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二年的元宵佳节刚过了几天,天气就有了转暖的迹象,雪开始融化了。尽管如此,立刻就企盼春暖花开是不现实的,二月就要来临,正所谓“二月天乱穿衣”,哪年的二月又会没有寒流来袭呢?
此时的知丰州事张构却已经提前感受到了二月寒流的来临。本来丰、麟、府这三个州地处整个河东路的西北角,是宋国在辽夏两国中伸出的一块突出部,地位非比寻常,而丰州偏偏又位于这块突出部的最北端,所以身为丰州军政最高长官的张构这段时间比任何人都要紧张。
只不过令他紧张的原因却不是日益复杂的辽夏局势。由于前段时间的寒冷,辽国大同府的分裂势力明显收敛了四出抢掠的行动,虽然随着天气的转暖这种收敛也许会很快消失,但毕竟还没有构成现实的威胁。至于夏国就更不必说了,据目前朝廷的报文显示夏国的主力正在天都山集中,说明其主攻的方向不是秦凤路就是永兴军路,就算现在夏州地区有部分夏军集结,估计也只是佯攻,并且夏州的部队要与天都山的部队相互协同照应的话,进攻路线就不能离那边太远,得往南靠拢,所以佯攻的首选必是麟州无疑。
“估计没我什么事,严加防范把地方守好就成了!”张构现在带着一帮官员站在丰州城外,望着道路的远方。其实真正让张构心烦甚至寒冷的原因,是杨翼就要来教阅三州了,而且居然首站就是丰州。
“这煞星可不好惹,要小心伺候啊!听说拉练的时候他把秦凤路的一支骑兵全营都揍了一顿。”张构对着身边的翊麾副尉王景说道:“杨大人不是简单人物,你说谁有他那么大胆,中间还隔着永兴军就敢去收拾秦凤路的人?而且只被斥责了事,这样的能耐就算经略司曾大人也没有啊!”
王景陪笑道:“那是!那是!属下早已准备妥当,现下城中军营挂满了横幅,我等一定全面领会杨督训的谈话要点,贯彻三从一大的训练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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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多人的马队行进在官道上。事实上杨翼之所以带着张全柱的第四指挥先到最远的丰州视察,是因为天气转暖,汾水也解了冻,可以在抢在二月的寒流到来前乘船沿汾河北上,先后经过楼烦和静乐,到达宁化军,再往西走,这样可以又顺路看看岢岚军和火山军。不过杨翼对这几个地方都不是太在意,因为他认为重点还是西北三州,所以也就走马观花,用了十几天功夫就来到了丰州境内。
“大人!前面就是丰州城了。”尽管一路骑马奔波了十几天,王有胜的兴致还是很高昂,因为他是跟随河东路的督训大人出来教阅各地军队的啊!一路上的官员必恭必敬的招呼,那是何等的威风……
“杨大人一路舟马劳顿,下官失之远迎,构大过也!”张构带着一众官员行礼道。
“不必客气嘛!”杨翼笑容满脸,下马与张构携手入城:“张大人为国家戎边,那才叫辛苦,怎还敢劳烦大人亲迎?”
随着众官员一路进了城,喜欢研究古建筑的杨翼发现丰州小归小,可是城墙却足有八九丈高,墙面上斑斑驳驳的有不少修补的痕迹。
“张大人!修城墙归哪个衙门管?怎么损坏得这么厉害,豆腐渣工程?”杨翼很纳闷,腐败无处不在啊!
张构愣了一下,待明白杨翼的意思后却傲然一笑:“这个可是我们的功绩,丰州地处要冲,历年战事不断,这些损坏的地方,都是被西夏石炮所击中。”
杨翼大惊:“怎么西夏也有石炮吗?想我大宋亦装备不多,西夏又从哪里得来?”
张构苦笑:“当年颤渊之盟后,辽国派人向朝廷索要了这石炮的建造图纸,得手后辽国又把此技赐给了夏人。”接着又叹道:“当年兵部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大宋历来作战皆倚坚城而守,那夏人自从有了石炮,每战愈强,巨石飞来之处,城墙便会有部分坍塌,守城再不是那么轻松的事了!”
杨翼默然不语,如此说来宋军的武器也没有领先别人多少,连投石机这样领先时代的武器都不做好保密,轻易予人。看来自己回去后确实要在武器上下番功夫。
参加完了张构安排的欢迎宴会,紧接着杨翼就要教阅军队,毕竟自己是第一次出门巡视,总要体现一下不辞劳苦的优良作风。
首先是参观城防和军营,可是参观的结果却让杨翼哭笑不得。只见各处彩旗飘扬,横幅标语铺天盖地,比如这一幅“城防之重,厉害之所,因三从一大而固若金汤!”又比如另一幅“城之高、池之深,不如三从一大之利也!”
“杨大人,自从张大人听了您的太原府讲话,立刻传达全军,属下等枕戈待旦,不敢有所松懈!”王景一路陪同,自然好话说尽,谁知道这杨大人没一句赞扬,实在搞不明白什么意思。
杨翼无奈:“去校场,让一个指挥的士兵过来演练,我看看你们究竟搞了些什么名堂出来。”
校场上。
望着呈一字长蛇阵的五百多士兵们,一人拿着一个石盘上下挥舞,杨翼几乎昏厥:“这是什么意思?王副尉,不会你们训练就搞这些玩意吧!”杨翼心说两个月的冬训你们要是就练习力气,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王景奇怪道:“我们正是依照大人的意思,强化兵士们的素质啊!”
杨翼火冒三丈,沉下脸色:“你给我说清楚,这样个搞法究竟有何用!”
王景着实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怎么这杨大人居然不明白吗?朝廷怎会用了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人来作督训,连忙解释:“我丰州百年来战事不断,练习力量诚为经验之总结啊!”
看看杨翼的脸色,王景接着解释:“属下等的任务就是守城,城墙之上,如何防守?其一射箭,其二往下扔东西,这两样只需要力气,就算敌人架好攻城车辆和云梯,我等也要用木桩将其撞离城墙,所需者何?力气啊!且如果敌人冲上城楼,扔完了东西的我军要持续战斗,所需者何?不也还是力气吗?”
杨翼犹疑起来,好像他说的是实情啊!说不定是自己又一次无知了。
王景指着兵士道:“大人的三从一大属下甚感敬佩,所谓从实战出发,绝不能去练那些花花架子,目下就是要狂练力气,往城下扔石头,普通人扔上个十块八块就气喘不定,现在经过一个冬天的苦练,我军平均每人皆可一个时辰内扔下上百块大石或者滚木,大人的训练要点真是思虑周详啊!还请大人教阅完毕训示一二。”
杨翼无比的郁闷,非常的无语,训示?训什么?鼓励大家多扔几块石头?数一数谁扔得多?怎么你们就这么消极呢?看来这种思维的改变不是三两天就能成的。得,去府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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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翼连夜去了府州,府州的情况也差不多,折克行唯一别出心裁的地方就是增加了烧火演练。
“这样的天气,怎么在寒风中将火点燃是有学问的。”折克行这样解释:“您想啊!如果将油琳在柴火上,虽然着火迅速,可缺点也很明显,一是浪费,二是不能持久,所以我们特意打造了这么一个炉子,可以随时调整进风口的方向,让进风口始终对准吹来的风,不用搬动笨重的炉子,不管南风北风皆为我所用,烧起滚水来是奇快无比,从城墙上往下倒,敌人来一个死一个。就算他躲在攻城车里防弓箭和滚木,一样可以通过缝隙将滚水泼进去。”
“难道你就没想到要出城袭击之类的?”杨翼就是想不通,防守好这样的要地固然没错,可不能老这么消极啊!只挨打不反击是绝对不行的嘛!
“想是想过,可是夏人的骑兵厉害啊!”折克行一副感慨敬佩的样子:“大人真是厉害,这次带来的这一指挥骑兵,一看就不逊于铁鹞子,只是人数就实在少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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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杨翼在表扬完折克行的科研精神后就离开了府州,他几乎就要放弃再去麟州直接回太原了。只是联想到訾虎曾经在野外击败过夏国骑兵,况且始终不甘心自己的督训是这么失败,终于还是去到了麟州。
麟州无疑是三州中最险要之处,南接永兴军路的军事重镇米脂,北连黄河的重要渡口合河津,背后是广阔的、适合骑兵奔驰的平原和丘陵,而穿过这块丘陵地带就可以到汾河的楼烦,然后直下太原府。地理上的重要直接决定了麟州完全是一个军事城市,不但有两万军队聚集在这小小的城池里,更可从历代知州都由朝廷议定任命,并加封为左侍禁上可见一斑。
事实上,不抱什么希望的杨翼,直到上了设在城外一处宽阔野地的教阅台帅座后,才开始觉得不虚此行。
訾虎洪亮豪迈的声音响起:“杨大人,可曾见过如此雄兵?”
如云般的上万大军聚集呼号,震耳欲聋,教阅场上布满了杀伐之气。杨翼终于来了兴趣,这是在城外啊,难道竟要野战吗?不过在前面两州受到的打击让他加了小心:“訾大人军容果然令人震撼,只是不知演练的是力气还是烧火?”
訾虎大笑:“定是张构和折克行两个家伙误导了大人,河东路禁厢精锐尽集我麟州,他们那里又哪有强兵悍卒?大人请教阅便是。”
接下来的教阅实在是让杨翼大开眼界,首先是教阅开始前要按照规矩举行仪式,宋代的规矩大军行动前要先祭牙,牙指的是军中大旗,先用青色绳索将军旗的四周环成一圈,作为祭坛,然后宰杀牲畜祭祀神灵。
“祭祀的是什么神灵?”这时的杨翼来了考古学家的兴致。
“是蚩尤!(已考证过,有记载)等下还要用香、柳枝、灯油、乳粥、果,祭祀北方天王!”王有胜回答道。
当然杨翼很好奇为什么祭祀蚩尤,却不祭祀黄帝,毕竟最后打赢的是黄帝啊?但是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得上来。“全国军队都是这样干的。”王有胜就知道杨翼要这样问,这位上司就喜欢问些奇怪的问题。
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祭祀完毕,只见中军一面黄旗竖立,演练开始,杨翼兴奋的离座而起,上万人的演练啊!何其壮观。
教阅场中的军队一共三个方块,只听一声号角响起,左右两军开始随着军鼓声整齐的迅速后撤,以中军成前锋形成箭簇形状。接着散鼓声息,訾虎在教阅台边脱掉上装赤裸出壮硕的身体,手执大锤敲击大鼓。
连三鼓,马军同时上马,步军撮起旗枪,然后号角声鸣,全军猛的向前狂冲,喊声震天动地。杨翼只看得心跳加快,热血沸腾。
訾虎第四度击连鼓,中军有人举起白旗,前后两军鼓声旗应,冲锋的大队立即停止,中军一分为二,与前后军一起变成四方阵为备敌之形。
忽然訾虎的鼓声又起了变化,在原来的声调中别高一鼓,步军四向作御敌之势,且战且前,马军出陈作战斗之势。再高一鼓,马军从步军身后跃出砍杀。接着五鼓举黄旗,变圆阵为自环内固之形。步军以长枪成林刺出。
訾虎停鼓,片刻后又三鼓,此时中军有人举赤旗,整个阵型变成锐阵,马步各军分别回到自己的统属,然后鱼贯斜列,前利后张,有若鹰扑雁啄,为冲敌之形再度前冲。
然后訾虎鼓声再变,前军有人举起青旗,鸣金声响起,全军止步。訾虎重新击三鼓,于是马军下马,步军放低旗枪,演练结束。
“好!好!好!”杨翼望着浑身是汗的訾虎大笑:“訾大人练的好兵,叫我大开眼界啊!如此强横,怪不得当日将夏国骑兵杀得片甲不留啊!”
訾虎得了夸奖当然高兴,但谦虚还是要的,他穿上衣服便下令收队:“大人,虽说如此,但前次听大人说要以收复灵武为志,我回来后仔细思量,这样的阵势会战于野外尚可,但是缺乏快速迂回机动之力,恐怕若是进攻夏国还是不足够的。”
“不错啊!訾大人,只有你才明白我那天说的意思。”杨翼对訾虎的谦虚非常欣赏:“但阵势之利也不要轻易失去,我对这些不是太懂,訾大人待会可要好好跟我解说解说,多多指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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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来了,实际上寒流还没有这么快到来。杨翼回到了太原府,他在三州之行中学到了很多东西,起码来说他对各地宋军的作战模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并且自己还增加了很多具体指挥细节上的知识。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之前制定的几个要点要想充分贯彻下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当务之急,恐怕还是要依靠现有的军队来应对。
当然,在学习完訾虎的阵势之后,杨翼还是有点得意,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赐胡军可以作为骑兵的训练范本,在将来影响到宋军的马军作战样式。毕竟像訾虎那样在阵型中运用马军,是发挥不出骑兵的长途迂回和快速冲刺的优势的。
“蒙古人运用骑兵的方式才是最好的方式!”杨翼这样认为:“我大宋军队目前如此依赖阵势说明还没有意识到骑兵的威力在哪里!唉,可惜赐胡军人数少啊。”
整个二月杨翼都没有闲下来,他让王有胜又去了一趟延安府,找沈括要了几十辆马车的石油。当然这之中沈括花了很大力气才弄出来给他,毕竟延河附近的这种石油是浮在水面上的,收集几十架马车的量却是耗力。
“大人要这些东西作什么呢?”王有胜这样问。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你再辛苦一趟,进城找曾大人把拨给我们的那些石炮火炮全部弄回来……”杨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