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淮旭没有慌,习以为常的跪下,“父皇,儿臣错了。”他觉得父皇几乎像个疯子,见不得任何人靠近母后,所有伺候的宫人只要母后稍稍对谁好了些,那人就绝对活不了多久,就连他这个儿子,这男人也不喜欢他太接近娘亲。可他在娘亲面前,又是一个温和好说话的样子。
“你母后又与你说了柳家的事?让你日后照顾柳家。”
“是。”
“我曾经和你说过的事不需要我重复第二遍吧。”
“是,父皇。”
萧淮旭低着头,神色冷漠的一点都不像个孩子,声音硬邦邦的。他的父皇对他说的话,和娘亲说得恰好相反,他让他忘掉娘亲说的那些,他告诉他柳家迟早有一天会没落。他的父母相爱却又心思不同,他就是在这么个奇怪的环境里长大的。
再小一些的时候他还不懂事,无意间听到了父皇和人谈起怎么灭掉柳家。为了不让他在他娘亲面前胡乱说起,他的父皇就把他关了起来。对娘亲说送他去习武锻炼,实际上把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足足关了两个月,让他深刻的记住了,什么话该在娘亲面前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好像就是在那时候,突然从一个懵懂的孩子长大了,即使他那时候也才六岁而已。
事情瞒久了,总是纸包不住火的。父皇的心思有一日还是被娘亲知道了。
那是萧淮旭第一次看到一向温柔,说话都从来不大声的娘亲那么歇斯底里。她接受不了自己爱着的男人骗了她这么久,接受不了他想要杀了她同样爱着的家人。她抓着父皇的衣服,从最开始的激动气愤变成哀求。
父皇也是第一次没有对娘亲轻言细语,虽然眼里有不忍和愧色,却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他说:“南朝的皇帝是我,可是我的子民只知柳绍棣将军,他们拥戴他,南朝兵马几乎都在他手中,只要想到这个,我睡都不能睡得安稳。”
“可是父亲绝对没有谋逆之心!”
“那不代表日后没有。”
“要如何你才肯放过父亲,如果他放弃兵权放弃这一切呢?”
父皇没有说话,萧淮旭却很清楚,不论如何,父皇都不会放过柳家。战事已经平定了差不多十年,南朝安定了也就不再需要这么个被称作军神的男人。父皇不仅不愿放过柳家,反而要用罪名抹黑柳家,柳家在南朝子民的眼中曾经有多好,父皇就要让他们罪名多重。
他的娘亲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从那日之后再也不愿见这个男人,不愿和他说一句话。而父皇也露出了他藏了许久的残忍一面,将娘亲囚禁在深宫中,不让她往外面传一点消息,也不让宫人和她稍稍接近。萧淮旭是唯一能去见她的人,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娘亲一日一日的消瘦下来,短短几月就像是枯萎的花。
萧淮旭看着娘亲憔悴生病,看着父皇担忧焦躁,看着他们互相折磨,忽然觉得荒诞却又莫名松了一口气。本该就是如此,何必要像之前那样披着一层皮,做出惹人厌恶的样子。
他的父皇常去看娘亲,可是她不愿意见他,只要见到他就病的更加严重,几次之后萧淮旭看到那个让他害怕的男人惶恐小心的,只敢在半夜娘亲睡着的时候才敢去看她几眼。萧淮旭觉得好笑又解气,也是那时候开始,萧淮旭觉得自己或许也是个小疯子。没错,他的父皇是个疯子,他是他的孩子,自然也是疯子。
他看着自己喜爱的娘亲一日日的病重,心里奇迹般的没有任何悲伤。或许娘亲死了对她来说才是一个解脱。
“淮旭、淮旭,娘亲的淮旭,你答应娘亲,若日后你做了皇帝,一定不要伤害柳家的人,你答应娘亲。”
萧淮旭趴在床沿,抓着娘亲枯瘦的手笑着答应她:“好的,娘亲。”就算他答应了那又怎么样,人死了还能看到身后事吗?如果不能看到,他为何要照着她的意思做,如果能……那他不这么做的话,他的娘亲会生气到回来看他吗?哈,或许那样也不错。
有一日,萧淮旭去的时候,看到娘亲靠坐在床上,头发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她已经很久没有力气坐起来了,说话也废力。可现在,她坐在那里,转头见他来了,脸上露出一个笑说:“淮旭,你来啦。去叫你的父皇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他的父皇正在上朝,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然后萧淮旭看见他疯了一样,毫无仪态的一路跑到了娘亲在的回凤殿。
萧淮旭没有进去,站在一个屏风之隔的地方,面无表情的听着他们说话。
娘亲语气很平静,她说:“但凡你曾经真心的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我求你,至少留下我亲人的性命。”
他的父皇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好,我不会动他们”。
“云城,别骗我。”娘亲很高兴的时候,总是柔声叫父皇云城,每次父皇听了都会高兴,只有那时候萧淮与觉得他笑的格外真心。而这一声“云城”显得格外轻,飘渺的风一吹就散了。
“这一次,不骗你。”
之后,是大段的沉默,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萧淮旭低着头看自己的脚,站久了有些麻木。
突然传来的嘶哑哭声,让萧淮旭动了动。他抬起自己的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想,娘亲大概是去世了。这宫里,唯一一个真心爱他的人永远的离开了。他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父皇紧紧抱着娘亲的尸体,哭的撕心裂肺,哭着哭着就开始笑,然后大口大口的吐血,染在身上明黄色的龙袍上,十分吓人。
后来,娘亲下葬,父皇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心狠的皇帝,只是他脸色变得苍白,身上浓重的药味也一直未散。
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萧淮旭有一次看到他搬着个匣子拿起里面几张花笺,看的魔怔了一般,许久喃喃道:“我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你,我原来,没准备喜欢你啊……这是为什么呢。”
那些日子就像做梦。萧淮旭越来越沉默,直到他沉浸在伤心中的父皇终于想起他,叫了他到病床前。那里还站着两个人,好像是曾经和父皇在一起商量过如何除去柳家的人。
他的父皇好像不愿意看到他,把头转向一边,冷淡的说:“我会以你母后的名义,让柳家那个小小姐进宫继任皇后,她背后有柳家和苏家,可以当你的助力保你皇位。等我死了,你也会被他们柳家拥着坐上皇位。”
萧淮旭也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他叫他来交代遗言。
他的父皇指指旁边两个低眉顺眼的人道:“我会让王书晖和冯巍两人做首辅,然后与柳家人一起辅佐你。萧淮旭,你记住,你能真正相信的只有这两个人,柳家只是你的工具,等你坐稳了皇位,就将他们一一除去不留后患。”
萧淮旭忽然想笑,他的父皇果然做到了娘亲临死前答应她的事,他不会伤害柳家人,因为侩子手,还可以让他这个儿子来做。
他好像忘记了他的儿子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冷淡的说完这些,再也没见他。
新皇后——柳家那位小小姐,他的姨母进宫那日,宫中因为他娘亲去世而挂上的白帆白灯笼都没了,到处喜气洋洋的就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不久之前,宫里的女主人逝世了。
萧淮旭披麻戴孝一个人站在供奉着他娘亲牌位的奉贤殿,看着上面那个冷冰冰的牌位发呆。父皇用娘亲的名义召那个柳家的女人进宫,那个女人据说才十五岁,这样的年纪进宫,注定要守一辈子的寡,说不定就对这么多年没见过的姐姐记恨上了。
他的父皇不愧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这种时候还不忘在他和柳家之间埋下一根刺。萧淮旭想起娘亲生前,坐在终岁阁上看着柳家方向说起这个妹妹的样子,如果真的被那个女人记恨,娘亲说不定泉下有知又要好好伤心一回。只是,又关他什么事呢,反正人都死了。
“诶,小子,你是我外甥吗?”
萧淮旭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了这个声音,有些迟钝的回过头去。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名为柳清棠的人。
她还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代表着皇后的朝服。身后没有跟着一个奴才,就这样一个人大咧咧的走进来。过分年轻的脸上没有萧淮旭先前猜测的不忿和惶恐,她甚至一点都不紧张,好像是随便问了他一句后,就自顾自的点了香给他的娘亲上了香。
萧淮旭看到她见到那个牌位后的悲伤表情,好像快要哭出来,但是当她静了一阵,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已经是带着笑容了。她拍了拍他的头说:“既然姐姐把你托付给我,我以后就会好好照顾你。”
你的姐姐可没有把我托付给你,那只是皇帝的一个小手段而已。萧淮旭在心内讽刺的想,拍开她的手就准备往外走。
“嘿,小子你还要叫我一声姨母呢,这样目中无人?”然后他被从后面压在地上,被这个‘姨母’挠了一顿痒痒。
萧淮旭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被压得起不来,简直傻了,挣扎都忘记了挣扎。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只觉得这个姨母实在是个奇怪的人,哪有女子是这样的,难道不该都和他娘亲那样温柔端庄的吗?就算他娘亲说过这个妹妹活泼,这样只是活泼?他一个男孩子都不会像她这样!
“放开我!”
“我在柳家横行霸道欺负人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还敢摆张臭脸,小孩子就给我有点小孩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