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任心头甚是疑惑,以为是什么人来夜间祭奠亲人。但他跃高遥望了望,却是什么都没看见,整个情形甚显诡异。孔任想起各地大人小孩口传的种种鬼怪僵尸的传说,忽然明白了为何此地确实其他人不怎么愿意来,轻易就被自己包下。他心下暗笑:“鬼怪之说,多属胆小之人自己吓自己,往往一明其所以,便即哑然失笑。这些伙计都是大人了,却怎么还这么怕鬼怪之传说?我若辨明此事,不知是否又当有赏钱?”
孔任心头虽然这样想,但吃一堑之后,还是不敢怠慢。虽然他习惯用掌,但还是随身带了一柄匕首,换了身粗布黑衣,这才出发。他鼠行蛇窜,以一个个馒头般的坟墓为掩护,枯骨臭秽中渐渐近了过去。忽然,他发现在那中间的一小片凹地上,竟有好几十名黑衣人半坐着,正用极轻微的声音说话,而且还经常辅以手势,似乎是在秘密商量什么。
孔任吃了一惊,疑心他们是要来打劫弦高之牛马场,当下更是运足耳力,心神合一,要听他们言语。这些人说话甚是奇特,常常杂着隐语,但听了许久,到底还是能勉强听到大半。原来这些和声细气、似是商量什么的他们,竟然是两派盗墓贼在争执彼此地盘。
孔任又奇又怒,几乎就想冲上前去将他们统统抓住。但他转念一想,却还想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同党没来,以及究竟想干什么,于是也就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只听一人轻声说道:“说来说去,我们两边还是谁也不肯服谁。但这争执若不解决,地盘不好好划定,两边人彼此窜来窜去,我们之间便多内争。这一有内争,不但谁也难得发财,还会被周地、晋地、楚地的同行笑话和欺压,对谁也不好。今天大伙用心些,说什么也得把这事给解决掉。不如大家都把自己所想的方案列出来,我们看看哪一方案两边赞成的人最多最接近,也好让再商量有个谱。”这话一出,众贼大都表示同意,地面上便传来了许多划来划去的声音。
孔任知他们八成是在地上画许多郑国边界一带之图,然后各自要抢什么有好多肥美墓葬的地方。他心头极想伸头过顶,偷偷看几眼具体如何,但终于还是忍住了这冲动。过了一气,只听有人道:“郑都一带乃是公认最肥的,你们若都要占,那我们可怎么办?”又一人道:“南郑一带也不差,况且地方还大,不是已经被你们抓得死死的了么?”
那先一人道:“南郑墓多,但墓主多不如中郑有钱。而且南郑土石混杂,探测甚难甚险,这一阵子闹得好些兄弟都想不干了。而我们现在所在,虽看起来是一片乱坟冈,其实下层乃是除祁上和洛阳外的周初墓葬第三大集中地。这里单是公侯之墓便有好几座,南郑哪里比得了?况且这里又是血魔神的驻地,天下同行无不敬仰,岂能独归你们?”
孔任心下一动:“什么血魔神?难道是这一行的什么祖师爷?”只听那后一人冷笑道:“你不用在这里卖乖。你那些兄弟要收手,你当我不知是为何?你那里发现了一个铜矿,你们正准备开采,来个大发利市,那还不算善地?”那先一人居然也不否认,道:“那铜矿其实不能说大,以我们这一行的花钱来看,也养不了太多兄弟。再说了,发现也是我们自己发现的,那是我们自己的运气,而且也是跟本行无关的事。我们现在要分的,却是行内的事。”
那后一人道:“什么矿大矿小,还不是你现在自己在说?当初你们自己的洛阳铲制作太差,用起来不得手,便费死牛劲,带起来的土样依然少得可怜,简直都把祖师爷李鸭子的脸都丢光了。后来要不是我……给了你们一把好的,你们能探到那墓么?能发现那铜矿么?”
那先一人怒道:“什么叫给?你不顾同行义气,高价勒索,要不是我们运气好,发现了这铜矿,大伙早都恨不得挖你家祖坟了。”那后一人也怒道:“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怎说是勒索?要不是我们北派的人从周地偷来了好的秘传洛阳铲,加以仿制,现在整个郑地的同行还在被别人耻笑呢!况且你们先看带起的土样时,还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真有铜矿在那一带,最后还不是我来帮你们验明了的?”
那先一人冷笑道:“说起这就来气!当初幸亏我们多长了个心眼,找了个小孩去拿了那些土,滚成泥丸,去你家玩,告诉他说是在山北边取的土,你才无意中惊说是铜矿。可等我们故意又拿着土,再去问你的时候,你却又死活说不能确定,只是一个劲问是什么地方取来的。嘿嘿,你是个什么人,我们看得还不清楚么?你也配说帮过我们?”
孔任听他们所言,简直从一开始就是在互相欺骗勒索谩骂,不可谓不激烈气愤。但怒则怒矣,偏偏两边说话始终都是极轻极低,竟无一人抑制不住突发大声,却也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们的静音功夫。那北派之人怒道:“岂有此理,我顾念同行义气,没有向外人透露那里有铜矿的事,你们居然如此不领情?嘿嘿,若是惹急了我,我自去向官府报告说那里有,我自领赏钱,你们什么都得不到!”那南派之人也怒道:“若是如此,我们就都去佐证说你是盗墓的。官府正在肉痛赏钱,正好就把你给宰了,看看谁更倒霉!”
两派至此已是剑拔弩张,声音忽然中断,似乎就要吵不下去,准备打架了。孔任心下暗笑:“他们自己先打一架也好。……嗯,不知道司天仪他们的擒贼赏钱拿到没有?不过他们家世可比我现在不知富了多少倍,其实也不会在乎的。”忽听一个声音老些、低沉些的人道:“大家争论是争论,怎么可以做吃里扒外的事?莫非都不记得入行时人人都发过誓,有事只能在行内解决,若是吃里扒外,便被血魔神吃掉么?我老了,不中用了,却还知道不可过分冲动。”
众贼先说了那些气话,也都甚是后悔,此时自然也就趁机下台阶。只听一人道:“看来老马人虽老些,到底也还有老的好处。不如就由老马提个老成些的建议,大家看看如何?”那老马叹道:“我老头子一个,能有什么好建议?但若实在争执不下,不如就干脆什么都各来一半,谁也不占太大便宜。北郑南郑各分东西,大家各自抽东边还是西边,以后不要乱串对方之侧,惹起争斗。那铜矿北派也占五成。大家看如何?”这话一出,人人都觉除了麻烦之外,也和自己一方之期望大相径庭,立刻便又是反对声一片。
那老马笑道:“这么公平的建议,大家却怎么反对的声浪更大许多?可见还是麻烦最是让人烦恼。既然如此,那就还是南就南北就北,此地归北,铜矿归南,各凭运气,省得麻烦。祭血魔尊神就轮流来,一年一换,谁也不吃亏。其实这许多争来争去,真正能捞到多少,还不是各凭运气手段?东边黄国乃是同行公认的穷乡僻壤,没什么地下油水,不也还是有人撞到大运了么?我们这边大争特争,却让墓葬在下面睡大觉,不是让死人笑话我们么?大家以后各自收敛些,不要乱去对方地盘,也就是了。少些打架,便多些精力来对付死人。”
众人一听,想想也是,再说两边实在人数也是差不多,难以压倒对方,也就都漫骂了几声,勉强接受。一人道:“既然要成盟,需在血魔神前立誓。阿易找来弃婴没有?”孔任吃了一惊,心道:“岂有此理!若是要杀活婴,这些人我现在就一个都不放过!”那边有人道:“他还没影呢。”那老马道:“活的找不到,死的也行啊。好不容易来个月黑风高之夜,大家聚一趟不容易,难道还要再来聚一趟?呆会若是月开,我们还不得早点散伙,谁还能等他?况且血魔神似乎又不看死活,上几次不就蒙混过去了么?”
众人都是不住口地大骂阿易办事不利,却也毫无办法。孔任心想:“只等那什么阿易把婴儿带来,不管死活我都抢下,他们便一个也跑不了。爹爹常说,一个恶人能够把一百个好人压得抬不起头来,败坏一乡一村的风气,是以对大奸大恶不可太过仁慈,否则便是对好人的危害。哼哼,此等之人都是有伤阴德之辈,我还跟他们客气什么?押他们去官府斩首才是最具威慑……不对,他们若是串通起来,说我是陷害他们,他们人多口多,行起贿来,那官是信他们还是信我?看来还是就在这里给他们惩罚,起码让他们一辈子再干不了盗墓。”
正寻思间,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呼喊声,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听一人道:“不是叫阿易去东门外的乱坟堆等么?难道他还会去抢别人的小孩不成?若是这样,大家还是避开一下的好。”忽然一人指着远处惊道:“血魔神自己来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情不自禁地伸头观望,众贼顿时吓得浑身哆唆,立刻便是四散逃开。他们来去皆是极迅速隐蔽,刹那间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居然无人理会这时无法掩藏自己的孔任。孔任待要追他们,却见远处一个浑身血红的可怕魔影正迅速朝这边奔来,其势极显妖异气象。孔任心头大惊:“难道这世上还真有血魔神?”
但孔任毕竟是明心见性之人,立刻便想起爹爹曾说起过,多年前武林传说曾有人修炼邪功,残害婴幼无数,尤其是巴蜀秦楚一带受害为烈。他想到这里,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邪功不但还没绝种,反而还传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果那血衣人手上还真象是抓抱着什么东西,甚是邪异。
孔任大惊,疑那物真是婴儿之类,再也顾不得什么,一下腾身跃出,便直扑那血红人影。那人影手上抱着一物,似乎微有不灵,朝边上一绕,便要奔逃。孔任这时已是看得分明,知那东西虽然并未哭闹,但确实是一个婴儿,若是没死,便极可能是闭过气去了。婴儿体质嫩弱,岂能跟成年人相比?若稍稍迟疑片刻,必然是没死也要变成死的。
孔任心下大急,奋起平生所学,拼命前追。可是那血魔虽然抱着一婴儿,其奔行之势竟还是迅捷捷伦,竟然微有拉开孔任之势。而且那血魔身后远处,更还有一人也在拼命急追,口中还在极力呼喊:“大侠截住他!孩子可能还活着!”孔任只觉热血上涌,恨极了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更加苦练轻功,但心下却还清醒,咬了咬牙,忽然一把将匕首掷出。
那血衣人似乎有所感应,回手一把就要抄住匕首反手回掷。但那匕首在空中忽然微微侧偏,那血衣人似乎没有回避,这一下只斜斜握住了刃锋,却依然回掷了回来。孔任大喝一声,猛然举起一块大石朝那匕首迎着砸去。那匕首顿时倒弹回去,连同这大石一起砸向血魔。那血魔忽然抛上婴儿,双手分别击回这二物,顺手接回婴儿,又是飞身前驰。
但就这一瞬,孔任已是飞身追及。他家传混沌神功已有小成,此时愤激之下,全身鼓荡,一掌击出,直如排山倒海一般。那血魔发张须起,又是一把抛开婴儿,便如抛开一件完全没有生命的物体,自己则猛然回身,一掌正正和孔任对上,二人身形竟然同时震开。
孔任咬了咬牙,见那血衣人似乎又要去接抢那婴儿,趁隙猛然又是一掌击出。不料那血魔一见此掌凶猛,干脆不去接那婴儿,回掌便又要相对。孔任大惊,眼看那婴儿就要被摔死,顾不得其他,一下跃起将其接住。但如此一来,空门大露,只能运功于腰际,心头只盼血衣人那一掌不要将自己立时击得不能动。只要自己还能动,那么自己说不定还可死死抱住他,让后追者有机会将这婴儿救走。他心念电转之机,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那追来的人已拼尽全力和血魔接了一掌,令孔任避过了这重伤之危。但那人的身体却平平飞出丈余,虽是一跃而起,又来扑上,鲜血却已自他口中和掌缘虎口处涔涔渗出,显然受伤已是甚重。
那孔任一把将婴儿向那人抛去,厉声道:“我来!”那少年一下接过婴儿,交到左手抱紧,和身扑上,咬牙道:“我来帮你!”话未说完,那血衣人连人带批风,便如一堵血墙,猛然翻卷过来。其手脚大开大豁,便如要将二人一婴全都卷入鲜血旋涡中一般,势道之强,实为孔任所仅见。
孔任深吸一口气,混沌奇功凌空一个反旋,竟然将血衣人之势滞了一滞,但自己身形却也大大一跄。孔任还不及稳住身形,口中已厉声道:“送婴儿回去,再叫人来!我还支持得住!”那血衣人似乎从来都是逼得别人躲避,从来没有在招式上被人反制,这时极古怪地怒吼一声,反身又上,掌爪之间虽势如疯虎,但举动间却还是有章法轮廓。同时,他那一吼声实是说不出的可怕和邪异,竟将二人全身不约而同地震得一颤,几乎跌倒,耳鼓更是阵阵发麻。那婴儿也被震醒,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孔任和那少年一听婴儿哭了出来,反而心头一喜,知婴儿终于还是没死。但二人随即便觉,在这激斗之中,那婴儿之哭声对自己实在有着莫大的扰乱力。可那血衣人却象是完全不被这些哭声所扰乱,其纵跃腾挪之势反而更显可怕。
孔任几乎都快要透不过气来,索性屏息不去想说话,全神迎敌。他混沌奇功初遇大敌,虽然劣势之下迭遇奇险,但每到生死关头,那十几年比寻常武人艰苦数倍的生死苦练,却总是能令他半本能半强迫地堪堪躲过,居然也能勉强支持不倒。那少年身已重伤,又手抱婴儿,防血衣人来抢,所帮极是有限。他自己似也觉出此等境地,斗了几招,忽然跃出圈外,大声道:“我先回去,你先坚持一会再跑我这方向,当有人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