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任见那少女看自己的目光故意极是轻蔑,看得自己浑身不对劲,不免极是窘迫。他定了定神,喉头干咳了一声,想要说什么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情急之下,他居然干脆深深一揖到地,脸上早已涨得通红,呐呐道:“姑……姑娘,对不起……对不起。”
那少女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慢慢弯腰将那小姑娘轻轻放在草地上,柔声道:“小妹妹,阿姨要打大坏熊,你喜欢不喜欢看呀?”那小姑娘拍手道:“喜欢喜欢!”但立刻又道:“阿姨,这位叔叔就是大坏熊吗?他犯了错,要被打屁股吗?他好象已经知错了啊。”孔任一听,急忙又是深深一揖,道:“在下真的知错了,向姑娘陪罪了。”
那少女秀脸一红,道:“他不是叔叔,他是大坏熊。”说着忽然纤手一抖,两条索带已是握在了手中。那小姑娘很是奇怪,道:“我家的小熊熊不听话,爸爸就叫我打它屁屁。阿姨是大人,打大熊是也打屁屁么?是用这漂亮的丝带捆起来打么?”
那少女被她问得无可回答,恨极了孔任,忽然素手微微一缩,那两条索带已不见踪影,恨恨道:“今天算你走运。”说着将那小姑娘又轻轻抱起,柔声道:“阿姨回去教你,好不好?”那小姑娘奇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在这里教呢?”忽然又自拍手笑道:“阿姨,我明白了。要是被大坏熊看见了,被他知道,躲了起来,就打不着了。”
那少女忍不住噗哧一笑,立刻又觉自己失态,回头狠狠瞪了孔任一眼,抱起那小姑娘就飞身跑开。孔任只觉眼前浮光乱闪,那轻轻的一笑,简直就如同千万根闪着神光的孔雀翎,令自己的脑海灵光完全黯然失色。等他勉强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少女已是不见踪影。但那微微一笑,却依然还在那花草地上飘逸和回旋,让人心醉,更让人叹息。
孔任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回家,应该休息好第二天再来。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回去……回去。冷风拂在他面上,让他那迷茫狂乱的脑海终于慢慢静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想起那少女虽然也很漂亮,但明明不能说甚美,不过就是一双眼睛出类拔萃而已。可自己却怎么总是会如此的失魂落魄,为之倾倒?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是她就是她?
这位少女怎么有这么大的魔力?为什么她闯荡世间,别的人似乎对她也没什么特别注意?难道是自己天生就跟她有缘分?这些问题孔任一个也无法回答。他只是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在这个少女面前,自己似有了一种对自己的全新认识:原来自己除了能为爹爹的严训所折服,还能够为少女的嗔怒和美丽所折服。自己甚至想也没想,就莫名其妙地顾不得男子汉的自尊,愿意向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陪罪,这为的是什么?是真的只为了陪罪,还是潜意识里就想看她一笑?爹爹一再说过,陪罪主要就是一为自己解脱,二为对方解脱。可是自己这样莫名其妙地反复陪罪,难道真的是为了遵循爹爹的教诲么?
这一次,孔任终于再也无法完全逃避那个现实,那就是自己真的是在悄悄仰慕她了。他的心头忽然充满了无比的恐惧,似乎在恐惧自己从此将不再能了无牵挂而闯天下。然而他还有更加恐惧的发现,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爹爹、叔父、乃至自己所一直认为的那种铁石之人,未必能够漠视一切干扰,只求事业上尽善尽美。万一自己真的不是这种人,又这么早就受到了这么大的干扰,那么自己还能攀登事业高峰么?
孔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避她,尽管这个答案本来应该是那样的确切无疑。他很害怕那少女会阴魂不散地再在自己面前出现,可是他却又根本无法欺骗自己,因为自己根本就是在希望那少女再出现。他想着想着,渐渐的,已是从内到外、从肉体到精神,都完全地害怕起来了。
忽然,孔任猛地坐在了地上,极其冷静地慢慢运功,要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状态,一点点地恢复体力和心力,以驱除心“魔”。在这关键时刻,那十几年的非人苦练终于还是没有辜负他。他终于还是成功了:那思绪的洪水,竟然真的就被制伏了。
然而第二天孔任醒来之时,虽然依然没有狂想连篇,但却也没有平常运功成功之后的那种神清气爽感。他叹了口气,依然如先前计划一样去那里,并没有去刻意回避什么或是盼望什么。他很平静地一直干到晚上,那位少女也果然如他所愿并没有来。他望着夕阳一点点地消失在地平线下,望着那已经被植完的山头,心头简直就如同失去了什么一样。
孔任忽然发觉,昨天的自己,其实就象是一道就要被水漫过的堤防,虽然看起来无限危险,但却终于还是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然而今天,当水退去时,他还没来得及欣慰就发现,那水其实早已将堤防泡胀到了只需一阵风吹,自己就会慢慢软垮的地步。
自己还会再见她么?她还会再见自己么?孔任完全不知道。父亲严厉的目光和那殷切的期望,终于还是占了上风,使他有了一种类似将要摆脱、但还未完全摆脱陈姜时的感觉。也许万事都是先苦后甜,如果自己不先去面对摆脱的痛苦,又怎么能享受到摆脱的快乐?就算不想多面对痛苦,那也不是没有办法啊。这几天自己忙死忙或,明天不就是自己享受一下的时间么?自己又何不借机轻松一下,转移一下心情?
第二天孔任和往常一样起床,叹了口气,便想登山。他思李小二之铺就在路口,自己可先去歇歇,侃上几句,说不定还能问到一条能不错过任何一处好景致的路径,便信步而往。其时天色尚极早,杨老爹等其实并未起身。但孔任昨晚已先关照过,说自己明日当早起散步,不必起来服侍云云,是以杨老爹特地留下内开之栓,方便其自行出门。
时晨曦尚浅,略有星光,孔任延河岸缓缓而行。其河虽甚小,但河弯甚多,看在孔任这北地之人的眼中,亦是颇多景致。孔任甚是心旷神怡,走得甚慢,暗想:“南国山水果然锦绣,一如南国之人,多于细微处见精华,曲折之处无不如意。嗯,她……是不是也是南国之人?”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面红耳赤,立刻如避瘟疫一样避开,极力要逼自己去想别的事。
忽然,前面数丈之外的苇荡内微响了几声,苇枝荡了几荡,似是有什么东西藏于其内。孔任何等眼力,立时惊觉,知绝飞风过之象,亦非山猫也鼠之扰所致,必有体格较大之物潜藏于内。他心念一动,已疑是埋伏之盗伙。
其时各国皆为盗贼所苦,盗寇所过之处,大则劫城破关,以抢珠宝,小则伏于路上,以掠行人。因此,行路之人无不备剑结伴而行,以期让山贼有所忌惮。这些孔任乃是亲自体验过,自然更是深有体会。他略略一想,不由得暗笑:自己带有盘缠,那些盗贼眼尖,想是看了出来。自己孤身一人行于荒野之处,又脸有书卷之气,看在盗匪眼中,自是容易打发乃是肥羊一只。不过这些盗伙今日碰上我孔某人,却是倒霉到了家。且待我除了他们,也算是为此地之人除了一害。
当下他不动声色续往前行,不时还略做停留,似是在吟哦风景。这时孔任已离动处不到两丈,却见前番所动之处毫无动静,心下暗道:这些山贼却还真沉得住气。然而一直到了离苇枝仅有数尺之处,目力已能辨认叶脉,居然还是一无动静。孔任心下奇道:“莫非这些盗寇见我孤身前来,疑心我身怀上乘武功,不肯出来?哼,这等劫匪为害乡里,人人得而诛之。你们不来惹我,我就不来擒你?今日既然叫我碰上了,那便放你不得。”
转念间,他已手随心动,拔剑出鞘拨弄苇枝,口中喝道:“兀那盗寇,竟敢潜藏害人,还不给我快快出来!”可连喝数声,却是一无所应。孔任益怒,微一侧身窜入苇枝之内,怒道:“岂有此理!苇枝便能藏上一辈子么?”他行步间忽然左脚一沉,已陷入淤泥之中。孔任心已有备,正待借力腾起,右脚边一物忽地向他猛扫了过来,而且其势竟然无可相信的凶猛。显然,若被其正正扫中,自己定必拦腰而断,绝无活理。
孔任又惊又怒,怒喝一声:“好贼子!”然一脚已陷于泥中,急切间无法随意施用轻功,眼见巨物已到,只好就地一个“铁板桥”,身子平平贴于泥面,同时左掌微侧,就其来势向上斜击。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一个巨大身子险险擦着自己身体从上扫过,落在水中,溅起泥水竟高数丈。然其物甚是敏捷,此身未即全落,另一端已又是唬的一声扑了过来。
孔任见那物身体如此力大灵动,触手亦似是极厚重的癞皮之类,身躯也是庞大长形,知必是水沼嗜血巨兽一类。他见其又朝自己猛扑了过来,顿时连脸上泥水都来不及抹去,立时一个侧翻,全身皆没入泥水之中。同时,他左手急运“吸云手”,顺着自己陷入的左腿连捞数下,终于脱开了烂泥纠缠。但这时身体已失去平衡,只得随侧翻之势横卧于浅水厚泥之上。
这一扑之间,孔任已看见了此巨物的基本轮廓。只见其身长竟达数丈,前粗后细,前面硕大无比一个五六尺长的丑陋巨头,粗可一人合抱。从头至头身相接段,微微裂开一缝,其中全是白森森的牙齿,简直是此头专为一嘴而生。再看其全身,乃是土灰色的块块癞皮,极似武夫之鳞甲。其身侧有四只短短的脚,趾上皆有利爪,一看便知乃是水中巨霸。孔任暗暗心惊,知道自己竟当真遇上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鳄鱼。
那鳄鱼一扫一扑,却都不中,那是它猎食生涯中从来没有之事,怒极之下,张开血盆大口,一声怒吼又扑了过来。孔任乃北地之人,虽会水性,但终是不精。加上此时他身在泥水混合之中,又怕着力过重重陷泥沼,一身武功无从施展,一时间只能跟巨鳄比拼蛮力。然巨鳄如此庞大迅捷,沼泽之地方又是地利,人要和它拼蛮力,如何抵敌得过?
孔任眼见那巨口朝自己横腰咬来,一时不及细想,右手挥起宝剑就向巨鳄口中横砍过去,同时身体借这一斫之势,向旁急闪。只听“喀擦”一声,这柄父亲临别赠己的精钢宝剑,竟已被巨鳄生生咬断。
孔任更是心惊:“难道我孔任竟毙命于野兽之口?”那巨鳄又未咬中,更是狂怒,身子在泥中猛的一搅,一大团黑泥和着河水扑面向孔任飞了过来。孔任不及闪避,满头皆被烂泥击得生疼。那巨鳄见此击得中,吼了一声,四脚一撑,又扑了过来。
孔任不及擦去烂泥,右手摸到一块卵石,运起全身劲力向巨鳄眼睛狠狠砸去。那巨鳄似乎甚怕眼睛被砸,身子一侧,舍了孔任向旁窜开,这一击竟没砸中。那大鳄闪开之时利爪横撕,波的一声,孔任已是衣衫大裂,胸腹之间现出数道血痕。孔任极力告诉自己不可绝望,一面急急续摸卵石,一面身体急速朝岸边退去。
那大鳄似是明了孔任之意,立刻又扑了上来。它似是吸取了教训,这次乃是微闭这边双眼,但扑击之准仍是丝毫不差。孔任知道绝不可容其冲及自己身边,否则自己定被其身子再次扑倒,其咬力奇大的巨嘴只要一回口,便可将自己要成两段。他见其来势甚急,且似有不避卵石之势,急忙一抹眼前稀泥,运起“紫府流星”劲道,将石头向巨鳄之眼缘硬掷过去。
孔任力道极大,巨鳄虽然闭眼,却还是大大吃痛,登时怒吼一声,身子却是不闪不避,依然是直直飞扑了过来。只听哗的一声泥水大响,孔任已被其巨嘴斜斜压入了泥中。巨鳄立时双爪伸出,向孔任奋力乱掏,意欲将其抓得摆正位置,好大快朵颐。
孔任整个人已被扑倒,兼且泥水混浊无法睁眼,其势已是千钧一发。他慌乱中,头脑微乱,忽然不顾一切地忍住鳄爪抓体之剧痛,死死抱住巨鳄之嘴,心道:“我死也不让你张嘴!”但这巨鳄咬力如此之巨,精钢宝剑都能一口咬断,自己这双膀之力,却又怎么禁得住它的嘴?这无非就是自己本能的行为,盼望鳄口能迟到片刻而已。
不料那巨鳄似是对大口被制出奇地恼怒,全身极其狂暴地疯狂翻滚,双爪更是尽力乱抓,头全力左右乱甩。孔任之躯被左右猛甩,头和身子数度撞在泥中乱石之上,痛得眼冒金星几欲晕去。但孔任此时已经抱定必死之心,脑中已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也不让你好受!”,双臂更是死死抱住不放。
如此良久,那巨鳄竟然还没有甩拖孔任之制,反而动作渐渐缓慢下来,似有气力不继只象。孔任微觉奇怪,但头目仍是一片混乱,心中惊竦也是丝毫不减,双臂更是一丝不敢放松。又过了一会,那巨鳄已是无力再剧烈甩头翻滚了,身子也已无力再动,但双爪兀自抓个不停。
孔任这时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心下对这奇事模模糊糊有了一点明白:“莫非这巨鳄张嘴之力竟然如此之小,竟然都不过我一个将死之人的双臂之力?这世事真是可笑,想这巨鳄合嘴咬力如此之巨,便是钢筋铁骨之人亦可一口咬断,可张嘴之力却是忒般之小,简直是让人难以想象。噢,是了,世人一见巨鳄咬力之猛,自然心神俱裂,慌忙逃避,自然无从去试。要是远避不及,也就成其美餐了,也一样无可去试。这样一来,谁能想到不让它张嘴这个简单到愚蠢的办法,居然还是最有效?哈哈,我真是愚蠢,若是早知鳄鱼怕这个,又何至于如此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