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歆早已被府中之仆引到偏厅落坐,他原本无意来访,只是见苏方志突然到访,觉得有必要在两家之间制造更多的磨擦,因而突然改了主意,亲自前来拜访。
等候多时,这才见一名略胖的中年武夫走了进来,穿着一件海蓝色的长袍,腰系玉带,脸色有些苍白,但神色倨傲,眉头高高地扬着,进入偏厅也没有立与叶歆打招呼,而是迳直走到主位,甩袖坐下。
叶歆从他闪动的眼神中看出一些端倪,没等他发言,忽然微微一笑,问道:‘旷将军怎么一个人前来?’
旷国雄原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被他这么一问,刚刚撑起的气势顿时没了,愕然看着他,问道:‘叶公此话是何意?’
叶歆轻笑道:‘我只当旷将军会带一彪士兵前来抓我,没想到孤身前来,倒是我小肚鸡肠,误会了将军的肚量,实在失礼,叶某在此向将军陪罪。’
叶歆说着竟真的起身朝旷国雄长身一揖到地,态度诚恳,令旷国雄愕然不知所措,愣在当场。短短数语便打消了旷国雄的杀气,叶歆此举不可谓不高明。旷国雄虽是人才,但武重文轻,论及言谈辩辞,连苏方志都敌不过,又怎能同文举出身的叶歆相提并论。
呆了很久,旷国雄才平复了心情,对叶歆的态度也软了下来,略显尴尬地问道:‘不知叶公此来何意?’
叶歆反而现出惊愕之色,望着他,反问道:‘将军此话问得奇怪,旷将军素来是天龙朝的不贰之臣,这双龙城也是天龙属地,我这天龙子民来到这天龙之城有甚么不妥吗?’
一番话暗藏讥讽,旷国雄脸皮再厚也不禁红了起来,然而叶歆话中又无明显指责之意,因而他也无从辩驳,顿时哑口无言,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叶歆看在眼中暗暗冷笑,像旷国雄这种反覆小人迟早是刀下之鬼,只是他的运气好,占据了这要害之地,因此才能活到今天。
叶歆话锋一转,单刀直入说起了苏方志来访之事,‘旷将军是天龙忠臣,怎么会与苏方志这种叛逆之臣交往甚深,实在令叶某大为不解。’
领教了叶歆的厉害之后,旷国雄渐渐心怀惧意,越来越觉得与叶歆相处必须事事小心,处处谨慎,说错一句话都可能留有无穷的后患,开始有些担心这次四国结盟能否击败这位天下第一名士。
‘这……其实是他来拜访,旷某只是礼貌上接待他而已,并无私交。何况上次苏剑豪率兵攻打双龙城,旷某为了天龙朝与他血战月余,最终将他击溃。’
‘果然,旷将军真乃世之英豪,天龙之重臣,依我看,封个王也是应当的。’
旷国雄脸色又是一变,天下皆知如今的天龙朝全掌握在叶歆手中,富贵荣辱全凭他一念之间,这番话无疑是向他许诺封王赐土,不禁怦然心动。
他虽然野心勃勃,想割据一方,但看天下大势南有苏家,北有叶歆,这两家必成大器,诸侯割据的情况不会维持太久,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投降,但脑海中最希望的还是仿照昔日铁凉与清月的例子,自建藩国,每年纳贡,如此一来,既可以称帝,又不必担心饱受战争之苦。
‘怎么?旷将军难道觉得王位太低,还想再爬一层?’
旷国雄忽然微微一笑,道:‘旷国雄自知才蔽识浅,做不得那种梦,因此只想安于一方,过些平静的日子,只因天下大乱,无法置身事外而已。’
‘原来如此,既然将军有此打算,我看北面的银州草原风景秀丽,水土肥美,民生纯朴,是个极佳的休养之所,若是将军有意,我倒是可以去朝中游说一番。’
旷国雄目光一直,过了一阵才领会话中之意,惊愕地道:‘你的意思是……’
叶歆没让他说下去,摆手微笑道:‘住在这中州之地,四面环敌,将军哪得安宁,即使有心过些太平日子,只怕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也不会放过你,依我看,不如换个地方过些平静的日子,也可免去战乱之苦,对子孙后代更是有益,这乱世之中谁知道明天会如何,说不定哪天就被诛灭九族,连血脉都传不下去。’
‘这……’旷国雄终于彻底明白了他要说甚么,脸色刷的白了。没想到他竟是要用银州的草原之地换取这双龙城及附近土地,而且许以王爵,世袭罔替。做为一个臣子,这可算得上最丰厚的赏赐。
叶歆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知他心动,侃侃又劝,‘将军身处是非之区,即便不想战也不得不战,偏偏天下几分,战乱频生,此地也必然受到影响,以至民心不安,士气不振。北国草原风光秀丽,景色怡人,更重要的是那里民风纯朴,易于管理,我蒙先皇大恩出任肃州总督,深爱那片绿之海,早已打算终老于草原。’
‘叶公确是肺腑之言,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旷某一时无法回应,还望见谅。’
叶歆根本不指望他会答应,用意无非是扰乱他的心情,使他在出兵之际患得患失,只要他脑海中有着为子孙留有后路的想法,作战便不会倾尽全力,必然留有余力,甚至以守代攻,完全放弃昌州会战,使肃州主力可以全力攻取昌州,免了东面的威胁。
‘将军可以仔细斟酌,叶某认为此事对将军有利而无一害,功传后世,爵荫子孙,实是明智之举。’
‘是,是!’旷国雄的脑子被叶歆的话完全搅乱了,刚才苏方志威逼恐吓,这边却是高官厚禄,封地赐爵,富贵已极,因此再也不把苏方志当回事了。
叶歆倒也不一味利诱,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加重,淡淡地道:‘来双龙城之前我曾去拜访过河帮帮主,他对我的计划颇感兴趣,还说只要我有意拿下双龙城,他会带千条大船助战,十万大军一日可达城下……’
此番话无疑印证了苏方志刚才的话,旷国雄猛地打了个寒噤,心头一阵发悚,河帮若真是如此,他就必须终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样的生活实在是不好受。
叶歆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知道他害怕了,微微一笑,继续又道:‘我说双龙城早已是天龙朝属地,旷将军又是忠义之臣,只要朝廷有令,他必定顺从,何必发兵去攻?’
‘旷某素来以天龙之臣自居,不敢有一日懈怠,大人之话真合我心。’
叶歆笑道:‘所以我才敢孤身前来拜会将军,只是那河帮帮主实在可笑之极,说是为防万一,已把所有船只运到上游,随时可运送四十万大军东进,这不是庸人自扰又是甚么?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旷国雄陪着一阵干笑,额头满是冷汗,身上的小衣更是早已被汗湿透,浑身上下冷飕飕的,心里更不好受,知道叶歆这话绝不是吹嘘。
他心中暗道:‘难怪叶歆敢孤身前来,原来早有防备,四十万大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城下,而我的十万大军只有一半在北城外操练,只怕挡不住他的四十万大军。这人做事的确周详,出发前早已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物。’
叶歆望了望门外,故意露出坐立不安的神情,喃喃地道:‘眠月河夜色极佳,我已包下一艘画舫出游,恐怕不便再久留了。’
旷国雄正愁着如何招待他,若是让他与苏方志见面,气氛必然尴尬,若是撇下其中一个,又会惹恼另一个,见他急着去游河,倒也松了口气,故作惊讶之态,道:‘叶公难得前来,我又怎能不设宴款待呢?’
‘我看就免了,免得那位久候,我就先告辞了。’没等旷国雄挽留,叶歆转身便往外走去,神色决绝,当旷国雄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走远了。
偏厅又恢复了寂静,旷国雄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
叶歆和苏方志两大霸主本应对峙在战场上,却同时跑到双龙城来,用意再明显不过,都看中了双龙城优越的地理位置,他心里是又恨又怕,以他现在的实力,哪一方都得罪不起,也抵挡不住,只有周旋于两者之间才能化险为夷。
‘怎么办才好呢?哪方都不能得罪,否则大军一到,我这双龙城虽然坚固,但久守必失,必须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行。’
他正在思索之时,管家又出现在厅中,禀道:‘大帅,苏……大人要走,小的无法挽留,只能来惊扰大帅。’
‘是我疏忽了。’旷国雄一拍前额,站起来就往外走去。
他赶到那边的时候,果然见苏方志正往外走,连忙唤道:‘贤兄留步,小的已备好酒宴,要与贤兄尽兴,贤兄怎能一走了之呢?’
苏方志脸上微染怒色,淡淡地道:‘你不是有贵客吗?愚兄也不便打扰。’
‘你说叶歆啊!此人甚是古怪,说了一阵,早就走了,说是邀了一群歌妓游河。小弟是去张罗酒宴歌舞,所以晚来了些,贤兄千万不要见怪。’旷国雄放低姿态,陪着笑脸挽留苏方志。
苏方志也不是非走不可,只是摆出一个姿态让旷国雄看看而已,其实他很想打听叶歆的来意,因此也就答应留下。
旷国雄自然是美酒歌舞隆重款待他,宫殿区顿时热闹非凡,所有经过桥下的船只都能听到空中飘来的美妙乐曲。
然而,表面上的和谐却无法阻止暗处的阴谋,子夜时分,北城的粮仓突然起火,由于驻兵太少,发现得又晚,直到大火烧了起来才引起注意,两千名士兵连忙扑到火场,奋力抢救粮食,直到天明才控制了火势,粮食也烧毁了不少。
旷国雄陪着苏方志喝了一晚,回到房里又一直在思考叶歆的话,因此整夜未眠,直到黎明时分才睡着。他一觉睡醒立时听说粮仓被烧,顿时火冒三丈,把守夜的士兵痛打了一顿,又下令彻查事件。
管家见他雷霆之怒久久不息,硬着头皮劝道:‘大帅,昨日苏叶两家同时来访,子夜就发生火灾,其中是不是……’
没等他说完,旷国雄猛地跳了起来,神色凝重地道:‘事情的确蹊跷,他们一来就发生火灾,这也太巧合了吧?一定是其中一家干的好事。’
‘属下也是这么认为。’
旷国雄沉吟道:‘北城盘查严密,要进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昨天让你派人跟踪苏叶两家的行踪,结果如何?’
管家躬身应道:‘叶歆孤身前来,没带一兵一卒,拜访之后就回到城外,登上一艘画舫游河,我们的人连夜监视,船上灯火通明,歌舞不休,一直闹到天明,那时大火已经灭了。’
旷国雄点了点头,道:‘他昨日一直向我示好,还许诺封王封地,看来不会是他,何况他现在的目标是昌州,暂时还不是与我翻脸的时候。苏家的人呢?’
‘苏家带来的人不少,有的混迹城外,有的到处混窜,有没有疏漏,小的不敢担保。’
‘苏家……’旷国雄的脸上渐染怒气,耳朵变得通红,冷冷地道:‘他昨日要我允许在河岸设立兵站和军需库,用意无非是想在我的地盘上有驻兵权,然后伺机夺下双龙城,看来他担心我不答应提供粮草,因此做出这种安排,而且只有他的手下进入宫殿区,这里最接近北城。’
‘可是我们的盘查如此严密,他的人有那本事吗?’
旷国雄冷笑道:‘苏剑豪师从剑圣,是位高手,由此可见苏家结交了不少江湖奇才,飞檐走壁也不是甚么难事。’
管家见主公一口咬定是苏家做的,也不敢多辩,反正是谁做的都一样,苏叶两家都是敌人。
旷国雄越想越气,拿着一方砚台狠狠砸向地面,啪的一声摔成了数块,嘴里骂骂咧咧地道:‘可恶的苏方志,果然诡计多端,为了夺双龙城,无所不用其极,接下去只怕还有其他的行动,看来我必须加强防备才行。’
‘大帅,是不是该让出外训练的大军回城?’
‘嗯,是时候回来了。河帮依附叶歆的消息虽然真假难辨,但为防万一,还是小心点好。你去传我将令,大军即日撤回,分兵助守南北城,再传一道将令,西进大军分兵二万撤守洮安,万一双龙城遇敌,可以随时回来。’
‘大帅英明,此安排一举数得,实在妙极了。’
手下的奉承未能打消旷国雄心里的不快,苏方志的野心昭昭,这一战早晚会发生,他现在也只能盘算如何应付苏叶两家的直接威胁,再也不去想昌州的战事。
河边,叶歆在双龙城待了一夜,再次秘密上船。码头上的人都在议论著昨夜的大火,有的说是敌军,有的说是自己人,更有人说是河中鬼魂作怪,总而言之各种声音都有。
叶歆听了一笑置之,因为他和凝心很清楚真相,那场火是苏家的人放的,原意无非是想给旷国雄一个警告,而他的出现却使火势扩大了无数倍,反倒是苏家放火之人走避不及,被烧死在火场中。他相信旷国雄很快就会把矛头指向苏方志和他的二十万大军,夜寒和黄延功两路大军的压力必然减少,可以抽兵攻掠昌州。
出兵之始,众人都以为他会在前线指挥作战,然而他却选择了自己的战争之道,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未必是个优良的军事指挥家,也不愿用士兵的性命做为测试,所以不肯以统帅的身分参与战争。
然而这些年在官场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叶歆练就了施展阴谋的手段,任何一点小破绽落在他的手里都会成为致命的利器,有的时候比刀剑更有效。
如此庞大的会战,背后一定牵扯了无数的利益与关系,还有无数人的欲望,而他相信只要有欲望和私心,就必定有破绽,既然有破绽就可以将它无限度地扩大,最终导致战争胜负的关系,因此军前作战不如到敌人的心脏处作战,无论成败与否,至少会给敌人带来心理压力,影响他们在战场上的发挥。
了解这种战争之道的人并不多,因为许多战争者除了追求结果之外,也都在享受跃马战场的豪情壮志。然而叶歆却不一样,他从不享受战争,那不过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一种工具,只要看到结果,过程越简单越好,用不着以更多的鲜血与死亡来渲染胜利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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