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见到一个长得像田野的人……
怅然若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我朝兰园外边走去。
兜兰说有只厉害的妖怪进了宅子,我猜可能是老板在找我。呆在这么隐秘的地方他怎么找得到,还是到容易找的地方去才好。
走了没多久,又到了那片小湖边,我停住了脚步。
几枝凋零的荷叶或虬曲水面,或躬身水中,在微皱的水面投下冷峻而幽寂的颤影。灰暗的天空下,林茹素围着银狐大氅,坐在湖边的汉白玉围栏上,木然地盯着湖面。
比起前几次见过的她,这次她更清瘦。两颊深深地凹了下去,身体裹在长长的狐毛中间看不出半点身形。脸上那种神采飞扬的灵气早已不知所踪,肤色蜡黄,神情恍惚,眼神空洞得像一缕虚无缥缈的烟。
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眼神往下看,试图透过那片浑浊的湖水辨别出些什么东西来。可只看出以前那汪碧蓝的湖水已经变成了一汪死水,其余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
“小姐……”然后有人在身后轻轻地说了声。
同林茹素一起转过头,看见了林茹素的丫鬟,名叫宝娟的。她背着一个包袱,身穿一身素色衣衫。
她走过来扶起林茹素:“小姐不要坐在凉的地方,当心生病。”
“凉?”林茹素由她扶着站起身,表情呆滞, “湖边很凉,茹静在湖里是不是更凉?”
宝娟叹了一口气:“小姐别难过,已经请高僧给二小姐超度过,二小姐现在肯定已投胎转世了的。老天保佑,老爷总算订下了小姐的婚期,小姐只等着做新娘子便好,忙起来就什么难过的事都不会想了。”
“不难过,与其嫁给王泥腿子,不如死了好,士可杀不可辱。”林茹素的眉头几乎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只是茹敏的婚事订不下来我怎能放心出嫁?也不知道芳生收到我的信没有,能不能给茹敏相户好人家。”说到这,她看着宝娟,“你哥哥来接你了?”
宝娟眼圈一红:“是的小姐,从此以后宝娟就不能再伺候你了。”
“赶紧走是正经,省得爸爸打你的主意。”林茹素撩开大氅,从怀里端出一小盆兰花,“把“兜兰之后”带走,拿到人迹罕至的山谷栽上。我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不能时刻捧着它护着它。”
“哎……”宝娟点点头,接过了兰花。
摸了摸自己身上:“替你赎身已花光我所有积蓄,赏你点什么呐?哦,还剩这个。”林茹素褪下手上的玉镯戴到宝娟手上。
宝娟急忙推辞:“小姐,使不得……”
林茹素淡淡一笑:“宝娟,好歹给我留一点面子,我还是周家大小姐。”
听到这话,宝娟怔了一下也笑了,笑得很苦涩。她后退一步,跪到地上:“大小姐,宝娟这就走了,再给大小姐磕最后一个头。”
林茹素转身背对着她:“走吧……”
“是。”宝娟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起身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林茹素一直静静地盯着眼前的湖泊,面容平静得像是一尊雕像。
45、第十四章
我只能在她身边站着不动,因为无法猜测周围的状况。不知道林茹素还想让我看什么,难道就是站在这陪她难受么……
不知道,可是我心里确实很难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又站了许久,一个小丫鬟跑来:“大小姐,大小姐,客人,来客人了……”
林茹素赶紧转身问:“是向三小姐提亲的人吗?”
“不知道,只远远看见是个俊俏的公子。”
听了这话,林茹素便拎着裙子朝前厅跑去,我也跟着她一起朝那个方向跑。林茹静死了,林茹素只剩茹敏这一个妹子。我明白她的想法,林茹敏的婚事切不可再由林老爷胡来,就算遭人非议她也要管到底的。
到了会客厅外面,林茹素停住脚步,想了想转到假山后头。后头是一片干枯的芭蕉林,她钻进芭蕉丛扒开几张芭蕉叶,叶子后露出一个小门。小门没上锁,她推开门从门里挤了进去。她记忆里的山石小门就像一团云雾,我摸不着碰不着,对我造不成什么阻碍,毫不费力地跟在她身后也进了门。门后是一条阴暗狭长的过道,顺着过道往前面走,不一会儿就听到墙那边传来了林老爷同另外一人说话的声音。
……
林老爷笑道:“先生不是说我三个女儿都是诰命夫人之命吗?如今我二女儿死了,到哪去做那诰命夫人,阴间吗?”
“林老爷,二小姐确是诰命夫人之命没错。”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懒懒的,带着淡淡的妖娆味道,“前阵子周大先生想替二小姐说江南段家那门亲事,说了三次。那位段少爷与二小姐是前世姻结缘的,他日后做得达官显贵,二小姐嫁过去自然是诰命夫人。只是福神三入你林家门,却被林老爷连同周大先生一起极尽侮辱赶出门去。二小姐与段少爷的福自然落到下世别人家,林老爷你是享受不到了。”
林老爷默不作声,半晌,才用力连叫三声。
“好!”
“好!”
“好哇!”
他语音急切:“原来古书所云,父母辖制儿女之命是真的。既然我能改茹静之命,其他人的命也改得。便求先生想想办法,替我改了无子之命。”
“林老爷,上次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你已是大福之命,虽命中无子,却有三个诰命女儿,保你下半生荣华富贵。如贪心不足,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二小姐的事老爷还看得不真么?”
“我也跟先生说得很清楚,我要儿子。”
那人一声轻笑:“既然林老爷心意已决,为什么不问问代价是什么?”
几乎是紧跟那人的声音,林老爷问:“代价是什么?”
“我要贵府大小姐的姻缘和命。”
“你,你想娶茹素?她是许了省城秋府公子的,下个月就要出嫁了。” 不同于刚才,林老爷的声音带着些犹豫,“秋府不好惹。”
“大小姐与秋少爷确有命定姻缘,不过未出嫁的女儿缘分受父母辖制,她的姻缘和命还掌握在林老爷手里。我要她的姻缘和命并不是自用,而是用来做种为林老爷改了无子命。至于秋府那边,不是我该担心的事。”男人妖冶的声音里全是笑意,“现在只要林老爷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先生此言,到底什么意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林老爷压住了话音,轻声问了句。
“给还是不给。林老爷,要做诰命夫人的女儿,还是要儿子?”
一声一声追问,听上去温和,却让人听得浑身发冷。
林茹素将耳朵贴在墙上,肩膀不停地颤抖。她咬着拳头,生怕自己发出声。
林老爷在听到那样的追问后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犹豫挣扎。好半天,他下了决心似的,用力说道:“要儿子,我只要儿子。”
那人的嗓音依旧很温和:“好,先拿出纸笔,退了秋府的亲事罢……”
林茹素猛地转身,朝通道外面跑去。
我跟在她身后,胸膛里一阵揪心揪肝的痛。我想,这恐怕就是林茹素现在的感觉。家逢巨变,二妹妹被父亲逼死了。支持她的只剩她心心念的情郎秋芳生,要是林老爷退了这门亲事,无疑是要了她的命。
她发疯地跑着,出通道门时脚脖子还扭了一下。可她不以为意,一瘸一拐地朝前厅大门跳。眼睛里红彤彤的,布满了刚腾起来的血丝。我想帮她,但和兜兰说的一样,回忆是不可改变的。我无能为力,只能跟在她身边。
好不容易才已歪歪倒倒走到前厅门口的大路上,她已疼得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头和下巴簌簌往下滚。
“扭到脚了?疼么?”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她。
我转过头,突兀撞上一双眼睛。
碧蓝色般天空似的一双眼睛,眼底微微弯起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便荡漾开了比桃花还媚的笑,迷得人移不开注意力。
是墨九……
一袭淡蓝色长衫,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圆礼帽,像个普通的民国书生。
他好像同林茹素记忆中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看不见我。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林茹素身上,嘴角像平常打坏主意时一样,勾着坏坏的笑。
林茹素皱紧了眉头,用力一甩手:“大胆登徒子,放手……”
但她力气太小,不但没甩开墨九,自己反而踉踉跄跄跳了两下差点摔倒。
墨九眼眸中笑意瞬间变得越加灿烂,灿烂得有些刺眼。他是墨九,却和我认识的墨九气质极不一样,陌生到了极点。
“好,我放手。”淡淡说着话,他松开了手。
突然失去平衡,林茹素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在下告辞了,”摘下帽子,朝林茹素低头行了个礼,笑容依旧。又戴上帽子,“后会有期。”说完转身穿过我的身体,朝前面走去。
“墨九。”我跟在他后面大声喊。
可是墨九终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尽管他是只厉害的妖怪,可现在我肯定他只是一道幻影,一道林茹素七魄记忆中存在的,以这座老宅为舞台重演出来的幻影。就像林茹素,就像林老爷,都是一道过去的影子。但这场大戏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什么时候才能从宅子里出去呢?想来想去,宅子里只有兜兰能和我正常交流,但兜兰现在也已不见踪影。
那个兜兰口中的大妖怪要怎么才能找到我啊?我累了,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仅仅只是这么一闪念的时间,天空猛地暗了下来,有那么会儿眼前一片漆黑。然后又亮起了一道莹黄的光,使劲眨眨眼,我发现我又站在了林茹素的屋子里。
窗户开着,窗外却糊着一片严严实实砖砌的墙,一丝儿光亮也透不进来,说不出的黑暗压抑。屋子里很暗,只在屋角点着一支昏黄的蜡烛。林茹素坐在绣架前,一双红肿的眼里一片茫然,脸上瘦得只剩两块高高的颧骨。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吊带睡衣,头发仍梳得一丝不苟。
“啊——!!”
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林茹素扑到门边,抬手在门上一阵猛拍:“放我出去!!姓林的疯子!!放我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哭闹,伴着阵细碎的脚步声,几个人开门走了进来。林老爷,两个男人,还有那个林茹素口中的老巫婆,老巫婆手里抱着一个大木桶。
林茹素抬脚就往外面跑,却被两个男人一人揪住一边胳膊拖了回去,将她的头牢牢地按在桌面上。
“爸爸,你们要做什么?”林茹素努力保持着平静,但声音控制不住在颤抖。
“茹素啊……”林老爷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同她的脸平齐,眼睛却盯着桌面没有看她,“你看你这一疯是嫁不了秋少爷了……”
林茹素马上道:“我没疯!”
林老爷没理她,自顾自说了下去:“……秋少爷又是个麒麟命,诰命夫人的爹我还是想做的……茹敏和你长得很像,我就让她替你嫁了吧……”
林茹素急了,用力想挣开按着自己的人:“芳生不会答应的,你当他好糊弄?”
“……好女婿好女儿有了,我还缺几个好儿子……”忽然眼神闪了闪,“可我没儿子命,只能用男种种出儿子来……”
“什么……”挣扎无果,林茹素稍稍安静了些。可大概是感觉到危险渐渐迫近,她的嘴唇不停地打着哆嗦,“你想做什么?”
从夹袄里拿出一颗兵乓球大小的透明珠子,慢慢地瞥向她:“茹素啊,先生说你是乌昙转世,到人间修脱魔障的。这世成了我的女儿,”脸庞因为激动难抑,哭一样扭曲起来,“便替父亲做男种,满足父亲求子的心愿吧,也算你积了阴德。父亲不会亏待你,别家姑娘自尽都吞金,父亲让你吞周家的宝贝东篱珠。这珠子虽比不上前朝宫里的值钱,陪葬也绰绰有余。”
说完朝按着她的人一使眼色,那两人便将林茹素的身体翻过来,上半身躺在桌子上,下半|身悬在桌子下。
意识到不妙,林茹素拼命挣扎,但她的力气哪里比得过两个壮汉?胸膛被两只膝盖死死压住,连脖子都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蹬着双腿。
没有犹豫,林老爷挤到两人中间,一手捏住林茹素的下巴,一手将东篱珠用力从她嘴里塞了进去,直直地塞进了她的喉咙口。又怕她吐出来,干脆用手按住东篱珠死死地抵在喉咙中央。
46、第十五章
林茹素的双脚拼命弹动,像被抛到炎热沙漠上一条绝望的鱼。双手痛苦地痉挛着,反复张开又合拢。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僵住了。
半天,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可是身体里满满当当溢满了恐惧,浑身使不出一点点力气。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退到门口那个正拿着佛珠低头念佛的巫婆身旁,低声问:“为什么不救她?”
老巫婆只是低着头闭着眼,手指飞快地拨着念珠,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佛。
“为什么不救她……”脚下失了力气,颓然坐到地上。心很乱,可是脑子里却莫名地一片清明,在屋里这股巨大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的恐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