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天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赵诚等人终于抵达到了位于怯绿连河南岸的大斡耳朵。人要休息,马要吃草,他们花费了大半个秋天,才堪堪赶到目的地。
上万顶毡帐呈现在赵诚等人的面前,数不尽的牛羊、马匹在四周游荡,执刀挽弓的蒙古士兵穿梭其间。还有远道而来的信使,骑着快马将四面八方的消息送达此处。
有西域各国的商人带着异域的香料、盐、美酒、宝马、玉石、珍珠、金器,与蒙古人进行交换,双方讨价还价。在毡帐群的外围,赵诚还看到有从中原和西夏掳来的汉人、女真人和党项人充当着劳役的奴隶,他们瘦骨嶙峋,在这寒冷刺骨的冬天,仍只穿着仅能蔽体的单薄的衣物,将废铁熔化成铁水,并将其锻造成各种杀人的兵器,稍有不卖力干活的,即遭蒙古士兵的毒打。
王敬诚、刘翼和何进三人似乎早就见过这个场面,眼神中深深地掩藏着仇恨的目光。赵诚观察着眼前的种种情景,蒙古人也在打量着这个穿着考究的汉人少年——他这件袄子是从拔都身上讹来的。早在他遇到蒙古第一支巡逻的军队时,他将到达的消息就在这里流传开来,当他和拔都相遇时,拔都也派人将消息传递了此处。因此,现在人人都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看着他,在一旁指指点点。
赵诚骑在雄健不凡的赤兔马上,对着人们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挺直了自己的胸膛。他没有戴帽子,用来束发的露出的一截发带,在寒风中招展,那片片白色的雪花在空中飞舞,不断地停留在他年轻的脸庞,融化并带来丝丝寒意。他紧握着手中的缰绳,因为太过于用力,而泛着青光。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得意,还是在自嘲,自从见过那座著名的不儿罕山,他的内心就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煎熬着。
胯下的赤兔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中的某种骄傲、不安,也高昂着它高贵的头颅,发出阵阵低沉的嘶鸣,惹得四周矮小的蒙古马纷纷让道。那一刻,跟在身后的王敬诚等三人,不由得也挺起了自己的脸膛,在蒙古人的注目礼中,追随着赵诚向营地的最深处走去。
怯薛千户阿儿孩早就迎了上来。
“阿儿孩大人,这是不儿罕,我将他带到此处的。我的爷爷和父亲在吗?”拔都翻身下马。
“回殿下,大汗和您的父亲一个月前都带着人打猎去了,估计这几天就要回来。”阿儿孩道。
“他们一大帮人打猎,一定很没意思!”拔都却说道。
“见过千户大人!”赵诚弯腰行礼。
阿儿孩上下打量了一番,暗叹赵诚好像长高了不少,口中却说道:“你来了就好,这一路上也是很辛苦的吧?”
“多谢大人体谅和关心!此行虽路途遥远,但是伟大的成吉思汗命我来此觐见,小子不敢有误!”赵诚很得体地回话道。
“既然如此,你就随我来,大汗虽不在,但大汗有令,你若到了就暂且等待数日。另外,我接到大可贺敦命令,她现在就想接见你!”阿儿孩道。
可贺敦就是王后或者皇后的意思,就是铁木真的那位正妻孛儿帖了,据说当年就是因为她最后说了一句关键的话,铁木真才派人将赵诚送至不儿罕之巅,以度天意。所以,赵诚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感到有些恐惧,甚至比准备见成吉思汗还要令他不安。
“大人,这是我的两位安答,他们是忽图勒把阿秃儿的孙子,另外还有三位汉人是我的仆人。”赵诚一指身后,对着阿儿孩道,“还请大人照顾一二。”
天空中飘着雪花,曲律兄弟俩和王敬诚等三人在这里过于显眼,赵诚害怕他们受了委屈。
“原来是忽图勒老哥的孙子啊!”阿儿孩当然见过他们,“这简单,你且随我去,我派人照管他们,给他们一顶毡帐,不让风雪吹着他们就是了!”
“遵命!”赵诚无奈只得答应。他跟在拔都和阿儿孩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往一个巨大的明显要比他看到过的毡帐要精美得多的大帐走去。
赵诚被命令在帐外等候着,他随身的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全被那些分布在四周的强壮的怯薛侍卫们搜了去。拔都和阿儿孩进去了好久,都没有出来,里面间或传来一阵笑声,有女仆进进出出传递着各种食品。赵诚不敢凑过去看看,只得立在风雪之中,心中一片悲凉。
他今天从早上起就一直在赶路,总是在活动中,所以没感到太冷,今天气温又降了不少,立在这飘摇的风雪中,立刻感觉到北国冬天的滋味。于是他决定活动一番。
所谓活动,无非是在地上练蛙跳,俯卧撑,像夏天草丛里的蚂蚱一样又跳又蹦的,等他全身血液加速流动开始发热的时候,他发现那些怯薛军士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甚至有人手中的兵器不慎滑落在地。
“活动,活动一下!”赵诚将双手夹在胳肢窝里,尴尬地笑了笑。
“果然与众不同!”所有人心里都在这么想。
阿儿孩终于出来了,赵诚见到他时终于松了口气,再不出来自己就要冻僵了,或者再过一会要被尿憋死。他低着头弯着腰从挑开的大帐卷帘走了进去,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夹杂着鹿肉的香气和马奶酒的味道,甚至还夹杂着女人脂粉的味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在进门的一刹那,赵诚的心头忽然涌上了这么一句诗,“大概是跟刘翼这个酸书生呆久了,传染的吧!”
里面做着不少人,正当中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赵诚飞快地打量了下,只见这位老妇人头戴着固姑冠,裹以娟丝,身穿最上等的紫貂大袍,这应该就是孛儿帖了,离得太远他没机会仔细打量一番。
“阿勒坛山人氏,赵诚参见可贺敦!”赵诚单膝跪拜,低着头不敢多瞧这位恐怕是蒙古最有权势的妇人一眼。
“我听说别人都叫你不儿罕,对吧?”只听到一个声音从前面响起,这老妇人的声音虽不大,但却夹杂着不容抗拒的威力。
“回可贺敦的话,那是别人随便说的,不儿罕乃蒙古圣山,小子我哪敢使用此名号。我赵诚屡次三番纠正不及,故而延误至今,请可贺敦责罚!”赵诚仍低着头回话。大帐内的数十双目光盯着他,让他抬不起头来。
“你说话还挺得体,看来识字的就是不同,哪有我们蒙古儿郎那么喜欢舞刀弄枪的粗野。”孛儿帖轻笑道。
“蒙古儿郎生来就是战士,生于马上,长于马上,四、五岁就可挟小弓、短矢,稍大就可行猎走马,等长到十五岁之时,大汗有令,即可跃马为兵,追随大汗左右。我赵诚不如蒙古男儿!”赵诚赞美道。
“呵呵!你也不简单啊,那屈出律也曾是一代古儿汗,不是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你这少年手里吗?”
赵诚大汗,口中说道:“那屈出律我初见时,不曾知道其名号,所以心中就没那么太害怕。他虽死在我手,也只是凑巧了,我的箭法拔都殿下是见过的。”
“嗯,这倒也能说得过去。”孛儿帖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长相。”
赵诚依言抬起头来,大漠的风沙永远也不能让他的脸膛变得粗糙起来,但因为每天坚持不懈的锻炼,让他有一张十分健康地脸色。孛儿帖和她身边的不是铁木真其他妃子就是那些王公妃子们,也都在端详着他的脸,有的人还在交头接耳或者相互间使着眼色。
孛儿帖可贺敦早已是年老色衰,她出身于翁吉剌部②,据说年轻时十分美丽,只是再美丽的女子也挡不祝宏月的侵蚀,但是这个女人却在成吉思汗的心中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往往在铁木真举起不定的时候,她给了关键性的意见。
“你还真是汉人呐!”孛儿帖可贺敦像是确信了某件事情一样,又道,“你生得好俊俏啊!”
她的话引得大帐内的女人们吃吃地笑,也让赵诚白晳的脸庞立刻红了一大片,如果有人说某个男人长的像个姑娘一样漂亮,当然不是一个好形容词,孛儿帖这话通常是用来说小男孩的,但赵诚自认为自己是个“男人”,所以他觉得很不爽,若是说他其他的不是,他的脸根本就不会红一下。
“可贺敦奶奶,不儿罕救了我一命,您将如何赏赐不儿罕?”拔都插言道。
“对了,你能杀死一只猛虎,看来你并不像你看上去那样没本事。”孛儿帖道,在她看来,勇敢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才能。
赵诚心里一惊,他真后悔救了拔都一命,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拔都殿下言重了,那猛虎也只是突然出现,我本来已经闭目等死,哪想到慌乱之中,拔都殿下和我的那两个安答救了我的性命,以致于毙了性命,就像那屈出律一样,这恐怕就是长生天的旨意,害人反害己。再说,当时猛虎扑过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跟前的就是拔都王子殿下,救他并不是因为要讨可贺敦的赏赐。而殿下箭法如神,紧要关头冷静射箭,连同我那两个安答所射的箭,那猛虎受伤不浅,威力大减,所以让我捡了性命。所以,我不敢接受可贺敦的赏赐。”
赵诚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功劳缩小,并小吹捧了一下拔都,让大帐之内的众人听得很满意。
然而孛儿帖却说道:“长生天的旨意?我那长子当年将你从不儿罕圣山抱回来,如今你救了他的儿子,也许这就是长生天的旨意。你莫非对我有所怨恨?”
孛儿帖的语气有了几分凛冽,大帐内的温度一时下降了不少,人们又一次回忆起当年的那段隐秘之事,当年正是孛儿帖建议将赵诚送至不儿罕山的。这其实也是要他自生自灭的意思。赵诚刚才所言之“害人反害自己”让她有所联想。
赵诚大汗,连忙辩解道:“可贺敦明鉴,我生在蒙古长在蒙古,吃的是羊肉,喝的是马奶,怎敢对可贺敦有所怨恨呢。”
赵诚的辩解,让孛儿帖的脸色稍有缓和:“你知道这一点就好,听说你很聪明,但你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要有什么非份之想。”
孛儿帖的警告,让赵诚觉得这个女人太不简单了,对自己的内心有着敏锐的觉察力,但是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只是想防患于未然而已,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少年能起多大风浪。
于是,赵诚说了一句让所有人愣了好半会的话:“我饿了,我可以吃这里的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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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固姑冠】又作姑姑、顾姑、故故、故姑,蒙古族已婚妇女所戴的一种头冠。《黑鞑事略》记载:“妇人顶故姑。故姑之制,用画木为骨,包以红娟金帛,顶之上用四直尺长柳枝或铁打成枝,包以青毡。”
注②:【翁吉剌部】又作弘吉剌,这个部落居住在今呼伦贝尔湖东面的草原,靠近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