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第一队没入敌阵了……”
举着望远镜的副官程凤翔提醒他的司令官。
赵老将军却不动如山。
“第三队主力过河了,先头骑兵正从左山头右侧迂回……”
“巴拉姆头人的左翼军全部过河了,正从左山头左侧向上冲……”
“右边的第二队没能冲上去,停在山腰,看来被对方火力压住了……”
“第四队正在过河……”
“木巴让头人的右翼军正在过河,秩序很混乱,动作缓慢……”
赵尔丰眼皮都没抬一下。
“司令……要下命令吗?”程凤翔忍不住问。
“命令已经下完了。”
赵尔丰抽了抽鼻子。风往北吹,被来自印度洋的季风所稀释的硝烟正向河这边扑过来。
“下完了?可是……”
“没有取巧的方式,只能按既定的计划强攻,惟一可以利用的就是熟悉地形的巴卡苏姆,只有他能够在短时间内以最小牺牲把对方隐藏在树林和山凹里的敌人找出来。”
程凤翔当然明白,所谓“最小牺牲”的相对性,巴卡苏姆的那三百人不过是近九千总兵力的三十分之一,没有什么好可惜,即便那位白帽红巾的年轻头人如此英姿飒爽,翩翩动人……人就应当如此心胸开阔,为了达到目的,随时可以微笑着让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人牺牲,何况那还是牺牲者本人的期望?
以近乎涅磐的心态面对一切现实非现实的纷扰,不正是赵老将军的魅力所在?
望远镜中,左山头的山脊线上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雪白,难道是……雪崩?
没错,雪崩,白衣白袍白头巾的士兵就是无数的雪粒,他们从山的另一面涌上山脊,再从山脊上向那团胶着了草绿与土黄色的生肉杂碎轰然而下。
“是援军,敌人的援军从左山头上下来了,太多了,源源不断……”程凤翔声音急迫,仿佛正被某条野狗撵着屁眼狂追。
“是后备队,埋伏在山的另一面,理所应当。”赵尔丰毫不在意地说道,手中还晃着一把上书“宁静致远”四字的折扇——只可惜身上穿的是军服而非长袍。
“那是拉纳家族的直属部队。”狄阿比亚王子补充道。
“那么……”程凤翔催促司令官下令。
“命令山炮队集中攻击左山头敌援军,迫炮队集中攻击右山头敌守军,各队机枪排立即渡河,近接支援各队之作战!”
“是!”
雪崩还在继续,对岸的山炮发疯般地打来密集的五七毫米或七五毫米炮弹,在雪流当中不断凿出小小的缺口,但正如抽刀断水般,雪流中的缺口眨眼间弥合得丝扣无逢……然而当灰绿色的、散布着新鲜血肉的山脊重现于天空之下时,这雪崩终究显露了它的本质,它只是一大块移动的雪饼,它并非源源不断、永生不死,每一发命中它的炮弹都把它的一小部分打成了碎末,而当它远远脱离了山脊,在接近山腰的战线上停顿下来时,它前面、左侧和右侧的各色人肉团子迅速包拢了它,开始挤压它、融解它……
战斗开始3个钟头后,峡谷左侧山头上的拉纳军在联军三面夹击下,终于开始大崩溃,溃退从战线的右翼中间开始,迅速传染到全军,曾让对手着实领教到廓尔喀弯刀厉害的山地战士,瞬间变成了抱头鼠窜的逃兵,他们丢弃了手中的武器和旗帜,甚至扔掉了宽边帽和头巾,猴子般地飞奔跳跃在丛林峭壁间。
早已退到战线后面休整的联军骑兵抓住时机,超越己方步兵追杀上去,冲入崩溃的敌阵当中大肆砍杀,跑得慢的与跑向平地的拉纳军士兵只剩下死亡与投降两条路。
疲惫却士气旺盛的联军士兵一口气冲上了山顶,又一口气将敌人追下了另一面的山脚,跑到了从峡谷蜿蜒而出的大道上——那里堆满了小山般的辎重。
巴拉姆头人的“王家卫队”收拢不住,沿着大道一路狂追拉纳军溃兵,转眼就没了影,远征军一军团的第一队和第三队则及时完成了再集结,绕到峡谷右侧山头的后方,正准备从背后突袭敌军时,山顶上突然冒出了数不尽的溃兵,如山崩一般,连滚带爬地逃下山来。
第一队指挥官任天民少校虽左臂中弹,血透衣袖,仍镇定自若地指挥部下展开成疏散横队隐蔽,左右翼各配置两个轻机枪组,待溃敌接近到两三百米时,一声令下,步枪手全体起立,如林如墙,并排齐射,如雨如雹,4挺汉阳机枪也从两边狂扫,瞬间放倒上百敌兵,几阵排射之后,数百溃兵跪地举手,还挂起一顶白帽子。第二队如法炮制,收获不在第一队之下。
快天黑时,巴拉姆头人的“狄阿比亚王家卫队”才押着五六百俘虏返回战场,赵老将军早乘了羊皮筏子渡过河来,在峡谷出口的原拉纳军大营中驻扎下来,当下就要审问俘虏中的将领。
原来就在三天前,拉纳家的奎松多布头人就带了英国人训练的三千廓尔喀新军和四千余拉纳家旧式私军来到这多罗木渡口,当天就拆除码头,焚毁船只,占领渡口南岸的两座山头,安置大炮,挖掘战壕,企图负隅顽抗,没想到联军行动如此果断,火力又如此猛烈,奎松多布头人又在峡谷左侧的阿修纳山上指挥战斗时被流弹打死,遂一发不可收拾,全军瞬即崩溃。
次日检点战果,计毙敌两千一百余人,俘敌两千八百余人,缴获恩菲尔德步枪1600余枝,维克斯-马克沁机枪4挺,维克斯6磅(57毫米)山炮6门,杂七杂八的火枪和刀矛不计其数。远征军阵亡一百六十七人,伤四百五十一人,狄阿比亚军伤亡八百余人,合计伤亡一千四百余人。
正当赵尔丰踌躇满志,准备马不停蹄地攻打挡在前面的巴克塔普尔城堡,进而兵临加德满都城下时,一纸电文令一向沉稳的他坐不住了。
电文是3天前从聂拉木由信使带出的,由于雄伟的喜玛拉雅山脉阻碍了无线通讯,远征军与中央的通讯全靠聂拉木的有线电报局代为传递,随着大军深入敌境,信使在聂拉木与远征军之间要跑的路越来越长,电报的时效也不得已地越来越滞后。
“英使已递交最后通牒,限我军十五日内全部撤出廓境,内阁为避免全面战争起见,决议退兵,接电后视情速休兵回国,不得借故推脱延误。”
赵尔丰念完这电文,连骂了几声干他娘,就要把这纸片撕个粉碎,副官程凤翔慌忙拦住,收过电文仔细一看,脑袋一拍,喜道:“大人,有办法,有办法。”
赵老头子气不打一处来:“有什么办法?白纸黑字,明白写着要我们‘速休兵回国’,难道要违抗军令不成?”
“大人没注意到前面还有‘视情’两个字吗?电文也只说要我们回国,至于我们能以何种状态回国,上面可没有明确的交代。”
“你的意思是?”
“军令不可不违,上面要我们撤,我们不能不撤,走之前,可以把我们的大炮、机枪留给狄阿比亚王子,还可以留几个军官做他的顾问。”
“这也是违犯军法的事。”赵尔丰拧了拧眉头。
“可以说我军瘟疫流行,扛不动那些东西了,类似的借口,随便编一个报上去,上面何尝不希望我们这样干,狄阿比亚王子毕竟是我国扶植起来的,已经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怎么好说放弃就放弃?只是上面一时不好明说罢了。经过昨天一战,拉纳家的精华想必已损失殆尽,狄阿比亚王子有了我们的大炮机枪支持,应该足以凭自己的力量扫平廓尔喀。”
赵尔丰长叹一声:“哎,福康安当年是因天气苦寒,不得已而从加德满都城下撤兵,没想到啊,他没能完成的功勋,百年之后的老夫也同样无法完成。”
当下唤来狄阿比亚王子,将事情一一说明,狄阿比亚王子先是惊惶不已,以为天朝业已将他抛弃,几乎掉下眼泪,直到赵尔丰说到要将远征军大部分武器弹药留给他,王子才稍稍平静。
赵老头子又屏去众人,为王子打开一个木箱,顿时帐内光辉闪耀,竟是一整箱的金锭!
“这是天朝大皇帝陛下交代老夫转交殿下的,原本约定要到进入加德满都后再转交殿下,如今形势有变,只得便宜行事,请殿下拿去资助军饷,犒赏三军,扫平全国,荣登王位,切不可为私心而贪啬,枉费老夫一番苦心。”
狄阿比亚王子热泪盈眶,两膝一软,几乎跪拜下来,这些天来,王子一路受赵尔丰悉心指教,小到军械常识,大到治国手腕,仿佛严师,又似慈父,说不清,道不明,那种师谊之上、亲情未满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想到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即便是所谓毗湿奴神的化身,也无法忍住几将喷涌而出的泪水吧。
“我若能平复廓尔喀全境,必将立誓制法,令廓尔喀永世尊奉效忠中华大皇帝陛下,请代我将这番心意转达大皇帝陛下。”
说完,王子向北京所在方向跪下,双手合十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