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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孔任叹了一口气,缓缓走到平常自己放那件绣衣的地方,心头一阵震颤:“我每天抚摸它,把它好好地收藏伴己入眠,心中自是早已把它当成了她了。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竟然会去做这些先前被自己鄙夷至极、不屑一顾的可笑之事,而且还做得如此之如痴如醉?难道爹爹叔伯尊长们的多年教诲,还有我孔任这么多年的事业追求,只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就会全都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吗?”
    孔任一想到爹爹,心头立刻清醒了不少:“我孔家世代以家国为重,祖辈中历代先贤莫不是举家为国,以公为家。多少年来,我孔家都是事事以事业为重,以国为先,稳逾九鼎,安过泰山,从无为一女子而左右视听不能自拔者。这传统一代代坚持,传至今日,这才博得了世人之公推赞许。我孔任虽非长子,但父亲教诲之严、期望之切,远在对众兄弟之上。显然,爹爹是要把这份发扬孔家传统的重任,大半放在自己肩上。父亲虽然对自己极其严厉,从来不假词色,但人人都知他是对自己期望极大之故。自己还很小的时候,便被众人选中,认为聪明坚毅都是兄弟行中上上之选,是以被期盼挑以大梁。十几年来,自己所受之苦,所蒙之训,数倍于众兄弟。甚至连很多原来曾嫉妒自己的兄弟,一旦看到自己受苦的情景,便立刻由嫉妒换成了怜悯和庆幸。此等之苦,据说已甚于父辈之当年,这自然是要先扎好极稳根基,为孔家立千秋之荣耀。若真说自制力,自己在孔家同辈之中怎么也是佼佼之数,早已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地步,就连父亲,也曾对朋友对自己的赞许不置可否。以父亲的习惯来看,这已是绝大的夸奖了。可是现在,自己却竟然如此痴迷地迷上了一个女孩子;才半日不见,便已如隔三秋。我这样神思恍惚,哪里还有半点做大事、挑大梁的样子?唉,我孔任怎么能变成这样?”
    孔任想到这里,又想起那神秘老人,想起他告诫自己不要太过沉迷的话,心头越来越惊。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绝不应该如此迷恋一个女孩子。为了要不辜负父亲所望、以防万一,自己甚至应慨然挥慧剑斩情丝,至少也不能让这女孩子对自己影响如此之大。可尽管他心知此断情之念实是无比正确,可思前想后,却怎么也无法驱除莲伽叶的影子。每当自己哪怕稍一合眼,莲伽叶那飘逸如雪莲、淡雅如谪仙的身影,便在心头出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孔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无法驱除对她的思念了,忽然又想:“即使如此,却又如何?那位老人不是也说可以么?爹爹希望我光大门庭,要我事业有成,并没说不让我娶妻生子,也没说成家与立业乃是仇敌。我又何必如此,非要自寻找烦恼,逼自己只择其一?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开枝散叶,自然也是子女的责任。可这如不成家,却又如何能办得到?古语云‘成家立业’,‘成家’在‘立业’之前,自然是先成家再立业了。那么我便先涉儿女之情,又有何不可?《礼》曰:‘国君十五而生子。’我重臣大夫之家,虽然未必依从此例,但朝中同僚子弟,亦鲜有二十以后放成婚的。自己家族虽然习惯上娶妻稍晚,却也有不少是先娶妻再行冠礼。自己虽然身负重望,父亲待己极严,在这事上想来也当是通情达理,未必便会不允。”
    孔任想到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心下如释重负,立刻便不肯再回去想先前所忧,生怕自己又深陷其中不得自拔。但忽然又忍不住想:“我一阵狂想娶妻成家,自然是想要娶她了,可是她就会愿意吗?迄今为止,我跟她连话也没说多少,还屡屡惹得她生气,她的身世也还不知道,她又怎么就一定会答应嫁给自己?”
    孔任想到这里,心头一阵迷惘,但马上又想:“她一定会的,她一定会的。”可是到底为什么就一定会,他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莲伽叶是喜欢自己没错,可那到底是因为知音之喜,打闹之欢,还是儿女之情?孔任想来想去,只觉得虽似各有一些,但他却宁愿相信更多的是儿女之情。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又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当下他终于放下心思,便欲梦中以会佳人,然而一触胸际,感到那陪了自己数日的绣衣已是不在,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叹息。他想不通为何莲伽叶在明知自己知道她拿了之后,还是不肯承认。难道就只是女孩子死要面子之故?他隐隐觉得似乎不仅此因,但究竟还可能是为了什么,但却又毫无头绪可寻。孔任叹了口气,回过神来看着平日藏放锈衣的那个锦囊,不禁又想起了那绣衣的淡淡的但却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中早已如在神游飞云之巅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窗外一声轻笑。孔任一惊,立刻翻身跃出窗外;只见白影一闪,正是莲伽叶在窗旁向他微笑。莲伽叶见孔任看她的目光直直如炬,不免微现羞色,却也并未转过身去,只是慢慢垂头不住地摆弄衣角。孔任不知她是否已在外面观察良久,怕她已知晓自己在房里苦苦思念她的情形,心下也是砰砰乱跳,脸上阵阵发烧。
    良久,孔任才道:“莲姑娘……”话未说完,莲伽叶忽然转身跑开。孔任一呆,便即住口不言,随身追赶。莲伽叶奔行甚速,但每奔一段,便回头向自己张望,显然是希望自己跟来。但她却又偏不肯让孔任追上自己,更不肯与他联袂而行。
    孔任这几日里数次与她想处,知她艺业也是极高。虽然论功力,她尚不及自己,但是轻功身法却是自己所不及,不但美观,而且即其迅捷。现在她在黑暗中向前奔行,更是如一朵盛开的雪莲在向前飘逸,浑然不带半点烟火之气。孔任自己家传轻功也甚是有名,广为中原武人所推崇,但在自己功力尤胜、全力施为之下,竟然仍追赶不上她。
    孔任虽不知莲伽叶为何半夜来找自己,但心中却毫无疑问地坚信她绝不会对自己不利。因此,他心中虽是奇怪,追赶时却毫不犹疑。二人奔行极速,不多时已近云台。孔任心道:“难道她是……”心中更是迷惘。莲伽叶上山之际,奔行之势竟依然能丝毫不缓,纵跃之际似如毫不着力,其状更是美丽莫名。
    孔任忍不住暗想:“这女孩子看来似乎比我还小几岁,却怎么有如此之高之艺业?自己这身功夫可是以天资为底,名师指点,再加十数年牺牲青春快乐、苦苦磨练才得到的。这女孩子看来身体柔弱,上次自己碰她手掌之时,更觉她小手便如婴儿般细嫩绵软,绝不似自己这长期练掌之手大而刚硬、老茧暗藏硬皮之内这般无趣。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她都简直就象是完全没吃过苦的千金小姐,那又有怎会有如此之武功?”
    孔任胡思乱想间,二人已经跃至飞云之巅。莲伽叶一身白衣,立于松桂澜珊影中,向他盈盈而笑,越发显的超凡脱俗清丽绝伦。再看周围,只见夜色苍茫,星光满天,山风清凉,月色柔美,立于飞云之颠,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飞越九天之上,有四下繁星半在自己脚下之感。孔任定了定神,对莲伽叶道:“莲姑娘带在下来这里,不知是为何?”
    莲伽叶浅浅一笑,道:“清晨之际虽然明快清新,然过不多时便要虑夏日之威,使人难以尽兴。如今月夜初起,清风微拂,无虑烈日之威,无忧山雨之扰,岂非更是快意怡人?”
    孔任微微一笑,道:“更难得的是,在此清风明月之际,还有位月中仙子相伴,群山皆为之增色。我孔任何德何能,竟劳如此佳人眷顾?”莲伽叶听他又赞自己,脸上红晕又起,便如饮了葡萄美酒一般,低下头轻轻道:“今天白天,你说你想看我抚琴,我没有答应。现在……现在……补给你啦。”
    孔任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狂喜难以名状,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痴痴地望着莲伽叶。莲伽叶见他又是发痴,羞意更甚,转身缓慢缓向琴台大石行去。只见那大石上,先已铺了数层锦垫以为琴台,上面平卧着一具古色古香的古琴。大石旁边,还有一卷曲谱;琴台边的草地上,也铺下了一层锦垫。
    莲伽叶姗姗步至琴台,缓缓坐了下来,回头向孔任一笑道:“我只准备了琴师的位置,却要劳烦你自己觅地而坐了。”孔任这时候才完全回过神来,连忙笑道:“能于仙境观仙子抚仙音,乃凡夫俗子百世之幸,又何敢有坐席之想?况且此地乃清天之下,绿草之上,佳人之侧,虽高堂宴坐,亦无如此之雅。”他轻步走到莲伽叶和琴台之侧,跪坐而下,又道:“今日一遇,实在是千百世之奇缘。孔某但求得常侍琴台,便已是心满意足了。”
    莲伽叶闻言又是轻轻瞪了他一眼,眉宇间尽是羞涩之意。孔任微谔,心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但见她似乎并无怒意,也就心中释然,凝神相待。
    繁星漫天,夜风轻柔,莲伽叶轻舒玉臂,弦动微波。孔任凝神而待,但却似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再细看莲伽叶时,却见她玉手轻拂,柔比莲波。孔任心中微有诧异,几乎都忍不住想出声询问。正在此时,却听一缕极细极细的琴音缓缓升起,正是当日自己在飞云观中所闻之音。只不过那个时候,自己独处败院,心念佳人而不可得,而当时闻音之后,便暂时忘却了那些烦恼心境,颇有轻松之意。而今日情境,却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佳人就相陪在侧,并且就在眼中为自己抚琴。这闻音之后,心中爱慕自然更是绵绵而生,无以相扼。莲伽叶玉手舒缓间,其音高低有致,或长或短,然琴中之意却始终不脱“轻柔”二字。孔任杂念全无,便觉自己已是飞身九天胜境以观仙乐,眼中但见玉人之抚,浑然已忘自己凡夫之身。
    琴音一转,铮铮然又有飞雪杀伐之意,与前音大相径庭。然而孔任却一点也不觉变得突然,反而觉得轻柔之后,必有如此之杀伐之音,才显得世道之昏颓与飞雪之高洁。他眼见莲伽叶一袭白衣在山风之中轻轻飘动,便似整个人都如飞雪降世一般,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微起自惭形秽之感。
    孔任呆呆听着看着,只觉自己不但身体乃是俗人,心中更是俗人,置身如此仙乐之间,竟然一无是处。也许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自己之俗,更打心底里便觉莲伽叶对自己的嘲笑实是半点不错。孔任情不自禁地完全放弃自己了,只是望着那微风中轻轻飘逸的衣裙,心头不住转着一个痴想:“若我便是那山风,那该多好……”
    琴音依然,孔任也越来越是凝神相望。莲伽叶的柔美身影,似已随着玉手舒缓和山风轻抚,而渐渐模糊起来,便如她整个人不但是在抚琴,而且还在随琴音而舞。玉人身影在星光夜色之中,轻轻旋舞,便如圣洁的天山雪莲,在瑶池玉液中随乐起舞一般。她那张因孔任痴望而羞意隐现的匀红嫩脸,更恰如瓣瓣莲叶掩映中的那一抹芙蓉。
    相望间,相忘间,琴音却又渐渐变得轻柔起来,就象是飞雪已将世间的万般低俗丑恶尽皆涤荡而净,整个世界已一片银装素裹,都和飞雪一般的高洁清雅。孔任如痴如醉,三魂七魄,都已尽入琴音之中,几乎就象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琴音越来越是轻柔,越来越是和缓,似乎是这新生的大地,正在期待着新的百花仙子来降临。孔任此时已觉琴音便是自己的心意,自己的心意便是琴音,自己完全已是瑞雪之后,那远望天边、期待新春之临的那个痴心少年:“百花仙子不就在我面前么?我又何需踏破铁鞋,苦苦相寻?”
    琴音轻缓间,渐渐透出了些许欣喜之意,间或还有些欲露还藏和欲语还休之意。这一切,既象是那守候仙子的少年已经看到了仙子降临的气象,又象是那将要降临的仙子羞涩难掩,不肯一下子让这懵懂少年一窥全貌。孔任只觉这琴音既象是自己的心意倾诉,又似是少女的心扉微启。渐渐的,琴音明快轻柔并具,丝丝缕缕过去,少年的倾慕和少女的矜持终于融了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难以分开。
    孔任呆呆地听着美妙琴音,望着莲伽叶如仙的身形,思绪已至九天之外:“这《阳春》《白雪》虽有互通之意,然终是两曲。可她竟能将二者合而为一,而且如此浑然天成,意境超然,这需要多么高的琴心琴意啊……”又想:“那日她和我分在飞云巅上下,二曲琴音乃是分明。虽然那时二音也均高洁,但琴意之中颇有居高临下之意,显是想示我高曲,以镇我俗之思,暗藏嘲笑之意。可这一次,她却是全心而奏,琴音之中大有相携之意境。少年思慕之心,固然表露无遗,少女相知之意亦是难掩。看来,我已经不再是她心中的俗人了。”
    孔任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忽然又想:“这琴曲既然是你我难分,自然是除我之外也是有她了。曲中少年有意,少女却也并非无情,难道她也是在以琴抒怀?莫非……我的日夜之思,竟然就要在今天成真?”
    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全身皆热,不禁定了定神来又向莲伽叶望过去。直到这时,他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来,琴音竟已结束了。莲伽叶依然是端坐琴前,不敢向他看过来,更不敢面对他的痴迷和询问。原来琴音渐逝之际,孔任是那么的暇想无限,脸上神情忽尔迷惘忽尔倾慕,忽而却又是狂喜,但两眼却始终是无神但又直直地痴望着莲伽叶。莲伽叶偷眼望去,但见他眼神既空洞又直勾勾,根本无以摆脱,自是羞不可抑,再加上琴音之中不免也泄露了微许少女心事,更是羞窘无限。这几重羞窘之下,哪里还敢转头相望,去提醒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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