委派的总督和监军不过是空头元帅,战时可以劲往一处使,但在和平时期……只能呵呵了!”
    “嗯。”
    云柳发现根本无法接茬,只能点点头当作应和。
    沈溪若有所思:“我在京城,身为文官,做什么事都要以儒家规范作行为准则,但到宣府,我摇身一变成了军队统帅,做的事情必须得以军队为先。我在朝中能驾驭的,远不如我在军中可以动用的力量。”
    云柳两眼放光:“大人在军中,的确拥有无可比拟的声望。”
    说话间,云柳望着沈溪,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沈溪笑了笑,摆手道:“很多事情流于表面,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实可信的……那些人说敬重我,不过是因为我能带领他们获得利益,可一旦我要夺走他们的利益,谁会跟我一道?”
    云柳秀眉微蹙,认真思索沈溪提出的这个问题。
    沈溪怜爱地望着云柳,道:“看到如今的你,我很欣慰,就好像最初给我的印象,知书达礼,身上带着一股热忱,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见地,而不是一味迎合……至今我还记得你领兵驰援土木堡时的风采!”
    被沈溪一说,云柳羞赧地低下头。
    沈溪摇了摇头:“其实我精心筹划这一切,不过是想图个安逸罢了……自打登上兵部尚书之位,沈家已不再是闽西寒门,哪怕我现在就致仕,回乡也可保一世富贵,小时候的梦想已实现。”
    “要是我继续向前冲,想位极人臣,或许就要迎来无数风波险阻,稍有不慎就会倾覆,坠入十八层地狱。如此看来,其实留在朝中不如引退,经商赚钱,过几天舒心日子,身边有三五红颜知己,一辈子逍遥快活……人生至此,应该没什么遗憾了吧?”
    “可是……大人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云柳紧紧地抓住沈溪的胳膊,一脸坚定地说道。
    “大事?”
    沈溪笑了笑,最后再次无奈摇头,“我能做的大事,也就是顺应潮流,适当加以引导和改变。可我担心,一旦有一日这潮流不可逆,我是否就要束手就擒?”
    云柳听不懂沈溪话语里的机锋,只是搂紧沈溪,想用自己温暖的胸膛融化沈溪那颗似乎已经结冰的心。
    沈溪呼吸急促起来,很快轻笑一声,抱着云柳走回榻前。
    ……
    ……
    沈溪被外放,最得意的要数刘瑾。
    三月初五这天,刘瑾将孙聪、张文冕和张彩叫来商议事情,重中之重便是朝中人事安排。
    “……姓沈的小子发配宣府,可算让咱家解了心头之恨,看朝中谁人还敢与咱家作对!”
    刘瑾非常得意,简直要将尾巴翘上天,而他最感激的便是在这件事上出谋划策的一干心腹,其中尤以张彩最出彩。
    “尚质,你为咱家出谋献策,此番能让沈之厚问罪发配,你当居首功……你希望咱家如何赏赐你?”刘瑾笑看张彩问道。
    张彩拱手行礼:“公公赏识,乃在下荣幸,某有今日之地位,多得公公提拔,焉能不效死命?至于赏赐,还是算了吧,在下不到一年便到今日高位,已承公公恩情,岂敢再多想?”
    “嗯。”
    刘瑾欣慰点头,“很好,居功不自傲,不愧是咱家看重的俊杰。咱家此番不但让沈之厚被发配往宣府,顺带把刑部尚书王某人和阁臣梁储一并拉下马来,接下来准备让你入阁……意下如何啊?”
    张彩瞠目结舌:“在下非翰苑之官,如何能入阁辅政?”
    刘瑾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左右不过入阁罢了,还不是咱家一句话的事情?只要你想入,随时都可以。”
    张彩左右为难,心说:“入阁后根本掌握不到实权,还要为谢于乔等人挟制,如何比得上如今在吏部的差事?”
    张彩行礼:“公公厚爱,在下诚惶诚恐。不过,某只希望能在现在的位置上做些实事,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这样啊……”
    就在刘瑾犹豫不决时,突然听到一阵吞咽声,忍不住环视一圈,发现张文冕看向张彩的目光中满是嫉妒,那吞咽声乃是其吞口水时发出的声音。
    张彩能在朝中为重臣,为天下人仰慕,而他张文冕却只是作为刘瑾幕僚存在,除了能得些银子傍身外,地位上的擢升并不明显。
    刘瑾心中对张文冕的观感不由差了几分,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对张彩道:“既然尚质不想一步登天,那就到刑部,执领刑部便是……正好刑部尚书出缺,咱家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执掌刑部。”
    张彩听了有些不情愿。
    刑部尚书地位再高,始终要负责巘狱之事,而这些事他却不懂。吏部却不同,掌管官员升迁,油水丰厚得多,他可以从中谋取足够多的好处。
    要说这张彩并非爱财之人,唯一的缺点便是好色,所以他以左侍郎之身掌吏部事后,旁人要谋求升迁,都要送美女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和支持。
    正因他不爱财,颇得刘瑾欣赏,在刘瑾看来,贪财的人最危险,很可能因为利益而背弃他。
    张彩道:“公公不必为在下谋求官职,尚质短时间内占据高位,已引来臣僚议论,还是留在吏部好好打磨几年为宜。”
    刘瑾微微皱眉,他听得来了,张彩不太喜欢到刑部任尚书,心里纳闷儿,这张尚质既然不贪财,为何坚持留在吏部?或许是他觉得刑部差事太过枯燥乏味,偶尔还会与死尸为伴,不如留在吏部做事轻快爽利?
    刘瑾摆摆手:“咱家一向寻求公正公允,此番你做事有功,若不论功请赏的话,旁人谁会为咱家卖命?既然你不想当阁臣,也不想做刑部尚书,那咱家就看看如何给你腾挪一下,让你来当吏部尚书。”
    刘瑾的话,把张彩给吓了一大跳。
    一个刑部尚书,刘瑾说要委任,张彩可以想刘瑾是趁着刑部尚书出缺时,跑去请示朱厚照。反正正德皇帝对朝臣不了解,只要到时候把他的履历吹成一枝花,朱厚照同意的可能很大。
    但六部中居首的吏部尚书,却不是那么好当的。
    现任吏部尚书刘宇同为阉党要员,且没有大的过错下,立马卸职换人,这让张彩意识到在失去沈溪挟制后,刘瑾行事再无顾忌。
    张彩道:“在下与至大本为同僚,关系不错,公公何必……”
    刘瑾抬手打断张彩的话,道:“尚质,你不必太在意,你不愿入阁,但不代表刘尚书不想,你放心吧,同为咱家的人,咱家不会厚此薄彼,更分得清亲疏远近……让你在吏部任尚书,也是看重你的能力,另外咱家派人搜集几名美女,送到你府上,权当是咱家的心意。”
    张彩听到这话,感激涕零,下跪磕头:“在下愿意为公公驱驰,鞍前马后效劳!”
    刘瑾眉开眼笑,把张彩从地上扶起来,拍拍对方的肩膀道:“这样才对嘛,咱家想赏赐你,你却不接受,不是让咱家为难吗?真没见过像你这般不爱财的人……哈哈,以后你在吏部用心些,咱家希望你能为朝廷选拔出一批实干型人才。”
    张彩听到这话,有些迷糊,不知为何刘瑾对自己如此之好,但转念一想,似乎明白什么。
    现如今刘瑾大权在握,文官集团已对其构不成威胁,所以开始谋求在朝中建立一支更为高效稳定的阉党队伍,至于那些靠行贿上来的官员,逐步被刘瑾摒弃。
    其中让张彩感触至深的非刘宇莫属。
    当初刘宇连续向刘瑾行贿,数目达十万两白银之巨,刘瑾对刘宇礼重有加,连续予以提拔。
    但随着刘瑾手上权力增大,接受贿赂增多,投靠的人也暴增,对刘宇的态度开始有了变化,从连续提拔他张彩为吏部侍郎,让刘宇当个空头尚书便可证明。
    一切概因刘宇能力太过一般,长期在边关掌管军事的刘宇在行贿上是一把好手,但在处理朝政上则不那么牢靠。
    阉党要稳固,当然需要引入大批实干型人才,现在刘瑾的用人方略,已经从第一步谁给钱多重用谁,变成第二步,也就是给钱多还要有能力,至于纯粹以能力提拔,目前只有同乡张彩。
    想明白这点,张彩知道自己要如何来当这个吏部尚书。
    刘瑾最后道:“明日姓沈的小子就要离开京城,一定要防备他临走前咬咱家一口,至于他西去之路……炎光,你要好好安排一下,尽快送他上西天,要是他活着从宣府回来,咱家为你是问!”
    张文冕道:“是,公公,在下会安排妥当。”
    刘瑾笑着点了点头,道:“有你们在,咱家如虎添翼,只要咱家兴盛一天,你们就有一天好日子过。哼哼,连素为陛下宠信的沈之厚都不是咱家对手,下一步就让那些跟咱家作对的人,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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