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皇帝赵昀亲自赐宴。
赵诚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的座位紧邻皇弟赵与(赐名贵谦)之下,隔着赵与就是皇帝,与史弥远等正对面,通常情况下,他应该坐在宰执之臣对面稍往南的位置。皇帝又命教坊作乐以助兴,仿佛使者前来只是来祝寿的。
内侍先是摆上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所谓看盘,就是摆样子。而果子如柑、蔗、柿、栗子等。大概是宋人体贴赵诚的出身,仿接待辽史之旧制,以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小绳束之。又生葱韭蒜醋各一碟。御宴至第三盏,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第四盏下酒是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第五盏是群仙、天花饼、太平毕罗干饭、缕肉羹、莲花肉饼;第六盏假鼋鱼、密福褐捺花;第七盏排炊羊胡饼、炙金肠;第八盏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第九盏水饭、簇下饭。如此而已。
赵昀与史弥远出奇地热情,连连冲着赵诚举杯。就连郑清之、乔行简等人也觉得皇帝与史丞相太热情了。
历朝历代对礼乐都尤为重视,礼乐不分家,先礼而后乐,礼即封建制度,而乐就是用音乐去教化。所以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这五音就象征五行,五行乱而万物乱,则国之灭亡无日矣。所以后人说:乐者,通伦理也。
赵诚是听不懂这乐有什么诀窍,不过在钟吕之声中,他也有些飘飘然,在他听来却是新鲜感占了首位。
“国主来我临安怕是有半旬了吧?”赵昀问道。
“回陛下。已经有七天了。”赵诚趁机说道,“关于贵我两国订约之事,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这个嘛,枢密院及有司会与国主详谈。”赵昀搪塞道,“我听说国主近来畅游临安内外,不知对我临安风物可还满意?”
“回陛下。小王十分仰慕,说来汗颜,小王心中却生贪念。将国事置之脑后。”
“本相与国主一见如故,若是国主有意,本相愿意亲自为国主选一处好风好水好景致之地,置上一处美宅,岂不是一件美事?”史弥远在对面,试探道。
“若是小王只是一介布衣平民,倒是愿意做个临安人。西湖美景天下绝。小王真有些流连忘返啊。不过国事为重啊,小王不敢耽误。”赵诚道,“关于贵我两国……”
“今天是吾皇亲赐的御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史弥远打着哈哈。
大宋君臣这一番敷衍,赵诚早就预料到,他也是打着敷衍了事的主意,表面上他还得装出十分焦急的模样来。
“小王对陛下的厚爱感激不尽,让小王有宾至如归之感。”赵诚举杯高声道,“奈何小王归心似箭,恨不得早日返回贺兰山下。”
“国主言重了。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何况国主远道而来,朕也所失察,让国主爱惊了。”赵昀道,“国主难得来我临安,不如多待些时日。”
“不敢、不敢。”赵诚根本就不会去追究此事,来到临安城,街也逛了,西湖也游了,连青楼都逛了。已经想着早日回去。
“朕听闻国主出身于大漠,难道国主先祖就移居大漠吗?”皇帝赵昀故意问道。
“呵呵,想必陛下听闻一些关于在下的传闻吧?”赵诚笑着道。
“传闻可当真?”
赵诚还以为皇帝十分八卦,点了点头道:“传闻确是真地,不过小王一向视自己为汉家后裔。”
“这就对了,朕瞧国主面相也不像是大漠外藩之人。”皇帝赵昀故作诧异地说道。“胡人怎会对我汉家书籍经典感兴趣呢?朕听闻史卿言。国主此次来使,希望我朝能赐皇家馆藏之典籍。是否有此事啊?”
“正是。”赵诚从座位上起身,深鞠子一躬,“还望陛下示恩。”
“嗯。”皇帝赵昀见赵诚十分恭顺,心中十分满意,心知这贺兰国王怕是真地希望得到本国书典,遂又道,“以圣人书教化外藩,本就是一件盛事。念国主一片赤子之心,朕就如你如愿。”
赵诚心中狂想,宋国初年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所编著的巨著,自己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这次真是不虚此行啊。
“多谢陛下,小王愿代五十万贺兰百姓向大宋陛下祝酒,愿大宋国泰民安,蒸蒸日上。”赵诚举起酒杯祝酒,并且拍着宋国皇帝的马屁。
“官家,此事万万不可啊!”史弥远见机会难得,立刻跳出来反对。
赵昀故意惊讶地问道:“史卿,这又有何不可?”
乔行简与郑清之两人也感到很是惊讶,对外输出书籍,教化外藩本就是一件极体面的事情,当朝第一权臣居然跳出来反对,而且是当着外使的面不给自家皇帝的面子,两位相当生气,只是皇帝龙颜却看不到任何不悦地样子,两位大臣只道是史弥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太高的缘故。
“回官家。”史弥远起身奏道,“贺兰国王只是说代他治下地百姓感谢官家的恩典,而不说是替其主感谢官家之厚德。”
史弥远又侧身冲着赵诚问道:“不知国主可否能告诉本相,国主出使我朝,到底是谁的使者?”
赵诚心中感叹,这史弥远果然是老得成精,居然从自己的话中挑出一条大刺来。那乔行简与郑清之两人这才知道史弥远为何反对,而且反对得相当有水准。我大宋朝皇帝陛下示恩岂能仅让这贺兰国王一人一地之民得到?若是那样,蒙鞑之主也对我大宋的“厚礼”放在心上。
“小王自然是是蒙古可汗的使者。”赵诚不得不解释道,“只是这求书乃在下之私好也。”
“难道贵主不喜书吗?”赵昀故意问道。
赵诚心中怀疑大宋君臣是不是故意讥笑自己的,不过那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地,重要地是将那赫赫巨著搞到手。要知道赵昀若是答应自己,自己带的人手恐怕至少得再跑两趟。
“回官家,蒙人自古并不读书,然后才有仿回鹘文制本国文字,识字者少之又少,至于精通汉文之蒙人。小王尚未见过。”赵诚道。
“这恐怕有些难吧。”史弥远道,“太祖立国之初,就下令汇集天下之缮本。编纂书籍与要目,所费之国帑无数,太祖时翰林学士贾黄中,太宗时李、宋白,真宗时王钦若、杨亿等,后又有张观、李淑、宋祁及司马公等先贤之努力,才有今之成果。若是贵主不识书。视文字为畏途,我朝又何必让明珠暗投呢?”
乐声已停,史弥远在殿中一站,发须皆张,大有指斥方酋之慨,并有正气懔然之状,看那气势仿佛年轻了三十岁。唯有皇帝赵昀高座在龙座之上,岿然不动,看着史弥远表演,时而微微点头。史弥远这番话却也引起相当多的大臣们共鸣。
“史丞相。小王已经明言,此类书籍是小王私求,与我可汗无关。”赵诚道,“然我贺兰虽经夏主数代之努力,也出过斡道冲这样的大儒先贤,但文风尚不盛,又少书籍,更无鸿篇巨制之作。故小王厚颜相求。”
“本相听闻大河以北儒生生不如草芥,与皂隶为伍。不知国主有何解?”史弥远追问道。
赵诚为之一愣。口中却将此事与自己撇清:“小王只是贺兰国王,河北诸事与本王无关,故小王无解。”
“燕云或是中原我大宋龙兴之地,均是我中国之地,人杰地灵,万千子民也是我中国百姓。贵主视人命如草芥。轻儒重武。难道是本性使然?”郑清之抓住这个话头,也问道。他当然也是读书人。谈起此事,话语间不免有些火气,暗讽蒙古好杀。
“小王对此等事情也是有所牵挂,奈何在下不过是一路之治吏,不敢越俎代庖,只求在我贺兰兴儒学,以圣人文字教化百姓。”赵诚道,“倘若有所成,依郑大人看,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他的话有些示弱,因为他既不想为蒙古人辩护,也不想反讥宋国文过饰非,他只谈自己。所以他的话在皇帝赵昀与丞相史弥远听来,他这个使者就有些失职,除非是因为他心中确实是对蒙古人有所不满。
刘翼见此事急转直下,也站起身道:“小使蒙我家国主厚爱,忝为贺兰书院之山长,以圣贤之书教化百姓,然不过是无米之炊,虽能得孔圣之奥义,却不够丰阜。故小使在我家国主耳边进言,以求得宋书相赐。子曰:有教无类。我贺兰地处西北之隅,民风悍勇好逞强斗狠,不知进退,今我国主欲行汉法施仁政,教化百姓,然后知大义之所在。若是我贺兰百姓也谨守礼教,则不对外生隙也,则我贺兰与大宋边界南北两安,睦邻友好,泽及后世。”
“原来如此。”乔行简奏道,“官家,臣以为既然贺兰国王有教化百姓之心,也是极难道,不如恩准,以示我天朝之仁
“我国主自从入主贺兰以来,对大宋皇帝陛下向来恭敬,不曾少过礼数。而河陇之榷场,贵国不知得到我贺兰良马几何?然我国主可曾因为蒙主与贵国发生边畔,关系不明而让输马断绝?”刘翼道。
这事情宋国君臣都心知肚明,表面上禁止出境做买卖,其实他们对民间私易马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翼将这事拿出来挑明,虽有些狡辩,因为相对来说,赵诚得到地好处要多一些,但宋人得到紧缺的马匹也是事实。
史弥远是有备而诘问的,他也不想让这事情了僵下去。赵昀微微点点头,史弥远故作大度地说道:“本相不过是心中有所疑惑罢了,既然国主用心良苦,本朝也不会让国主失望,光大圣人之学,也是风雅之事嘛。”
“史丞相能体谅小王,令小王钦佩。”赵诚不得不佩服这位史丞相善变,“我贺兰士子及平民百姓一定会将大宋皇帝陛下及诸位大臣地厚爱,铭记在下,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史弥远呵呵笑道,像是什么不愉快也没发生过。
“今日借贺兰国王亲使我朝,朕才与众卿有机会同饮。诸位满饮!”皇帝赵昀见赵诚言语间流露出的意思,心中有些得意。
“谢官家!”众臣均起身致谢。
各归本座,乐声又起。史弥远坐在自己座位上与皇帝赵昀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均感到两人临时定下的所谓妙计多了几分把握。
赵诚瞧了瞧皇帝,又瞧了瞧史弥远,心头十分不解,总觉得有些怪异。当大宋群臣纷纷举杯邀饮之下,他很快就将这个疑惑放到了一边,心中盘算着不管是达成使命也好,还是未达成也好,带着自己得到的好处早早地返回中兴府。
双方各打各的如意算盘,暂时相安无事,宾主俱欢,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