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瞟了一眼吴凯,这个人虽然有些媚俗,却也有些手腕,本想利用他把三万降兵都纳入麾下,现在要杀他多少有些可惜,迟疑了一阵又劝说道:“杀死屈复清的另有其人,吴凯只是率众来降罢了,不能算是他弑主吧?”
“对啊,对啊!我没有杀屈复清。”吴凯躺在地上大声为自己辩解道。
“赤温,把他嘴堵上。”叶歆瞪了一眼,转头对着尚武狠狠斥道:“糊涂,无论是不是他杀的,可他身为主将居然把故主的人头割下去送给敌国,这种行为比畜牲还不如,生性凉薄至此,岂能留他,他日对你我也许还会如此。”
尚武一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想到这一层,经此一提才意识到人头的事情,脸色刷的就变,欠身道:“是属下贪功心切,考虑不周,请大人责罚。”
叶歆脸色稍霁,温言安抚道:“你也不必自责,以后小心就是,两国交战,各为其主,就算败了也没甚么耻辱,不必做此小人行径。”
“属下受教。”
“好了,我们进去吧!”叶歆看都不看地上的吴凯,跨步便进入了正厅。
尚武心里也是窝火,原本是大功一件,被吴凯闹得面子全失,脸色都气得青了,转头狠狠瞪着剩下的将领,轻喝道:“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小心点,再惹出甚么事,可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都猛打了一个寒噤,相互对望了一眼,神色却都轻松了许多,尤其是那些看不起吴凯的将领,都觉得新主公为人不错,是个值得追随的英杰。进了屋子,他们看到了叶歆又是另一副神色,面带微笑,看上去平易近人,没有一丝架子。
“各位与吴凯不同,都是因为战事才不得不降我天龙,如今都是自己人,我虽无官无职,但我可替朝廷说句话,各位的官位暂时不变,等到收复昌、凉二州后再行封赏。”
降将中突然闪出一名文士,大约五十余岁,个子较矮,身材也很瘦弱,昌州降将都认出是行军司马杜成。
杜成朝叶歆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屈大将军突然身亡实属意外,我们投降也都是为了保全妻儿的无奈之举,说起来实在丢人,不过我们不希望与屈家军交战,希望叶公另行安排。”
“大胆!”尚武大喝一声,正想斥责,忽见叶歆摆了摆手,这才闪身退开。
叶歆微笑道:“昌州和肃州本就是天龙属地,我也不愿意再战,我已命人缝合屈老将军遗体,再以上好的棺木相载,然后送往昌州城,希望老将军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哦!大人要议和?”
“不,是劝降。”
杜成猛吸了口凉气,发现叶歆的话虽然简洁,但其中透出的气势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呆了半晌才有反应,屈复清一死,军心必然大受影响,原本已是士气不振的大军只怕转眼间便土崩瓦解,再打下去的确没有任何希望,但想到屈家五子,又觉得他们不会轻易放弃。
“你叫甚么名字?”
“小人杜成,原任行军司马。”
叶歆温言道:“嗯!屈老将军的遗体就交给你了,明日随我前往昌州阵前。”
“是!”在叶歆的强势之下,杜成连一丝反抗的意愿都没有。
叶歆扫了一眼在场诸将,扬声道:“今天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卖主求荣绝没有好处,你们要以吴凯为戒,千万别自己洗乾净脖子等人下刀。”
巡视完巴塘一带的军营,叶歆知道昌州的战事真正完结了,敌方如今最多只有五六万士兵,连病带伤,精锐不到三万,以四十万对三万,实力悬殊,昌州战事基本上已经平定了,只等夺取青狼关的消息传来便可以从容地打扫战场了。
夺取青狼关的日子已是四月,关内的三千守军几乎把所有的箭都射了出去,可谓是弹尽粮绝,然而昌州的援兵迟迟未至,而凉州的援兵也不到,无奈之下守将晁汉只能带着手下献关投降。
当关门打开的那一刻,夜寒和黄延功都长长地舒了口气,更令他们高兴的却是凉州的战况,原来朴哲的十二万大军经过了一冬的休整,开始向凉州发起猛攻,由于压力太大,所有的士兵都被派到前线,然而凉州内部接二连三的暴动与刺杀事件使屈家军的将领们无法控制各地,救援之事也就被一拖再拖,否则青狼关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陷落了。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各处,此时各地的战事都停了下来,因为叶歆不想再有无谓的伤亡,因此下令全境停战,各部只围不攻,等着招降屈家各部。
带着承载屈复清棺木的车子和罪人吴凯,叶歆从巴塘到了屈显武所在的昌州城,屈家诸子中只有屈显武与他有过交情,因此决定从此人入手,劝降屈氏一族。
战场永远都充斥着血腥与死亡,几番战败,代替父亲出面指挥军队的屈显武只能退守高大的昌州城负隅顽抗,主攻的岳风攻了几次城,成果并不大,正琢磨着如何取城之际,叶歆便到了。
当载着棺木的马车来到昌州城外之时,大部份人都感到纳闷。
屈显武一直披着战甲,手提兵刃守在城头,几天的停战使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却也知道这不过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罢了,因此脸上看不见一丝喜色,反而有一种临死时的宁静。
望着驱车而至的叶歆,他奇怪地笑了。当年第一次相见时,叶歆还只是个赶考的书生,无权无势,如今却是置他于死地之人,人生的际遇实在很奇妙。
看着身旁紧张的士兵,他微微笑道:“生死由命,到了这一步,已经与你们无关了。”
“大人!”士兵们不解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主帅。
屈显武摆摆手,轻笑道:“叶歆既然到了前线,说明一切都该结束了。”
众人都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只觉得他神色古怪,说话也很古怪,一点也不像往昔的那个屈家五少爷。
屈显武在宦海的日子不短,负责外交联络,眼光有其独到之处,从战争初期开始,叶歆就一直没有控制军队,如今却出现在阵前,必然有特殊的原因,联想到近来青狼关已没有了消息,心里便明白了二三成。
“叶大人,久违了,想不到还能在这昌州城见你一面。”
叶歆仰头望着城头看了片刻,扬声唤道:“屈兄请下来一谈。”
屈显武潇洒地笑了笑道:“又有何妨,你等着。”
周围的士兵都吓了一跳,连忙劝他不要下城,小心叶歆的诡计。
屈显武却豪爽地笑了笑,扔下一句“将死之人无所惧”便下了城,然后一人不带,独自骑着心爱的红色战马出了城门。
叶歆一向不爱骑马,因此到了战阵之前也是驾着马车,坐在车头朝屈显武拱了拱手,问候道:“屈兄别来无恙。”
“无恙?”屈显武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能活着也算是无恙吧!”
“叶某今天来此是有事相商。”
“叶兄请说。”
叶歆脸色一正,右手朝后一扬,唤道:“把人带上来。”
说话间,赤温带着四名大汉抬着一个被捆的人而来,走到阵前看也不看,把人扔在地上就离开了。
屈显武大感好奇,低头看了地上被捆的人,只认出是个男的,其他都认不出。
“他是吴凯,你应该认识。”
“吴……叔叔!”屈显武脸色大变,吴凯是他父亲的亲信,此人被俘,说明巴塘的战事有变,心头猛跳,眼神也锐利了起来,目光扫视了片刻,忽然落在棺木之上,一丝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叶歆神色一沉,用略带伤感的语气说道:“棺材之中正是令尊屈老将军。”
“啊!”屈显武感觉整个头都快炸开了,麻痹感传到身子,身子像冰封般僵直不动,颤抖的目光愣愣地盯着棺材,半天没有反应。
叶歆又朝后招了招手,早已准备好的杜成急忙冲了上来,伏倒在屈显武马前,大哭道:“少主,大帅死得好惨啊!”
屈显武木讷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依稀认出是杜成,神智稍微清醒了些,沉声问道:“父亲是怎么死的?”
杜成眼睛一睁,指着吴凯咬牙切齿地道:“这个混蛋卖主求荣,那天晚上也不知道为甚么大帅突然离开巴塘,这个混蛋正巧在城门上,说大帅弃下将士们要逃,结果煽动了军心,不知是谁突放冷箭,大帅躲避不及,当场被射死在地上。”
屈显武早已是欲哭无泪,眼睛涨得通红,死死地盯着吴凯,牙齿咬得喀喀作响,拳头也紧紧攥着,随时都会像猛兽一样冲上去撕碎了杀父仇人。
杜成见他神色异动,担心他惹了大事,身子连忙挡在他的前面,沉声又道:“还有,这个混蛋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伤害大帅的遗体,居然把大帅的头割……割了下来送到尚武军中求降。”
“父亲……啊!”屈显武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叫一声仰天便倒。
杜成吓得心惊肉跳,连忙冲上去扶住屈显武。
这一变故惊动了所有的人,城上的守军都吓得面如土色,都准备出城抢人,而肃州军这一方也有许多人蠢蠢欲动,要保护还在阵前的叶歆。
叶歆动也不动,像座石雕般坐在马车上,强大的气势竟压得无人敢动。
“五爷,您先请节哀,叶大人此来是专程奉还大帅的遗体,以及把吴凯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交给您。”
屈显武怒极昏倒,但很快便已苏醒过来,看了看杜成又看了看叶歆,强压着心中的悲痛,拱手道:“叶大人的用意屈某明白,无论如何先谢了。”
叶歆平静地道:“屈兄今日忧伤过度,情绪不佳,我们日后再谈,棺材与吴凯你带回去,如何处理,屈兄自行决定便可。”
屈显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吴凯的身上,冷冷地道:“吴凯你等着,进了城我再一刀一刀剐了你。”
“五爷,我们回城吧!一会儿再慢慢处置他。”
杜成扶着屈显武坐上了载着棺材的马车,又把吴凯扔到了马背上,感激地回望了一眼漠然不动的叶歆,驾着马车缓缓驶入城中。
由始至终叶歆都是一脸淡淡的,直到城门关闭才拨转马车往自己阵上行去。
阵中的将领都很纳闷,平白无故把尸体和凶手都送给了屈显武,手上再也没有其他可以威胁之物,若想劝降实在不易。
叶歆并没有解释,只命众人各自回营休息。
将领们的怀疑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二天一早,屈显武便穿着一身孝服纵马来到肃州军营前指明要找叶歆说话,守门的将领连忙冲到叶歆的帐前禀告。
“大人,屈显武独自一人出城来找大人。”
“嗯!知道了,不必太在意,我一会儿就去。”
叶歆正在晨练,听了只是笑了笑,似乎早就预料到屈显武会有这种举动,整理了衣服后独自一人踱步走出军营,远远便望见一身白色孝服的屈显武坐在马背上张望。
屈显武见他一个人走出大营先是一愣,随即露出钦佩之色,翻身下马牵着马缰缓缓走到叶歆面前。
“屈兄节哀。”
屈显武曲身一揖,诚恳地道:“我替父亲的在天之灵感谢叶兄之德。”
叶歆笑了笑,却不多问,屈显武能如此平静,吴凯定在昨夜被剐了,解去了他心里的恨意。
叶歆转而说道:“我们两个也算是相识多年,早该坐在一起喝茶听曲,在这种地方实在太煞风景。”
屈显武经历了这些官场与战场的洗礼,早已不是昔日的那个贵族纨裤,灵敏度更高,一听便知话中之意,点头道:“叶兄的意思我明白,事实上你停止攻击,我便已猜到你的用意,只是没想到父帅遭此变故,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我也没甚么可说,这场仗不必再打下去了。”
叶歆微微一笑,赞道:“嗯,保全了数万大军的性命,老将军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屈兄之举顺乎天意,可敬可佩啊!”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我如今只有一个要求,请叶兄平等对待昌州兵将,一切战争罪责由我屈家一力承担。”
“屈兄何必如此,战争不过是一场大雨,天总是会晴的,你就安心住下吧!”
屈显武拱了拱手,指着昌州城道:“城里还有两万余士兵,一切听叶兄的安排。”
叶歆沉吟片刻道:“恐怕暂时还是烦劳屈兄领兵,昌州城我也不打算进去,不过凉州的事还望屈兄帮忙。”
屈显武盯着他看了一阵,心里自然清楚其中用意,问道:“叶兄在担心我的几位兄长不肯就此罢休?”
叶歆毫不讳言,坦然应道:“的确,要动用大军剿灭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没有再战的必要了,更何况那里是凉州,并非你我的家园,没有必要把无谓的战火引到那里去,这样对你们屈家没有任何好处。”
屈显武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说得很动人,心里也明白屈家大劫已去,能保住性命便已是不容易。
“好吧,我随叶兄走一趟凉州,这里的事还是交给叶兄处理,没有我在,他们也没有甚么拘束了。”
“嗯……也罢,我让岳风留下,他是个极正统的军人,对上对下一视同仁,绝不会对降兵不公。”
“好,我相信你。”屈显武凝视着他,缓缓伸出右手。
叶歆爽快地握住他的手,放声笑道:“以后可以一起喝酒听曲了。”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西北的两大势力就此融合为一体,经历了一年的昌州之战最终以屈复清战死,叶歆收取昌州全境以及五万残兵为结局。
萧关的云璧听到屈显武降伏的消息已是五月的事情了,他们两父子仍然“重伤”在床,不能理事,消息最后奏报到朝廷,但新任的大将军还未到任,因此两人仍无法离开,因此白天装病,晚上才凑到一起商议着天下局势的发展。
“父亲,叶歆还是胜了,屈复清也死了,大军该撤了吧!”
云璧摸了摸花白的眉毛,慨叹道:“是啊!想不到昌州大战竟会这么快结束,我还以为会维持两三年,叶歆的手腕果然不同。”
云从龙略显兴奋地道:“昌州一定,我朝的机会就彻底断绝了,朝廷大概不会强行进兵吧?”
“难说,昌州新定,民心不稳,朝中那些家伙大概会以这些理论为由,催逼下一任大将军进兵。”云璧深知朝廷对于向外扩张的野心,也不会坐视叶歆的势力进一步强大。
云从龙却已置身事外,脸上看不出半点紧张不安,神色极其轻松,双手抱着后脑勺,轻松地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父子以后都不必再受那些人的影响了,嗯,好久没见到妹妹了,不知道生了娃娃没有,真想去看看啊!”
一句话勾起了云璧思女之情,望着桌上闪动的烛火发呆。
几日之后,清月国都的宣旨使到了,云璧和云从龙被免去大将军和副帅之职,调回都城养伤,新任大将军也随即上任,从此曾经显赫一时的云家便退出了清月国的政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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