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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楚地处南方,与吴越也算遥遥相闻,略有水线之通。那吴越一带,本史前蚩尤之地,而蚩尤乃是战神,刚猛英勇,是以吴越一带一向武风甚盛。同时,蚩尤又是首开金属冶炼之术的人,制得铜兵与炎黄二帝争衡天下,曾使黄帝九战不胜。后蚩尤虽兵败身死,但其冶炼之技,却仍为吴越民众一脉相承,后又渐渐传于中原。数千载之下,各地铜师铁匠技艺虽均日进,但天下仍以吴越兵器为最利。其时楚国亦有些自两地迁来之人,善能铸兵刃,多年授业授徒之下,区区一小城之市,亦常能有不错的兵器买卖。
    孔任出身世家,自小又非纨绔子弟,自是识货。他见这些极寻常刀剑铺里,居然也藏有好剑,自是大喜,简直都要流连忘返。他选中的剑,虽非吹毛立断之神兵,然触之清冷,弹之龙吟,以之试闲杂铜铁,也能勉强如试腐土,且长短大小、轻重厚薄都与原剑想仿。至于那铁叉,虽然用材比宝剑大显粗糙,但长大厚重,且是一次成型,并非分铸之后熔焊之物,想来应极是结实。那鳄鱼即使咬到了,也不见得就能一口咬断。如此二物,却仅需银数两,自是物美价廉。只是对于他这个暂时的穷人来说,日后路费终还是少了不少。
    孔任又买了几样蓑衣阳伞之物,心想:“此行哪得就能碰着那巨鳄?说不得要守侯几天,这遮阳防雨之物不可不。既做渔人,也须有个渔人模样。”等回到小店,看见绣衣,心中不免又是微波。他无奈之下,只好急忙转身敛神,胡乱穿戴好就出发。杨老爹也并不多问。
    一路无话。待孔任走近自己昨日晕迷之地,下意识地便想略略绕开,旋即又暗笑自己:“大丈夫当刚直行事,有何事不可以示人?但得自己心平气和以平常处之,又何必做此等心虚之举?”于是大踏步径直前行。但才走几步,忽然又想:“我何以如此急切,不待伤愈,便想来猎鳄?难道仅只是为民之想么?”想着想着心头又甚是尴尬。
    看看到了受巨鳄伏击之处,他便再不敢怠慢,运足耳力目力,左手执铁叉,右手执剑,微微躬身向前,拨弄苇蒿,小心翼翼慢慢前行。他知这巨鳄之皮色形态极似烂木腐泥,是以极其小心。然而搜索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看看天已近午,仍是一无所获。
    孔任心头大觉失望:“莫非此鳄昨日与我相斗一场,现下竟是怕了我,连这绝好的伏击之地,都不敢再埋伏了?”但转念一想,却又恍然:野兽伏待猎物,多是至少有三五处地方,且从不重复头次猎食之所,这巨鳄自然也当如此。只是若是这样,便需要自己去找寻分辨巨鳄所喜的藏身之地;而这对于自己来说,却是比直接猎鳄还要困难得多的难事。
    孔任呆呆想了一气,苦笑道:“爹爹所说一点不差,这世上果是事事皆需学问。我今日学做渔猎之民,这“形”是学得象了,“神髓”二字却是全无。唉,纵有一身武功,却又能奈此鳄何?”心头沮丧之下,便想先去李小二茶铺休息休息,顺便与人攀谈攀谈,知道有那些具备“神髓”的渔人,日后便可邀之同来,再碰运气。
    孔任脚步轻快,李小二茶铺其实也不甚远,几下便已到了。他远远望去,见一华服公子也坐在内,甚是醒目,似乎就是那日嘲笑自己之人,心下不免甚是厌恶。但走近细看,却见其年纪形貌皆与那日之人甚象,但眉宇之间并无傲气,又似乎不是同一人。孔任见那公子也在看自己,遂向他微微点头示意,那公子也点头回礼。
    李小二一见孔任形貌装束,颇有奇异之态:“客官这是……”孔任笑道:“这里似乎有一猛兽。我既游历来此,又身怀武功,这驱兽之事自是义不容辞。是以我想先学做一回渔人。”李小二也笑道:“莫非就是为那巨鳄?我小人在此经营也有熟年了,时常听人说起有这么一条巨鳄,霸住了东南数百顷地面,无人敢去那里耕种。但说实在话,我是未曾亲见。此地史志向无鳄鱼之记载,恐怕是因为有人从有鳄之地来,以讹传讹,说成了是这里。”
    孔任没想到他们已是知道,便坐下来道:“我看这话却是不假,我昨日便碰见了一只。”李小二一听,立时转过身来,嘴巴张开老大:“客官还真碰上了?客官……客官可不是说笑吧?我前些时,还想去那里开点荒地,增些谷物收成的,这下……”
    孔任笑了笑,道:“你看我会是专门以吹牛为乐的人吗?不过现下我正有猎鳄之意,若是猎中,你或许便可真去开些荒地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声音略大:“可惜我在此也呆不了几日。若是老是再碰不上那鳄鱼,我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旁边两个正在饮茶的人忽然插口道:“此地真有鳄鱼?”孔任随口答道:“确是如此。在下昨天还亲身遇见过。”待见那二人都是手执鱼叉,不免微感意外,心下则是暗喜:“莫非这两人便是我要找的渔人?那可要好好结交一下。”
    只听那两人中的问话一人向另一高个人道:“大哥,莫非传言是真的?我们看来又要做一笔好买卖了。”那高个子一笑,对孔任道:“兄台可看清了大小、形貌么?确实是鳄鱼么?”孔任想了想,知若说自己跟鳄鱼徒手搏斗过,众人定然不信,于是道:“昨日我看时离之甚近,确是鳄鱼无疑。看长短,似是从头至尾四丈有余,接近五丈。”
    只听“呵呵”“嘿嘿”几声轻笑,却是由这两汉子所发。那矮壮汉子边笑边道:“大哥,这北地之民全无常识。想我二人多年来以猎鳄贩鳄为生,十数年来见鳄何止数百,可曾见得如此巨大之鳄?”那高个汉子亦笑道:“南荒所产鳄之一类,小者不足一丈,中者一二丈,便最大者亦从无三丈之说。设若有鳄如此之长大,我兄弟二人早被其果腹了,那里还能猎鳄十数年?想是这兄弟一见之下,立刻魂飞魄散转身便逃,其实并未敢看清。回去之后添油加醋,也是有的。”说罢哈哈大笑,满座茶铺也大都跟着笑将起来。
    孔任心下着恼,但随即又想:“我此时是渔人打扮,他们不知我身怀上乘武功,把我当寻常渔人看待,却也怪他们不得。不过寻常渔人之中,岂无沉着冷静目力过人之士?他们可也把别人看得忒也低了。哼,纵有本事,我也绝不愿意找他们相助。”当下充耳不闻,仍是慢慢饮茶。
    原来,这二人却是荆楚吴越交界一带猎扬子鳄、蜥、蛇等大爬虫的之人。他们每有鳄获,皆捆绑起来,运至北地少见此物的市集,号为“龙肉”,其险虽大,但获利亦是甚巨。鳄命甚长,有的时候,甚至还能活着运至市集。一旦有活鳄待售,则必有世家大族闻声而来,高价购买,以在众宾客前活宰宴客。由于此事极壮本族声威,是以买主常常很舍得打赏给献鳄之人。二人多年行此,都甚是得利。
    这时正值晌午,烈日当头,众人皆有倦意,茶铺来客越来越多,生意甚是兴旺。众人正昏昏欲谁是,忽见一梳着朝天辫的小孩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还边跑边喊:“爹!爹!城里的那个人又跑到我们地里来了!”李小二一听,似乎甚是气愤,放下手中活计,便往那小孩所指之处跑了开去。茶客中有似乎略知此事的,皆暗暗摇头叹息,有的道:“看来这事是永无了期了。”孔任心中一动,跟了出去,众茶客亦有跟出去看热闹者。
    不一会到了地头,却见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在围观。待再近些,已看清中间有两人正在争吵,一人看身形正是立小二,另一人却是自己投宿之处的杨老爹。孔任心下甚是奇怪,因依他所见,这二人都是淳朴忠厚之人,少有占人便宜之理,那怎的会去争吵?当下他便循着围观数人,问了个大概。
    原来二人几十年前都是各从外地迁来,此处田地相邻,当初丈量时约定以小河为界,并无什么困扰。十余年前,杨老爹夫妻回老家吊丧,本以为很快便归,便并未处理田产。不料遇上兵乱,这一去便是十几二十年滞留在外,归家不得,这土地也就荒了好些年。后来有一年忽然发起洪水,水退后小河改道,于是原来杨老爹便有数十亩田给改到了李小二一边。李小二见多年来杨老爹不归,加上近年来兵连祸结,只道杨老爹已去世,这么一片地荒着可惜,加之河流改道也归在了自己这边,于是便耕种了七八年。
    年前杨老爹终于回到家乡,丈量田地,发现自己短少了数十亩地。由于他多年来漂泊在外,对这无地之苦实在是刻骨铭心,于是便要李小二归还。但此时李小二已播了种,便想等此茬收获后再行交割。但由于二人都是外地迁移而来,口音有些相差,兼且二人都是直来直去不会说话,一来二去,一个不小心,竟成了误会。李小二以为杨老爹倚老卖老,要贪自己这一年的收成,杨老爹则以为李小二恃着年轻力壮和“依河为界”,想夺自己这块地。
    二人各自生了嫌隙,便更少搭言,只三两日里各自去整理田地,每次一来皆把对方上次休整的给推掉重新来。若是碰上了,便争吵一番,怨气越结越重。因此,本来只是庄稼之争的,现在双方各凭怨气,却硬是给变成了争“以河为界”这句话。结果好好一茬庄稼,硬是给弄得七零八落;二人心中也都极是愤懑委屈。
    孔任听了,也不禁暗暗摇头,心道:“我原以为这吵架之事,必有一方理屈,纵然双方都有理,亦定有轻重之分。今日一见,却是二人都似有理,又都似没理,难以轻易责备任何一方。”他转头看去,只见杨老爹泪花隐现,神情激动,而李小二也委屈满面,语声哽咽,不禁又想:“唉,看来好人之间也还是会有矛盾的,我小时的那种‘世界都是好人就会没矛盾’的想法,说起来还是太过幼稚。这二人也还都算是老实本分之人,只因初时理解上的小误会而互相推挡,现在便给结下了实质上的怨气,只怕现在就算是解释清楚,一时候也难放下脸来。这需得怎生想个法儿好?”
    孔任退出人群,四面望了一望,只见果如李小所言,两人田地东南确有沃土数百亩,而且似乎远比这片被争的地要肥沃得多。可惜的是,那一大片肥地上,一丛丛的野草高可没人,显是因为巨鳄之传说,并未被开垦。若是今日那巨鳄之事解决,那二人不就可以放下日日争辩之精力,来好好开他数块荒地,其利岂止百倍?
    但孔任回头一想,却又觉仍不太妥:“现下二人已结下深隙,如何便肯放下争端,压抑怨气,向对方示弱去开荒?便是双方都来开荒,争地旧事若不解决,新开之地定然又会多起争端。唉,这区区数顷之地禾稼,于我世家来说,自然是微末小事,但对于他们这等日日担心下顿的耕作之民,却是对生活大有补益的钱粮来源。这也难怪他们看的如此之重。”
    孔任想了几想,心里有了个主意,于是又排开人群,向二人道:“二位且先略停一下,何妨听我一言?”那李小二一听甚喜,道:“客官来得正好,正好为我评评理。我年年施肥,苦苦耕作,多年变荒为不荒,难道无功?难道这一茬之稼,也要被他所吞吗?”
    那杨老爹也道:“客官是正人君子,还请为我小老儿讨个公道。这‘依河为界’,本意是定两边之地,地乃根本,河道不过是标志之物。若是长久慢慢改道,一年一年不易觉察,那也就罢了。今改道如此之大、如此之明显,当然不可仅因此便夺我活命之田。他说变荒为不荒有功,难道他那些年收的粮食都白收了么?我没报官追回就是好的了。我也不要他这一茬之稼,他自己尽可割走,但此地我却要种些别的换季之菜。”
    孔任心中一动,道:“依我看,你二位只是因说话太过直来直去,加上口音迥异,才生误会。若是当初便有我等在场,说的分明,现在又何至此?你们每日在此争闹,多日以来谁也得不到好处,乃是两损之事。二位都是忠厚本分之人,本来也都没有去占别人便宜之心,吵成这样,却又何必?若是两边略略相让,又怎至此?这争地之事,想来也类于修宅争基。我家……我家……附近有传说,说曾有人与邻人争地基,亦是小事而起,各逞意气。结果彼此示强之下,最后连本来中间原有的小路,也都被挤占得不可通行。一家人遂修书给朝中为官之父,要求作主。结果得到回书,中云‘地负三尺,情胜三分’。家人依命让出三尺,不料邻人闻之,亦让出三尺。一时间两家争相请罪,反而传为佳话。今日二位之忠厚淳朴,可说不在当年那些人之下,所争之物也未必便高出多少。那何不学上一学古人,互相让让又有和妨?”他一口气说完,见两人似都略略起了些愧色,嘴唇囁嘘,欲言又止,心下暗叫:“惭愧!看来说谎编造一点,有的时候也不见得是十恶不赦。”
    孔任不待二人回答,又道:“二位请估算一下,这块地连这茬庄稼,价值几何?”杨老爹叹了口气,心道:“他定是要以此为据而交割。论起来这位客人对我甚是客气,赏钱倍于他人,这个面子……嗯,其实这样也好。我们争来争去,徒然两损,还当真是自寻烦恼。唉,这些日子来,衙门连理都懒得理,村人也把我们当热闹看,有个什么意思?李小二耕种数年,地也因此得以不荒。我才回来,别的肥地都续不极,说要赶着在这种菜,实在也不过是气话。他跟我没来由地吵了这么日子,荒废了几多茶钱,何不就这庄稼来略作补偿?”于是便道:“也不过就是十两银子,田八……田七稼三。”
    李小二看了看孔任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终于也道:“杨老爹这却错了。我这庄稼少的可怜,如何值得这许多?田九稼一便……”说到这里,他媳妇忽然悄悄扯了他一下。李小二叹了口气,道:“也罢,杨老爹慷慨,就田……田八稼二罢。我……我年纪轻些,不知敬老尊贤,说话直鲁,容易冲动。说起来这误会,还是我责任大些。”说着便陪了一礼。那杨老爹也答了一礼。
    孔任一笑,道:“既然是此美地宝稼,那我便依田八稼二数买了如何?今若不够,明日再凑。”说着便摸出银两分送二人。二人本以为他是要主张分个什么,没想到他忽然要这样做,皆有异色。但二人均想:“他买了也好,实在也确实是这个数。只不知他买这地,又有何用?”手上则茫然接过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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