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上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意思是说,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依靠谋略取胜,最好的情况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用谋略不能获胜,那就“伐交”。但此金国的“伐交”并非是从外交上战胜敌人,比如和宋国、西夏达成和平协议甚至结盟,共同对付蒙古,相反的金国在北方蒙古压力稍减之后,从兴定元年(1217年)就开始南侵宋国数年,这并不能得到什么便宜,却耗费着自己的精兵。
木华黎经略中原后,主要依靠的却是汉人地主武装,对他们极为优待,蒙古骑兵用来充当远程机动力量,在他的这种策略之下,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城镇被他相继夺取。金国君臣对此应对的办法不多,兵略上无法取胜,似乎也是不得不一退再退,就只能与蒙古通好,乞求双方能够达成和平协议。
“称蒙古大汗为兄!”这就是金国皇帝想出来的办法。类似的宋朝皇帝曾经这么做过,一个堂堂中原之主,称蒙古大汗为兄,似乎是够低声下气了,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金国君臣都这么想。
金国礼部侍郎万里迢迢地来到西域,为的就是这个事情,企图以此为条件,希望蒙古能停止攻伐,甚至退回到大草原。
乌古孙仲端跟在萧不离的身后,一路上在思索赵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的人,竟能有资格管理着这么广大的地方,甚至让一路上奚落自己的蒙古人也不敢造次。若此年及弱冠的年轻人是个蒙古人,他就只能将他划入皇子之类的人物,可是从他的口气上和面相上看,他似乎是个汉人。
“这位将军,不知如何称呼啊?”乌古孙仲端有意跟萧不离套近乎。
“大人抬举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我只是不儿罕大人的家奴罢了。”萧不离回头笑了笑,“顺便说一下,我姓萧,是契丹人!”
“这里是西辽故地,能碰到契丹人也不意外。”乌古孙仲端毫不介意萧不离的调侃,“你家主人看上去像是汉人,年不及弱冠,为何能成为蒙古国属地的一方大员?”
“大人这么问,萧某也不感意外,我家主人可不是一般人物。不过,你想知道内情,我却不愿告诉你!”萧不离哈哈大笑。
“萧壮士误会在下了,我不过是一个外国的使臣,你家主人邀我赴晚宴,我身为客人,若是连主人家的身份和喜好都不知道,岂不太唐突了,这不是本使的做客之道啊。又不是刺探军情。”乌古孙仲端辩解道。
萧不离闻听此言,觉得也很有道理,遂道:“大人,我家主人的出生来历,其实很……其中我也说不清,我若是说了,你恐怕以为我诓你,还是不说为好。”
“你不说,我又如何知晓?”乌古孙仲端反问道。
“总之,我说不好,大人只要知道我家大人跟蒙古人不一样,就行了!”萧不离忿忿地说道。
乌古孙仲端见对方不肯明说,心中却暗暗留了心思,竟有些期待着那个晚宴。入得城来,他就见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操着不同语言,面相与服饰各异,各种异域的货品琳琅满目,哪有一丝大战之后的情景,除了没有城墙。
“萧壮士是本地生人吗?”乌古孙仲端像是没话找话。
“我算是吧。”萧不离有些不敢确定的样子,“听我父亲说,先祖本是中原辽国人氏,后来曾随辽国公主嫁到夏国兴州(兴庆府、中兴府,即银川),好像是成了夏国的大官,不知怎么回事我家这一支,后来辗转在此撒马儿干城落户,我祖父还会写得一手契丹小字,到我这一代只识得一些汉字,连契丹话都不会说了。”
“远离故国,其俗渐染,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乌古孙仲端道,“那你又是如何成了不儿罕大人的家奴了呢?”
“因为打仗呗!”萧不离忽然停下脚步道,“死人,到处都是死人。我躲在地窖之中,被蒙古人发现了,幸亏我家主人出言相救,我和另外数千人才保了性命。所以我就投靠了主人。”
乌古孙仲端盯着萧不离那张瞬间变得有些狰狞恐怖的脸,心中吃了一惊。
“我看这撒马儿干城内好像没什么不同,这人来人往,天南海北的商人云集于此,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乌古孙仲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算什么,要是你两年前来此,那才叫兴盛呢。”萧不离不屑地说道,“或许比不上你们中原,但撒马儿干城却是方圆数百里数得上的富庶之城。自从蒙古人来了,这里就一落千丈了,要不是我家主人的勤政爱民和聪明才干,你来这里就只能看到饿死之人玻豪之人。”
“这么说,你们家主人是个很有作为的大官了。”乌古孙仲端道。
“那还用你说?”萧不离瞪眼道,仿佛对方要是说坏话,他就会拼命。
乌古孙仲端笑了笑,暗想这萧不离还是太年轻了。说话间,驿馆就到了,萧不离找到当值负责的小吏,将这一行人安排妥当便离开了。
乌古孙仲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痛痛快地洗了个热火澡,洗完之后,有戴着缠头的仆人送上了一壶好茶,乌古孙仲端和他的随从们大感意外,如同他们身上快要长虱子一样,他们自离开汴京九个月以来,风餐露宿的,第一次难得地喝上茶水,尽管这茶水并不算好。乌古孙仲端寻机问了一下萧不离安排的通译,才知这是赵诚亲自安排的,他对赵诚的好感上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这一壶茶他们喝了个精光,有仆人不停地给他们续水换茶,渐渐地天色渐沉。正当他们一边饮茶一边闲谈之时,窗外有人用中原汉话高呼:
“中原使者乌古大人在吗?总督府长史刘翼求见!”
说话者正是刘翼,他这个长史其实只是个虚衔,他并不能帮得上忙,赵诚让他以这个中原式的官职,去搜集本地可以找得到的有关天文、建筑、医学、数学、音乐、诗歌甚至来自天方(阿拉伯)的航海技术等等的书籍,并且翻译成汉书。刘翼少年离家,如今五年了,难得来了个汴京人士,有许多事情想打听一番,所以赵诚特意安排他来接乌古孙仲端去他的官邸赴宴。
“刘长史请稍待,请容本使更衣!”乌古孙仲端连忙挥了挥手让随从们去取自己的官服,虽然人在异域,可不能让人家笑话,他很注意他使者的身份。
一阵手忙脚乱,乌古孙仲端“官威十足”地开了门,走到屋前迎接这个自称长史的人。
刘翼身着汉式儒生服,静静了站在院子正中,背手望着院中栽培的一个葡萄树,心中却是十分急切。一照面,乌古孙仲端以为自己身处中原某个精致的园子里,一群文人墨客吟风弄月,眼前这个人的背影让他一时有些恍惚,这分明是一个儒生的模样,正如二十年前的自己。
“长史大人久等了,在下正是大金国使节,礼部侍郎乌古孙仲端是也!”乌古孙仲端道。
“能见到故国使者,真是令刘某深感荣幸。”刘翼闻言转过身来,深鞠了一躬道,“在下刘翼,字明远,乃中原浑源人士。”
“难道阁下就是浑源‘刘氏三少’中的刘翼刘明远吗?”乌古孙仲端大惊失色。
“那只不过是外人冠加之辞,不足挂耻。在下在中原时未曾著书立说一字,又去国数年,飘泊异域,哪里还记得什么浑号,大人不提也罢。”刘翼面色戚然道。
“刘公子为何沦落至此,我听人说你被蒙古人掳了去,原本不敢相信,如今能在这万里之外见到你,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啊。”乌古孙仲端道。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想当年蒙古人入浑源,我逃离不及,被掳至了蒙古,差点死于非命,幸亏耶律楚材出手,我才保全一命。后又遇到了我家公子才到了此地。”刘翼道。
“你家公子难道就是不儿罕大人?”乌古孙仲端道。
“正是。”刘翼急切地问道,“大人奉皇帝之命出使蒙古,自然就是从汴京而来吧?不知我伯父与刘祁刘郁两位堂兄弟境况如何?在下身处他乡,无比挂怀,还请大人不吝赐告。”
刘翼出身于书香门第,自高祖至父辈,其家凡四世八人登进第,他的伯父名叫刘从益,大安元年(1209年)举进士第。伯父有两位儿子,分别是刘祁和刘郁,前者有“神童”之称,他们随着刘从益任职汴京,而离开浑源家乡的,没想到这就成了诀别。
“刘公子勿急。刘御史从益,是位公正廉明之人,尝忠于职事,敢于当路辩曲直,听说现在主持叶县之政,修学励俗,有古良吏之风。如今天下大乱,叶县户减三之一,田不毛者万七千亩有奇,其岁入七万石却如故。刘大人请于大司农,为减一万,民甚赖之,流亡归者四千余家。”乌古孙仲端道。
他一口一个刘御史,又明明说的是叶县,却不提这堂堂刘御史大人为何成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原因是刘翼的伯父刘从益得罪了上官,被贬为县令。
“那我的堂兄刘祁与堂弟刘郁呢?”刘翼又追问道。
“刘公子在此地遇到我真是问对人了。你那刘祁堂兄,可是太学生中的最头面的人物,因从名士大夫问学,如今是我大金国年轻一辈中最知名的才子。本使离京之前,刘京叔(即刘祁的表字)还曾戏言,要为我这次出使作传呢!你那堂弟也是位名声不堕其后的大才子。只是可惜了,你却沦落至此……”
“如此,我就放心了,至少保住了性命。”刘翼半晌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