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到了,约定是到文家的日子,张强心里就踌躇起来,文家对他的诱惑太大了,放弃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后悔,而且已答应了,如果不去,肯定会让邱素萍失望,他现在不想让邱素萍失望,可是父母呢?
下午是本校对商校的一场足球友谊赛,张强昨天知道后就觉得不好,他不怎么喜欢足球,却和足球很有缘,他的大嗓门被体育老师慧眼相中。委以啦啦队队长之职,逢着比赛必得到场。今天是个大热天,炎阳当空,更令人难熬。赛前他来到球场边,看到朱朝吾正在场边与几个人商量着什么,知道又是朱朝吾执法这场比赛,更是不快。朱朝吾在本市足球裁判圈内颇有名气,曾获市级比赛金哨奖,以执法公正、反应灵敏、头脑冷静、善于控制场上局面著称,所以学校一有比赛就要他去执法。张强就跑到球边跟他打招呼。
朱朝吾说:“来得正好,我正想告诉你,等会儿省点力气,作好到文老师家作客的准备。”
“你不去,我……”
“我随后就去,不去不行,今天是他们家的家庆节。”
“什么家庆节?”
“类似于一个国家的国庆节吧?你去就知道了,我已经跟邱素萍说了,一会儿她到这里叫你,你和她一起先去。”
张强纳闷中也下了决心,去!反正爸爸离这里远,不可能忽然长出了千里眼顺风耳,即使让他知道了,还可以找借口搪塞一番,总不至于为这事断绝父子关系吧?
直到下半场二十分钟左右,邱素萍才到足球场,张强眼尖,见她到了,马上玩命地为本校喝彩,为邱素萍找到他提供方便。刚好霍戈亮似乎有意配合他一样,为本校首开记录,他*得就更欢了。果然邱素萍很快就挤到了他身后,说有人在找他,两人一起离开,张强在邱素萍眼光的提示下,回宿舍换掉那身被汗湿透了的衣服,再赶到朱朝吾的房间,与邱素萍汇合。邱素萍提了个精心包装的盒子,和他一起走下楼去。
张强见她沉得住气,到这时还没有透露身份的意思,便说:“邱素萍,我前天看了文老师的一篇,叫《这雨》,写得真地太好了,我看了很感动,就写了一首诗。那篇你看过没有?”
“哦,”邱素萍感兴趣地说,“我看过,你写首什么诗?”
“一首七律,不过写得不怎么样?”他有时也很谦虚。
“能不能朗诵一遍让我欣赏欣赏?”
张强就背了一遍,然后略作解说,邱素萍让他再重复一遍后笑说:“还挺工整的呢,没想到你的诗写得这么好。”
张强谦虚几句,自己也知道这谦虚没有任何诚意,然后说了几句文老师的的好话,又设法绕到文师母身上,恭维几句,说文师母的钢琴弹得棒,又提自己献花的事,自吹自擂若干句,说得邱素萍直笑,末了不动声色地说:“听说文老师有个女儿,名叫非非,邱素萍,你应该认识吧,我猜她肯定又可爱又漂亮……不过当然了,未必就比得上你。”
邱素萍得意地用物挡着嘴巴笑,嗔怪道:“你少来这套,什么不好猜,猜人家女儿干什么?”
“猜猜嘛,又不是想当文老师的女婿。”张强嘻嘻一笑。
“真是不正经,”邱素萍严肃起来,“你再胡说,小心文老师把你赶走。”
两人各骑一车,一会儿便出了校门,张强平时还挺讲女士优先的绅士风度,坐起车来则一概忘光,一下子就将邱素萍拉下几十米。邱素萍赶了一下赶不上,气得干脆减速而行。张强走了一阵回头看不到邱素萍,这意识到是自己的疏忽,便停下来等她。
等得差不多失去耐心时,邱素萍才慢吞吞赶到,气恼道:“有防空警报呀你,依我说,你若参加地下工作,跟踪你的特务都要给你累死。”
“那也是,现在就先累坏了一个美女蛇女特务。”
邱素萍白他说:“天气这么热,刚才你已经弄湿了一套衣服,再弄湿这套,看你到哪儿换去?”
张强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启车,邱素萍又说:“慢着,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是非非的生日,你难道不买点礼物?”
张强才明白朱朝吾“家庆节”是这意思,起初还以为是文老师结婚纪念日呢?便说多亏邱素萍提醒,又迟疑道:“哪,买什么好呢?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还有,你不买点?”
“我已经有了,这……”邱素萍指指手上精美的盒子,“你嘛,比较适合买的也就是书了,要不,你就买书算了。”
两人先到书店,选了一阵,选出一套《飘》,邱素萍说:“就这套吧,虽然《飘》我家──文老师家也有,但磨得差不多了。”大约觉得失言,耸耸肩。
张强故作没听到,去交了款,刚把钥匙插入自行车锁,邱素萍在前边*头忽说:“张强,我觉得你这人开不得玩笑,一开就发脾气。”
“不见得吧。”张强知道她指的是前些天的事,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那时邱素萍是不是开玩笑,他现在仍拿不准。
“你就是开不得玩笑,我现在想跟你开都不敢,怕你吃不消。”
“我真是这么小气?”
“那谁知道?”
“其实如果不是恶意的玩笑,我是挺乐意开的,这你不会不知道。”
“好,你记着,等会儿我就跟你开个玩笑,试试你这话是真是假。”邱素萍狡猾地一笑,上车便走。
张强已料定她的玩笑一定跟公开她的身份有关,忽然一阵兴奋,他觉得这些天里处处受制于邱素萍这回该抓住机会打一翻身仗,让她也尝尝厉害了,当下便一面设计着如何在适当时先揭穿她的身份,一面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
在文家宿舍楼底时,邱素萍的动作神情便有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俏皮,张强知她是自以为得计,心中越发好笑,故意说:“邱素萍,你笑什么?”
邱素萍*头看他一眼,*嘴说:“没什么,快点,帮我拿礼物,走吧。”张强接过礼物,先上楼去,一面回头叫邱素萍,见仍在鬼崇地笑着,心想:等会儿一到门口,我就反戈一击,看谁笑到最后……想象邱素萍目瞪口呆的样子,生怕自己憋不住,泄了先机,快步先走到三楼文家门口处,把刚才忍住了的笑先释放掉,对着墙壁笑了个够,直笑到邱素萍的脚步声迫近,才马上憋住,缩缩脖子,故意不按门铃,静等邱素萍到来。
邱素萍扶着梯栏忍着笑来到,见张强等她,又笑起来,问:“怎么不敲门?”
张强装傻说:“你看你看,笑什么呢?这么爱笑,是不是因为我的衣服?”认真地看自己的衣服,果然将邱素萍逗得软软的笑成一团,一手叉着腰,一手掩住嘴,靠在梯栏上,笑声顷刻四散开来,直笑得全身发颤,眼泪笑出。
张强觉得时机已到,当下微微一笑,便要点破她的身份,猛的一转念,忽觉不妥,临时又改了主意,伸手去按门铃,门铃一响,邱素萍笑得更欢了,张强说:“邱素萍,你不要笑了。”自己忍不住“哗”地笑起来,邱素萍自然笑得更厉害了,一时花枝乱抖。两人各怀大笑,各自都觉得得意之极。
正笑着,门忽的被打开,文师母出现在门口,见了这景象又好气又好笑又莫名其妙,说:“笑什么,快进来,别笑了阿强你进来,这丫头是怎么了,你怎么回事嘛。”张强说:“我也不知她是为什么,只是见她笑得这样子,也陪她笑上一阵。”
邱素萍笑得已经站不稳了,软绵绵说:“你,你先,先进……进去……格格……”
文师母走出来,用手挽住邱素萍说:“别笑坏了,都这么大了,还是孩子哪!”文老师也眼着走出来,叹气说:“是啊,在外面还象个大人样,一回到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张强不失时机地大吃一惊,为了表现大惊的效果,显示这震惊的程度,故意把自己送的那份礼物惊得掉到了地上,因为他知道那是书,掉下去也不怎么样,至于盒子的礼物(他知道是朱朝吾送的),他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倒不敢随便掉,跟着张口结舌地“啊”了一声说:“文老师,难道,难道她就是非非?”自己感到震惊的逼真程度已经不亚于任何一位影视明星的表演。
“你还不知道吗?”文老师吃惊不小,不过当然那一定是真的吃惊。
邱素萍刚刚歇了一会,听了这话,又笑起来。文师母牵着她,告诫她别笑得过份。这厢张强知道该发一上呆了,就发了一下呆,傻傻地说:“真想不到,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晃着脑袋表示难以置信。
邱素萍大概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喘了几口气,就靠在文师母身上,听文老师两人怪她淘气,心中得意不已。而张强则更为自己如此演技叹服,暗中也自我陶醉了个够,大度地接受了文老师他们的安慰,连说:“不要紧。”
进了屋,邱素萍帮张强放好礼物,招呼张强坐下,在冰箱里取出冷饮给张强,居然井井有条,比文老师他们还要老练周到,又听她问父母道:“阿冕姐怎么还不来?”
“她那么忙,能抽空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来这么早?”文师母说。
“再忙她也得来,”邱素萍霸道地说,很幸福的神气,又说:“阿青是不是在厨房,我肚子饿了。”
“阿青回去过星期天了。”文师母答。
“我的生日,她怎么也走?”邱素萍很不乐意,瞧那神气,月亮不绕她转就是月亮的失职张强估计阿青就是那位保姆,他听朱朝吾提过,听说与邱素萍同龄,缀学后来做佣人。“有事没办法,不过她留了礼物给你,还说很抱歉,非非,你别怪她,她不象你,她还得顾家啊。”文老师插话说。
邱素萍嘟嘟嘴,忽然笑了,对妈妈说:“那晚饭一定是你做了,谁让你是妈妈,我来检查你任务完成了没有。”进了厨房,随即欢叫一声,说:“我说嘛,我妈不会这么不负责任的,你们吃不吃,我可要吃了,张强,快进来。”
饭后一会,门铃又响了,邱素萍敏捷地飞出去开门,快活地叫:“阿冕姐,爸,妈,阿冕姐来了……嘻嘻,阿冕姐,你拿的是礼物了吧,我来帮你拿。”吧接着把一个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的少女拉进门来,那是张强第一次见阿冕。
阿冕不算绝色美女,可是非常清委,有一种特别的气韵,清丽而成熟,打扮得时髦而不刺眼,非常淡雅的感觉。张强的毛病是见了出色的女人便不安,看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阿冕向各人打了声招呼,轻而柔和,然后坐下。文师母说:“阿冕,你很久没来了,朝吾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
邱素萍抢过话头说:“一会儿朝吾哥哥也来。”
阿冕点点头,带着淡淡的愁,回答文师母的话说:“没什么,就是排练。”文师母和文老师都劝她注意身体,不要累垮了,邱素萍则早在一旁打开了阿冕送的礼物,又大叫起来,指给大家看,原来是套蓝袜子丛书,一大叠,少说也要花两百块儿,文师母、文老师代她向阿冕致谢。阿冕则亲昵地让邱素萍挨她坐下说话。邱素萍向她介绍张强说:“这位就是我师父张强,跟朝吾哥哥也很好的。”阿冕便对张强致意,很熟悉的优雅,象邱素萍的那种优雅,不过更自然,张强觉得朱朝吾真是好福气。
忽听得一声闷雷响起接着狂风大作,文老师说:“这几天雨一到黄昏就下,情人的约会与未必能这样准时,朝吾还有非非的那此同学就麻烦了。”
邱素萍马上起身说:“没关窗吧,我去关,张强,你来帮忙。”说时迟,那时快,已冲进了一间房,张强随后跟进,才发现窗个早已天昏地暗,风雨欲来。两人一面关窗,一面说话。邱素萍说:“刚才没吓着你吧?看你傻乎乎的,不会是被吓坏了吧?”
“吓是吓了一点,幸好还挺得住,人想起来了原来你说要开玩笑,指的就是这个,你真鬼。”张强装作恍然大悟。
“挺得住就好,”邱素萍*着嘴笑,随即郑重地告诫说:“等会儿我有几个初中时的同学要来,你要在他们面前拿出你说话的本领来,别太老实,要不,人家会说你土里土气,你越吹得玄,他们越服你。”
“他们是男的还是女的?”
“怎么了,有区别?”
“当然了,我在女的面前特别能吹,碰到男的,兴趣不大,吹不起来。”
“算了吧,你有什么本事我还不知道吗?有本事就去跟阿冕姐吹。”张强耸耸肩说:“你别说,我还真的不敢在她面前说话,见发她都发怵,她是不是很傲气?”
“傲气?那当然,而且她也有这个资格,知道吗?前年她刚大学毕业那阵,每天男人送的花都要堆满一写字台,半个月就可以开花店了。”
“那,她和朱老师是怎样认识的?”
“其实阿冕姐是师范毕业考进艺院的,在师范时,曾暗暗喜欢过朝吾哥哥,不知怎么回事,他那种男人容易让女孩着迷,不过当时阿冕没说,朝吾哥哥也不知道,他当时刚失恋了一回,说是彻底看清了男女感情,对所有女孩都客气,都不动情,直到阿冕姐上了大学,写信给他,他就客气地回信,谁知信越写越密,最后到了第四年,称呼才变,朱老师就成了朝吾。”邱素萍兴致很高,见雨一时没下来,便让张强停止工作,她靠到阳台上说:“不过朝吾哥哥对阿冕姐好得不得了,一有空就往她那儿跑,一来二去,阿冕给他宠出了傲气反客为主,其实阿冕姐很爱他的,两天不见,一定着急,五天不见,一定要找他,但他从不肯耐心等足五天,阿冕姐也就用不着去找他。他倒抱怨阿冕姐架子大。阿冕姐外出演出,经常得打电话,否则他就急。”
“朱老师这么积极,我看不象,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急不忙的。”
“那是对别人,阿冕姐他敢不积极?阿冕姐可不是一般的人,问问你们班的陈妃就知道了,她当时应邀到我们学校辅导了一次舞蹈队,几句话几个动作,就把陈妃弄个服服帖帖。想挖朱朝吾墙脚的人多着呢,他不怕别人乘虚而入?要是没有了阿冕姐,我看他得自杀,就是不自杀,下剩下了半条命了。”
“那倒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人一走,本来就只有半条命。对了,我也想起来了,原来陈妃口里的尹老师就是阿冕,她是曾经跟一些人提过。”有一句话他可不敢说,原来他对陈妃佩服的人一定不佩服,再加上所请的只是本市的人,他就更加不以为然,还为此说过一些不好听的话,这时他又想起陈妃被一个人搂住纤腰,很是鄙夷,忍不住告诉了邱素萍。
邱素萍异道:“陈妃不是这样的人吧,她爱方松,绝对是真感情……”这时雨忽然下来了,她叫张强赶紧回房内关窗,一面收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说:“如果不是那个男的抛了她,她不会变心的,女孩爱起一个人来,总是很专心的,不象你们男人。”
“别人也许是,陈妃不是。”
你怎么这么看她,我就觉得她不错,她就是找错了人,那个方松,配得上她?“邱素萍拿了衣服回到房内,关上门,把雨挡在了外面,在“噼噼啪啪”的雨声伴奏中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方松这人平庸,不可靠,缺少内在的东西。”
张强听她这么评价方松,心中奇怪地高兴,他看见方松无论到哪里都深受女孩欢迎,心里一直不很平衡,邱素萍这样说,他就觉得她真的是非同一般。
忽然光管亮起来,两人吓了一吓,文老师笑着出现在门口:“说什么呢,说要出来关窗,谁知却开辟了新的说话空间,天黑了还不知道,一定是很有趣的话题了。外面的两个女人切切嚓嚓,也不知说什么,不许我旁听,闷坏我了,就来这儿凑凑热闹,你们的话题不至于我也听不得吧?”
张强敏感,听了就不安,邱素萍调皮地说:“那可难说,少男少女说话。幸好我们讲座的是感情上的事情,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加入。”
“那可实在是叫人感兴趣的话题,特别是和少男少女一起讨论,可不是一个老头轻易能碰到的机会。”文老师笑着坐到一张沙发上。
邱素萍掩口笑道:“爸,你还担心我会赶你出去啊,拉了架势坐得这么深。”
“多年积累的经验教训,不得不防啊。这叫有备无患。”
文老师笑着说罢,就问刚才讨论了些什么,邱素萍刚回答了一些,门铃又响了邱素萍说:“一定是我的同学来了,刚好下雨就到,爸,我们无缘,不能聊下去,这可不是我的错,我开门去啦。”跑出门口,回头叮嘱张强道:“记住我刚才的话,别太老实。”没等张强回答,已在门口消失,顷刻厅上又传来她的声音:“妈,你不用动,我来我来。”文师母说:“你去你去,开门都要抢着来。”
文老师苦笑着摇头说:“你看这样的少女,哪有这样不安分的少女哟。”张强嘿嘿一笑。一会儿厅外笑声大作,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向文师母和阿冕问好。
房中只剩下张强和文老师,张强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文老师看看窗外,轻声说:“阿强,你妈上周来找过你?”
张强更紧张了,也许是自己心理作怪,他感到文老师的声音多少有些特别,低下头说:“是。”正不知如何面对,幸好厅外的笑声很快也向这边漫过来,邱素萍一马当先出现在门口上,大声说:“爸,对不起噢,这里要彻底成为少男少女的世界了。”接着风个少男少女一涌而入,纷纷问“文伯伯好”,文老师回应毕,看看邱素萍,说:“非非,你的意思是要把我这个老家伙驱逐出境了?”
“嘻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不年轻点?”邱素萍摊开手说。
“也对,老而不死是为贼,把一个贼驱逐出去理所当然,不过这回我想跟阿强在这里说几句话,你可以另外给你的少男少女世界找一个地点?”
邱素萍眨眨眼睛,神秘地点点头说:“好好,互相理解,爸,我们走了。”率领这群客人嘻嘻哈哈走开。
张强知道有个答案马上要出来了,那答案本来就是一个熟透的瓜,碰一碰便会破,可他现在还不想碰这个答案,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雨夜。
这时天与地同时织起一道黑色的液体的网,玻璃窗上流淌着这黑色的夜色。房中突然安定下来,这使张强有种窒息感,他没看文老师,但能感觉到文老师也很不安。
文老师叫张强坐下,说:“张强,你妈妈,还有,你爸爸,对你到我这里来一定不支持了,这也难怪,你或者已经猜想到了,我和你父母之间有一些暂时没有解决好的矛盾,这件事是因为我而造成的,上次我没跟你提,那是因为不到时候,你妈妈既然来了,我觉得,这恐怕瞒不住你。”
“其实我妈倒没什么,她并不强烈反对我来,就是我爸。”张强犹豫片刻,还是说了。
文老师略有欣慰,旋即又依旧黯然,说:“我明白,因为我直接伤害的是你爸爸,而且,伤得不轻,那已经是多年的事了,后来我一直想要赎回这个错误,但始终没能如愿,你爸爸本来就敏感,我的做法对他造成的心理伤害其实最大,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妈妈,对你爸爸的伤害其实最后伤害的都是你妈妈,这些年来,我深深地自责着,但是事实已经造成,要想挽救也来不及了,巴尔扎克说得对:‘有些错误只能赎回,不能洗刷’。我多次想取得你爸爸的谅解。你爸爸没有原谅我,阿强,希望你能帮助我,不然,我终生都会不安……”文老师说得有些动情,又加上雨水绵密的和声,更别有一番滋味。
张强在文老师期待的目光郑重地点头,他听得出来,文老师的道歉是真诚并且持久的,文老师怎样伤害父母,他不打算过问,无论是怎样的伤害,这样的道歉都是叫人感动的。何况以文老师的为人,他的伤害不可能重到无法挽回。
文老师叹了口气,说:“今天是非非的生日,不愉快的事,我暂不想谈得太多,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确实在为往事后悔,尤其想到你们──特别是你妈妈,听说前几年你妈妈改革,得不到支持,反而遭到不公平的待遇,我也为她不平,可是连去了几封信都是石沉大海,你爸爸一个字也不回,看来他是不打算原谅我……”文老师把身体深深地靠着椅背,长叹一声。
忽然门铃响了,文老师说:“一定是朝吾来了,我先出去吧。”
文老师一走,房间只剩下张强,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隔壁的笑声不断地击碎这雨声营造的,宁静,但这宁静是固执的,立刻又拼拢来,似乎要把他架空,他忽然有点后悔此行:我来干什么,爸爸妈妈与文家仇结未解,这一回要我来解了,可是我能代表两个中年男女,不,一个家庭吗?何况我对往事一无所知,对所扮演的角色毫无思想准备?
父母的痛苦张强当然清楚,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为一些小事情争执不休,有张强甚至觉得爸爸有严重的心理变态,他永远不能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自己家的人,偏偏一家人除了他谁都不愿小心翼翼地生活,这种对外的不同态度也造成了内部的矛盾,家里经常为此发生大战,妈妈承受着巨大的外界压力的同时,更得殚思竭虑的细心维护这个埋了炸弹似的家庭。张强怎么也不明白,以爸爸的聪明,为什么专做这些泼妇才做的事,他对内如此,对外却一个劲地宽容,显示他的良好修养,至少没人说他自私,但在张强看来,这是自私的极致──为了自己在外打响,不惜牺牲家庭的安宁。可是妈妈很少怨爸爸,你可以说是中国妇女的美德,但似乎这不仅仅是因为美德。妈妈根本不是那种传统的麻木不仁的女人,她不可能不为此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谁都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张强简直会开导妈妈离开这个不值得她留恋的男人,但纵然如此,张强也为妈妈悲哀,有好几次,他和张秋,张舒她们议论的居然是大逆不道的话题:妈妈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这样没眼光,谁也不嫁,嫁给了一个糟糕透顶的男人?而且嫁了后,居然将婚姻维持至今?
──难道这一切的因,全在文老师身上?
张强的心一片寥落,直到朱朝吾叫他,才打起精神出去,随即邱素萍的生日晚会便开始了。
十六支烛火静静地燃烧,心事重重的张强忽然发现邱素萍的眼睛不知何时候已经湿润了。
灯具全灭了,蜡烛静静地燃烧,邱素萍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流泪,老天竟为她特地下了一场晚雨,这是大地为她的生日点的一首歌?是啊,“天籁有情招晚雨,人的一生会碰到许多晚雨,可是今晚的这一场却是专门为她的生日赶来的,大地要驱赶尘俗的喧嚣,要洗尽世间的污泥,让她干净而安静地享用这个生日,享用这个生日之夜。不仅如此,上天还亲自操起指挥捧,演奏这一曲庞大而恢宏的巨型交响曲,指挥棒不断划过长空,雄浑的低音鼓不时滚过天际,绵长有力,久久不绝。各种管乐被风吹响。从天垂下的雨就是要一根根的长弦……这是天籁啊,它从远处赶来,为的就是要送上这份生日礼物,将世间的纷扰扫尽,向她直通大自然的灵气,让她的生日能够不受干扰地进行。这晚雨,来得多是时候。
蜡烛吹熄了,在一阵快乐的闹笑中,大家纷纷向邱素萍致以生日祝贺,有人祝她永远漂亮,有人祝她成为钢琴大师,有人祝她成为一代才女,朱朝吾祝她知识更多,脾气更少,阿冕祝她永远象今天一样可爱,妈妈祝她永远象今天一样快乐,一样淘气,爸爸祝她永远年轻,好迟点嫁人,多陪父母,张强什么也祝不出来,他说正在加紧拼足天下最美的祝愿,暂打欠条。
祝福已毕,大家要求邱素萍作个生日演说,邱素萍抿着嘴想了一下,说:“首先我要感谢所有参加我的生日晚会的亲人和朋友,当然是感谢的是我妈妈,她在十六年前,以自身的痛苦而诞生了我,我也感谢爸爸,不但养育了我,而且和妈妈一样,疼我,爱我,宠我,为我设置了这样一个宽松的环境,他们是天下最伟大的父母之一。”众人为她真诚的演讲鼓掌,说已经有了外交家的风度。
邱素萍优雅地一笑,又说:“其次我感谢我所有的朋友们,你们冒着这么大的雨而来,又很可能要冒雨而去,对我的生日予以这样的大力支持,我将永远感谢你们。”大家再鼓掌,说她日后定能成政治家,说的话既有实质内容,更多的上空洞大帽子。
邱素萍说:“当然,我还要特别感谢……”
朱朝吾早有所料地说:“该轮到我和你阿冕姐了。”说了看阿冕一眼,阿冕却没反应。
邱素萍说:“对,我正是要特别感谢阿冕姐,感谢她于百忙中抽空来参加我的生日晚会,此外当然还要感谢我的师父。”张强一时没想到她会特别提自己,见几个少男少女都看他,便学阿冕的样子优雅地一个浅笑。
邱素萍最后说:“最后,我还要感谢党和人民的栽培。”
大家被逗得哄堂大笑,掌鼓得更热烈了。
邱素萍等大家笑完,又说:“不过,我还有个愿望,我希望在我的生日晚会里发放我的快乐,但又要收集足够多的快乐,一年才一个生日,我有权利也有义务去主宰这个日子,我要完完整整地做我生日的主角,我不希望所有的快乐只围绕我一个人,那是不完整的快乐,如果我觉得快乐有残缺,那不是我所希望的,所以我还要做一件事,我希望谁也不要阻拦我,特别是爸爸妈妈,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大家对这个郑重其事的开头莫名其妙,妈妈说:“非非,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邱素萍神秘地一笑:“我想索取一个来自远方的祝福。”
认真地看众人一眼,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她知道没人猜得出她想干什么,但一定充满好奇。她要做的是一件使她激动的事,她深信,这件事的意义甚至还在这个生日晚会之上,但是当然,这件事带有很大的风险,万一做不好,整个生日晚会便会笼罩在最悲凉的气氛中,于一个刚刚踏入十六岁年龄组的少女而言,这就够令人不快的了。所以做这件事,需要一个敢异想天开的脑袋,需要一份充盈的自们,需要胆识,需要爱心,这些她都有,所以一时冲动她就决心这么做了。而且当然是要在这样一天。非做不可!万一失败呢,不,不会失败,怎么会不成功呢,一个象她这样的少女,难道还会不成功?决不会。是那意外的晚雨排除了她一切顾虑,在这样的雨中,她与失败无缘!
她的手指飞快地弹出一串数字,象在敲天一个关闭已久的密码锁,这是一个直通心灵的密码,也许没有几个人能明白它的意义,可至少她知道,至少父母知道,至少……迟早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她要给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打电话。
说熟悉,因为她熟知那女人的一切,爸爸把一切告诉了她和妈妈,与其说是因为信任,不如说是因为他无法一个独担这份情怀,那当然该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否则爸爸的负疚不会这么沉得,也不必这么持久,而在邱素萍的心中,那女人牢牢地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她那清丽的形象成了她梦中的一个内容,她爱这个女人,她想念她,她想投入她的怀抱,朝好耍娇卖宠,听她软言呵护,与她互吐心曲,自从好居爸爸的叙述中懂得了她的悲苦辛酸,从爸爸珍藏的相集中见到了她的微笑,她就相信她们迟早会有相见的一天,那一天也一定是她生平中最难忘的一天,她们见面的情景一次一次在她脑里预演,那种甜蜜的相会使她兴奋莫名。可她们确实又是陌生的,她难得见她一面,所有的想象和梦幻都是那样飘缈不实,那个女人啊,你知道吗?爸爸想见你,想对你致歉,想疏散你的痛苦,想让你了解他的苦衷,想要再次沟通你们之间的心灵,想把你肩上沉重的担子分一半给他自已,想把这几十年来要命的追悔一一交给实实在在的行动,想让他自己不再备受心灵的折磨,想让你不再被恶俗逼得无处容身,想点亮你原该发光的生命之火,想为你清扫面前丛生的荆棘和遍地的污泥,想给你一个哭泣的肩膀,想得到你一个温暖的微笑,想送你一根赶路的竹杖,想扶你走出重重的沼泽,想为你献上一束鲜花,想得到你斟出的一杯美酒……世俗的力量从不肯停止对精英的摧残,你和爸爸都是一样,你们本该彼此交换痛苦哀愁与快乐,却只是在咫尺间各自哀鸣,爸爸还有妈妈陪他一哭,你呢,你靠谁?你本该是爸爸的红颜知已,却坚决地抛下了这本该是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一个不懂珍惜你的人──你的爱人,不,中国人太虚伪了,把配偶称作爱人,其实有多少个人真正与自己所爱的人三餐一宿地过日子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还给他最恰当的称呼──“老公,”俗不可耐而又恰如其分:一个和你生儿育女的雄性的人,爸爸还说伤害了他,糊涂的爸爸啊,这算什么伤害呢,爸爸也不过是个人,而且那时正年轻,有热血,有激情,有傲气,有孤愤,更有一腔无法压制的情怀,他当然会犯点错,可是那能算是伤害吗?那不过是至性至情的人的一种发泄罢了,爸爸不是被贬下凡间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他为自己的感情偶尔冲动一下,那也算是伤害吗?即使是伤害,有十几年的忏悔,难道还不该原谅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他,不,你肯的,你一定肯,你理解爸爸,你只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你只是少了一个可以为你导通心灵桥梁的人,你怎么受得呢,为了一个人人都可能犯的错,却十几年不与挚友见面,让这美好的友情支离破碎,让心灵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心灵,现在有人来了,那就是我啊,我来为你搭桥,何况我们已经见过面了,虽然只是一明一暗,我知道你,而你不知道我,可是你也喜欢我,是的,我知道,我清楚,我相信,没有实实在在的理由,只是一种来自心灵的默契。有了这种默契,一道人为的鸿沟算得了什么?
电话通了,邱素萍忽地紧张起来,不,不能紧张,无需紧张,她告诉自己。
雨声越来越大,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电话里传来了人声:“找谁?”
邱素萍呼了一口气,声音有点异样,说:“你是苍林初中?”
“找谁?”
“请问你们那边下雨吗?”
“不下,你到底找谁?”答话的人不大有耐性。
“麻烦你去找黄琪老师,我是她的学生,谢谢。”
那人叫她等等,邱素萍回过头来,向爸爸妈妈各看一眼,看到了她意想中的反应:愕然、紧张。怪的是张强也紧张,难道他也知道什么了?
爸爸的点着急地说:“非非,你……你不能打扰人家黄老师,她工作忙。”
“现在是周末。”邱素萍轻松地提醒他。
“非非──”爸爸变得严厉起来。
迟了迟了,现在才严厉,可以说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环境中的错误态度。邱素萍微笑但固执,不理会爸爸。
妈妈也说:“非非,你别任性,你应该懂事点。”
这一瞬间,邱素萍也有些迟疑,毕竟这是十几年的宿怨,如果能够在一次简单的会话中解决一切,还会有十几年漫长的忏悔吗?还会有一回回的投石问路却无功而返吗?
那是因为没有天使,今天却有她,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天下着一场晚雨,今天不一样,邱素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决心谁的话也不听,扭过头去。
黄老师总算到了,喘息未定地问:“我是黄琪,谁找我?”
邱素萍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说:“黄老师,你认得我的声音吗?”
黄琪连说了几个名字,都不是,邱素萍有些失望,说:“你忘了,我们上周刚见过面,在师范的琴房。”
“是你。”很意外的口气。
“黄老师,对不起,我上次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现在我想告诉你。”
“这──你说吧!”
“我是邱素萍,是文毕恭的女儿非非。”邱素萍尽量把话说得轻些,淡些,但拿话筒的手却禁不住一阵颤抖,眼角一撇,爸爸妈妈靠到了一起,显然有些紧张。
“非非,你真是非非。”黄老师也有些激动,“非非,你好。”
“黄老师,你好。”不出所料,邱素萍看到了成功的大门,她的声音不禁开始发抖:“黄老师,我现在是在家里给你打电话,张强也在这里,黄老师,今天我们这里下着雨呢,很大的雨,你听到雨声了吗?还打雷,听说你们那里不下是吗?黄老师,我们家现在来了很多人呢……”邱素萍似乎想要一口气把黄老师喊够,可是一下子想不到合适的话,就语无伦次地随口便说,废话连篇,反正她只是想跟黄老师说话,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演讲,她一口气讲了大串,才找到要说的话的题:“黄老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你猜嘛。”
“我想一下,哦,记起来了,今天,是不是,是你的生日吧?”
“黄老师,你记得?”邱素萍喜出望外,话筒也没捂,返过头向大家汇报:“黄老师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说了后泪水不知怎的突然涌了出来,爸爸妈妈也意外地相看一眼,都是喜形于色。
“非非,我祝你生日快乐,当然了,其他日子比生日更快乐。”
“谢谢!”邱素萍快活地回过头来对大家说:“黄老师说祝我生日快乐,还祝我其他日子比生日更快乐,她的祝福真好,一年只有一个生日,其他日子当然比生日多得多,那快乐不是充满每一天了吗?”她怕众人听不到这句祝福的妙处,赶紧加上解释,兴奋得脸上发光。
“爸爸妈妈都在吗?替我向他们问好,特别是问候妈妈,因为他有你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天使,也因为今天是你的母难日。”
“谢谢你,谢谢你。”邱素萍激动得几乎失声,她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没敢有任何奢求,想不到黄老师给的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她激动之余,竟忘了向大家汇报。
“非非,我真高兴能给你带来快乐,也希望能和你多聊聊,可惜我家现在有客人在等着,我得赶回去,再见,你吗?”
“黄老师,我爸爸也在这,你们老同学为什么不说两句话?”
“下次吧,有空再聊。”
“不,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黄老师,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邱素萍把这个理由端出来了。
“这……”
“黄老师──”邱素萍开始耍娇了。
“那好吧,我和他说两句话。”黄老师显然招架不住这么温柔的固执。
邱素萍大喜,捂住话筒说:“爸,黄老师请你说话。”
爸爸激动地走过来,拿过话筒,返过身去,手有些发抖,又回头看看邱素萍母女,对着话筒说:“是我,黄……你,你和安默,都好吗?以前的事,我很内疚,不,你听我说……是,是……”声音明显的激动,但欲说还休,邱素萍听他说得吞吞吐吐,心里很急,恨不得过去帮他说,一扭头,却见妈妈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便耸耸肩,不好意思地笑笑,耳朵里却留神听爸爸的话:“……是啊,几十年了,你不也一样,都沙哑了,差点认不出来……不不,我真的感到……我,我希望……好吧,如果你来市里,是否能惠顾,非非很喜欢你的,上周回来,一整天都在念着你,哦,是,那就不打扰了,再见。”放下话筒。
邱素萍说:“爸,黄老师和你说什么?”
爸爸朝她一笑,说:“你呀,真顽皮。”邱素萍得意地笑,又对妈妈说到黄老师问候她的事,妈妈显然也很意外,说:“谢谢她,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邱素萍说:“反正我已经谢过了。”又问她的那些同学:“你们说,那个黄老师怎么样?”大家顺着她的心意赞了几句,邱素萍甚是高兴,说:“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我爸爸的同学,我师父的妈妈。”指指张强,原来刚才有个同学问她《师父轶事》里的人是不是实有其人,邱素萍就告诉他们隔壁正和爸爸说话的张强就是,那些人纷纷露出失望的情绪,一个女生说:“张强是这样子的吗?我还以为他很英俊,很潇洒的呢。”一个男生说:“看他闷声不响的,不象你写的那样能言善辩,倒有些土里土气。”邱素萍一面替张强辩解,一面为张强没长得英俊些不满,这也罢了,他又没表现出平时的三尺长喙为她挣面子,好生令她失望。她心里不快,便说:“你们别看他这时老实,不老实的时候,你们几个人合起来都说不过他。”那些人口里没异议,流露出来的表情却都是不相信。邱素萍心里清楚,可是还是耐心地张强能在适当时候表现出他的正常水平来,谁知张强至今未见有什么亮点出现,她终于忍不住了,便直接出面亮他一亮,盼望张强能及时回升状态,说上几句妙语。不想张强只是点头,节目主持人似的,虽然优雅,但不是邱素萍所需,邱素萍极不满意,忽然想起一事,对爸爸说:“爸,张强对你的《这雨》评价很高呢,还为此写了首七律,七律是古何诗中最难写的了,格律那么严,他灵感一来就写出来了。”
故意不看她的同学,免得被他们看出她的用意。
这倒是爸爸没想到的,惊喜地说:“是吗,阿强,这是真的?”
张强不好意思地说:“是……”更老实了,邱素萍有些不满,幸好她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大家一齐把目光对准张强。爸爸说:“怎么写背给我听听可以吗?”
“这……”
“我来背。”邱素萍急忙说,接着便背了出来,她说一句,爸爸点一下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其他人也露出惊喜之色,邱素萍才略觉安慰,爸爸咀嚼片刻,说:“阿强,想不到你的古诗还真有功底,这首诗格律严,对仗也工整,很有诗味,全诗扣着‘书中书外’四字,扣得很紧,你是什么时候写的?”邱素萍说:“前天,他刚看完你的《这雨》,刚好逢着下雨,就写了。”
“难得你有这份心肠,好,我就次你的韵就《这雨》和一首诗,非非,取笔来。”
邱素萍大喜,按爸爸的要求取来毛笔、宣纸,张强也高兴地在一边帮她的忙,大家的兴致便上来了,除了阿冕,全都围到文老师的身边,看他写什么,只见他醮足墨,一挥而就,邱素萍就在旁边念:“难得少年解我狂,书中试与说边茫。来时本带深深意,走后当余脉脉香。既已多情歌晚雨,何妨着意悟斜阳。喜知你有魂如雪,足慰平生洗愁肠。”一边念一边还提醒大家注意句的最后一个字是不是与张强的同样,正在解释,文老师已经写罢,笑一声道:“就事论事,不必求工。写得还不如阿强呢。”
大家正捧这诗,朱朝吾忽说:“老师,你把我的雅兴也招来了,非非,再拿纸来,我也次张强韵和一首,你说可以吧?”
邱素萍喜道:“有什么不可以?”马上拿一叠纸出来,说:“这回全部人写都行了。”
朱朝吾说:“其实我是不懂诗的,凑凑热闹,请勿见笑,先把这话交代明白,写不写由我,看不看由你们,笑不笑谁也不由。”一面挥毫便写:“也莫疾呆也莫狂,风霜历尽岂迷茫?”邱素萍嘴巴一撇,觉得这句不好,正要发表意见,爸爸却说:“果然是朱朝吾,起句就够洒脱。”邱素萍说:“有什么好,故作姿态罢了。”
朱朝吾笑笑又写:“当时不负一层意今日何来两支香。”写了,且笔指指邱素萍母女俩,说:“这就叫两支香。”众人又笑起来,邱素萍跺着脚道:“死朱朝吾,专门开我和妈妈的玩笑。阿冕姐,这种人还理他干什么,吹了他算了。”抬头看到阿冕坐在沙发上不语,似乎没听到这话,心中有点不安,一时也不甚在意,低头再看时,朱朝吾的诗已经写完,后两句是:“人尽多情歌晚雨,我独含笑慰斜阳。此生唯愿魂如雪,何心伤春说断肠。”
爸爸在一旁说他洒脱,能看得破,邱素萍说:“看破有什么好,要介乎看破与不看破之间,没有七情六欲,何必还活?”
朱朝吾说:“非非,我的意思是说,该放过的就放过,不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是说要做到心如止水,没点感情。”
“你看,也莫痴呆也莫狂,一派教训人的口气,难道怀念过去的人就是痴呆就是狂?”不是不是,完全不是。“
“你看,又是非也非也,你爸爸真有先见之明,定了这样准确传神的小名给你。”大家皆笑。
“你说得不对,当然要非也非也。”邱素萍挑衅地说。
“你们看,活脱脱一个包不同,知道包不同吧?金庸中的一个人物。”朱朝吾无可奈何。
“我跟包不同不同,他是遇事必非也非也,我是不对的才非也非也。”邱素萍倒没跟他抬杠到底,对大家说:“喂,你们还有没有谁要作诗的?”大家纷纷说没这能耐。朱朝吾说:“那你自己呢?”
邱素萍正中下怀,原来她已经*磨好了几句诗,只是没人叫她,她不好意思主动写出来,只好用话挑众人,不过她还觉得有必要再忸怩一下,就故作有点为难地说:“我……我……”看看大家,那几个少男少女哪知是计,不免起哄开来,说:“对,邱素萍,你是女秀才,又是今晚的主角,一定要写一首。”嘻嘻哈哈,以掌声催逼。邱素萍拧起小辫子,笑着不语。
爸爸看出了端倪,说:“非非,你就写吧。”
邱素萍便笑嘻嘻地拿过笔,引起大家更热烈的掌声,邱素萍说:“我的毛笔字很差,你们别笑我。”笑着写下第一联,写完了看着朱朝吾抿着嘴笑。大家看时,那字虽然写得歪斜,倒也认得,都明白了她笑的原因,原来写的是:“非是痴呆非是狂,情深焉得不迷茫。”分明跟朱朝吾刚才的诗抬杠的意思。朱朝吾更道:“好厉害呀,就这么两句,招牌也亮出来了,把非非两字都给嵌进去了。”大家一看果然如此,轰然大笑。
邱素萍又写第二联:“两颗心有重重意,一页书留片片香。”大家啧啧连声,反正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又不是闻过则喜的人,朱朝吾称她这话别出机抒,最后两联写的是:“人世元为多来晚雨,苍天本自有斜阳。当时只应心如雪,那可与诉衷肠。”写完了,在众人的恭维声中起来,问谁还写,问妈妈,妈妈说没有诗肠,问阿冕,阿冕坐在沙发上满愁容。邱素萍放下笔去问她哪里不舒服,阿冕说:“没什么,继续吧。”邱素萍安慰两句,见爸爸在那边挥笔又写,便走过去,原来是把张强的诗写出来,又把她的诗重抄一遍,四首诗列在一起,乐呵呵地说真象大观园中的场面。
大家围在一起,少不得又是恭维今晚的女主角,邱素萍虽然得意,但觉得还不能完全满足,因为这样一来,她想亮亮张强的设想未能实现。她想了想,忽然想起张强的生日祝福还打着欠条便得了主意,说:“张强,你刚才还没送我生日祝福呢,不过我也不用你送了,你送我一支歌。”又对少男少女们说:“知道吗,他是本市十大歌手之一。”
少男少女们无不更加惊奇,其中一个女生,是追星族中的狂热分子,对本市乐坛也给予很大的关注,打量了张强一下,终于认出来了,就向大家证实,少男少女们便热烈鼓掌,朱朝吾、文老师见状便退到一边,任他们闹。
张强推辞说不行,记不住歌词。邱素萍说:“你记不住别人的,自己写的应该记得住吧?你自己作词作曲的那首《花为谁妍》,总不至于忘了吧?”说了漫不经心地看看大家,果然他们一个个吃惊不小。
张强说:“生日晚会上唱这首歌,未免太伤感了吧。”
邱素萍蛮不讲理地说:“今天我是主角,我说了算,我就是想听听伤感的歌,再说,老是祝福,也会腻味的。我来钢琴伴奏。”立刻打开钢琴盖,又打开音响,插上话筒,把话筒交给张强,张强迟疑着看文老师、文师母、还是接过了话筒。少男少女们又是一阵鼓掌。
邱素萍弄了几句音阶琶音,便编出一段前奏来,这支歌她虽然没弹过多少遍,但困为有种特别的情感,而且这回是在父母面前,在她自己的生日里弹,更加卖力,全身心都投到了音乐里,几句前奏便为整曲铺垫出了忧郁凄美的意境,顷刻之间,就把快乐的气氛压了下去。就在她的乐曲声中,人们很快就从快乐的顶峰掉入了悲凉的低谷。也许是因为是雨夜,那失重的感觉,竟然说来便来了!
这时,雷声早已沉没,雨声依旧在哗哗地铺满整个天籁。琴声则轻轻地在雨声深处慢慢浮出,大自然与人在不经意中共同奏出一曲忧郁的旋律。天籁与人籁浑然一体,将一切给扰排出天地外,琴声向雨漫,雨声向琴声潜。默契中共同编织出一个忧伤的故事,一种寥落的心情。
张强尽力使自己被琴声感染,他知道必须尽力演绎这首歌,把它唱好,这是邱素萍所希望的,邱素萍显然不满意他在这样的场合中作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把他从内声部中亮出来,成为主旋律,她的心情他懂,作为邱素萍的师父,岂能老土,得有派头,这关系到她的面子问题,他不能让她失望,所以他在邱素萍弹前奏时,也孕育出了一番感伤的心情。他尽量张开自己的想象:一场晚雨中的脉脉温情,一抹斜阳下的凄凄的诀绝,两注凄凄的男儿泪,一段切切的儿女情,一个天荒地老的妄想,一根支离破碎的愁肠……
“只希望昨夜那一场雨,是一生中最苦的记忆/谁的容颜凋落在冷风凄雨里/只希望今日这一首歌唱的是你我最后的别离/谁的泪水洒落在荒草天涯里。”
钢琴声的点滴零落忽地一变,一串激越的快速琶音闷雷般辗过众人的心头。
“那如花的容是否曾为我妍那苦苦的守侯难道早已过期。/你的美丽不要再渗入我的记忆,我的残梦容不得你再扑朔迷离。”
──连邱素萍都感到张强太投入了,他无望的嘶喊简直催人泪下。
邱素萍的钢琴声又补了上去,将曲中省略的压抑了的感情大把大把地铺开,一急奏,如同暴雨摧花,狂到极处,空地转急为慢,慢得猝不及防,无理而怪异,带出一片萧然意象,一种欲说还休的情怀。
“那一场雨那一首诗那一个我那一个你/那一段过期的美丽何苦追忆何必再提。”
这已经近乎麻醉中的自呓了,象一场暴风雨后,草折花谢,只有几张叶子带着泪在风中瑟瑟发抖。
邱素萍的前奏又轻烟般浮出,众人的心不知怎的,刚刚松一松,又收紧了。
阿冕陡地站起来,抓住伞颤声道:“伯父,伯母,我要走了。”琴声急止,邱素萍和张强都回过头来,只见阿冕泪流满面,邱素萍慌忙说:“阿冕姐,你怎么了?”
朱朝吾说:“阿冕,你的诗人气质真够浓啊,居然就感动成了这样子。”邱瑞然也走过来,问她怎么回事,阿冕不答,只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是不是因为朱朝吾?”邱瑞然看看她,又看看朱朝吾:“刚才我就看出你心情不好,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
阿冕咬着牙说:“伯母你别问了,我走……”把头扭过一边。
邱素萍跳过来,说:“阿冕姐,你有什么伤心事,是不是真的是朱朝吾,朱朝吾,你说,是不是你,你说你说。”
朱朝吾说:“今晚她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我从何得罪起?况且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真的吗?”邱瑞然说,“你好好想想,要是有,就快些陪罪,外面的雨这么大,又黑天黑地,一个姑娘怎么能走?”
朱朝吾说:“我真的没有的嘛,阿冕,是不是你动了雅兴,要到雨中寻找浪漫,那我倒可以奉陪。”
阿冕说:“是,你是汉有得罪我,是啊,你会得罪谁,你心地善良,胸怀宽广,不记前过,天生菩萨心肠,你会得罪谁?伯母,别拦我,我说要走,一定要走的。”
邱素萍脸都急白了,捶朱朝吾说:“是你就是你,你怎么回事,你说你说。”
文老师也说:“朝吾,是怎么回事?”
朱朝吾脸色变了变,楞着竟回答不出来。阿冕却已打开门,邱瑞然不好拉扯她,哪里拦得住,阿冕抹着眼泪低头走了出去。邱素萍追到门口叫“阿冕姐”,没人回答,又往楼下跑,差点摔跤,到楼下时,阿冕早已上车冲入了雨中。邱素萍见雨大,只好停下来,用手拍着墙壁流泪。忽然楼梯声起,朱朝吾也披一件雨衣到了楼下,说:“非非,你别激动,阿冕不会不事的,我现在就去追她……对不起,回去吧。”
邱素萍说:“滚开,你为什么得罪阿冕姐?”
朱朝吾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说的样子,忽然楼梯声又起,邱瑞然也走下来,听说阿冕真的走了,忙催朱朝吾去追,朱朝吾看了邱素萍一下,骑车冲入了雨中。
回一到厅上,邱素萍坐下又站起,眼泪还在脸上挂,更无一点优雅,她知道朱朝吾和阿冕都不是闹小别扭的人,一个晚上阿冕不快活,她也看出来了,可是信了她的话,以为真的排练累的,要是知道她一直在伤心,就不让张强唱那首歌触动她的心事了。偏偏张强唱得那么动情。邱素萍一念及此,便老羞成怒地看向张强,觉得他也是罪魁之一,见他还楞着拿住话筒不放,便道:“拿话筒干什么,还想唱下去吗?滚一边去!”
仿佛是张强以话筒为机关枪赶跑了阿冕。
张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骂。一时面红耳赤,放好话筒走到一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文老师朝他笑笑,叫他坐,他仍是木然而立,没有听到似的,文老师摇头看邱素萍。
邱素萍知道自己又错了,咬着嘴唇,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