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声中,众人渐渐散开。屈元恐怕被人发觉,连忙轻手轻脚退到自己房中。自己和当年那场王位残杀的暧昧关系,实在让他无所适从。一时间他心中澎湃起伏,想到委屈之处,只想大哭一场。一方面,那些人轻蔑的口气,使得他几乎就要巴不得自己就是,以便让那些人后悔看错,自己打自己嘴巴。但另外一方面,他心中极度的骄傲,却又巴不得自己根本不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就不愿意去借助这天生的贵气,来拥有与这些人为伍的某种“资格”。他叹了口气,心下暗暗打定注意,日后会到父亲身边,定要好好地鼓起勇气,彻底问个明白。
接下来一连很多天,屈元都不知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他犹豫了又犹豫,却终于还是去给那被自己瞪过的那位师兄陪罪。那人也还算客气的接受了,似乎一切都如常。可是屈元却极明显地感到,自己和他们之间那本来似是在缓慢消弥着的缝隙,正在迅速地增大。而他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增大,完全无能为力。而且他也非常不想对别人诉说,甚至对年纪和习性都最亲近的魏颉也不想说。同时,师父看自己的眼神也似乎多了些什么,但同时也少了些什么。
忽然一天,屈元练功回来后,吃惊地发现师祖公孙贤已经回来了。当时的他几乎立刻就想把这所有的委屈都跟他说,但却又不知为什么,硬是咬住牙,没有做出任何特异的举动。司天仪本来正自跟公孙贤商量血魔的事,才一出门,见屈元回来,忙请来赵德威。同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把屈元也叫了进去,将此事源源本本对公孙贤说了一遍。公孙贤接过那书翻了一翻,道:“这确实不是原本。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司天仪奇道:“师父真的觉得不重要?”公孙贤叹了口气,道:“如果一样东西过于困难,你根本没法用它,那么它对你有什么用呢?别人也没法用它,那么它对别人有什么用呢?你我这么多人都看过,为师还看过这么多年,不也什么都没看出来?为师虽然平日里要你们不要骄傲自满,不要以为别人都是蠢材,但也不希望你们真的就妄自菲薄,觉得自己就一定比别人差,自己一定是蠢材。”
司天仪看了屈元一眼,正要说话,公孙贤已笑道:“你不要怀疑为师是为了袒护元儿才如此说的。这么多年来,师父终于还是想通了。很多事太过耗竭心力,其实往往会误入歧途,得不偿失。抢走真本的人,既然用此手段,应该是心术不正之人。因此,他们对这秘笈往往会有一种特别的迫切和执着,却不知这正是破译的一大忌讳。为师根本不信他能破解,只怕反而会因此而令一个邪恶之辈发疯而死。这岂非一件好事?”
司天仪等虽不甚以为然,但想起自己等人死活也看不出什么,反而险些入魔的经历,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说。公孙贤笑道:“当初我曾说过,此事无需太过张扬,但也无需太过保密。其实只要多来几个人看,这秘密肯定还是会落在邪人手中,又有什么用?那些人一定要抢走原件,八成是以为那里面还藏着些什么特别的秘密。其实以我来看,那真正的秘密,还是在人人都可见的那些古怪蜉蝣文字之上。为师都能想开,你们为什么想不开呢?”
赵德威看了看那假书,不免也是头目森森。他连忙镇住心神,沉吟道:“依我看,这个不但难解,还有凶险。若不是还有些疑心,我都想主动把它包装一下,引诱那些邪恶之徒来偷了。我甚至都怀疑那传下天书的什么老神仙,只怕未必是安着什么好心。”
众人一听,人人都觉眼前一亮。公孙贤皱眉道:“不错,那人其实未必是安着好心。这等世外之人行为难测,可能根本就是让人着魔发疯,他却在旁边哈哈笑。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本书,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郑金明将那书翻来覆去地看,忽然摇头道:“我看还是一门什么邪功的秘本。其许多字,都象是那些蛇蚁山虫之属,倒似乎和苗蛮一带传说中的某些毒虫形态有些象。”
孟云辉又看了几看,道:“我看不是那么象。”赵德威也看了几看,道:“似象非象,莫名其妙。”众人正说来说去,公孙贤忽然大喝一声,怒道:“你们又有些入魔了!自己还不知道?”众人吃了一大惊,急忙醒悟过来,冷汗已是涔涔直冒。
公孙贤一把夺过那书,怒道:“即使是魔功,但世上从来没有容易的事。要想成巨魔,必先吃非常之苦,断无只靠一本密笈,就可以躺在上面成就武功大家的。即使那人真的成魔,我们也有天下更多的铁血男儿没有成魔。难道魔道能有继承之人,我正道就没人再有三侠拼魔的勇气了吗?”
众人都是低下了头。公孙贤见他们认错,这才平息了一下,缓缓叹道:“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们。不过从你们的表现来看,此书终是不祥。那人得到,只怕先害的不是别人,反而是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事能够捂到永远,该来的总要来,你们怕什么?况且元儿还如此之小,难道他不顾一切去偷书,险些被那红衣之魔杀死的一幕,也能是假装的?你们可敢自己去试试那种情形?”
司天仪回想当日情形,也觉公孙显所说甚是有理:在那血魔爪下,谁敢去装什么?若说同谋,赵德威当天刚好带了龙泉剑,又刚好赶到,如此之巧地救了屈元,难道他也是同谋?众人想到这里,不免大是惭愧。
公孙贤又道:“我门中失窃,元儿乃是被赶上了,却不是他的过错。他所做的,已比他所本来应该做的多多了。若是论过错,你们这些比他大得多的师辈长辈才是更有责任,怎么能想当然就把事往小孩子身上推?莫非是欺负他年纪小,又势单力孤,没法反驳么?”
众人见他越说越气,似是动了真怒,都是不敢说话。屈元虽是心头大畅,但见这些叔伯们都如此窘迫,不免也有些不自然,想要说说什么话劝一劝,却终于还是不敢。公孙贤怒气渐渐平息,过了一会,才慢慢又道:“为师刚才也是语气太重了些,你们也不要介意。为师在郑受老田老孔嘲笑,心中有些郁闷,来找你们发泄,确实也是不是。”
屈元心头一奇,暗想:“师父怎么会受人嘲笑?”但继而又明白过来:“嗯,一定是他们笑师父珊珊来迟,没准还问过天书的事呢。”只听孟云辉赧然道:“徒儿们不知进退,惹师父不高兴,确实是该罚。”公孙贤扫了众人一眼,慢慢道:“此事也就算了。但血魔的事,还真是伤脑筋。你们在这里见到的血魔,爪上有铁钩,似乎不太象郑地一带的血魔。但依我看,现在也不能说太准。你们几个,有什么看法?”
众人互相看来看去,都说:“除了武功诡异之外,实在什么也不能确定。”公孙贤忽道:“你们觉得,你们碰见的这个血魔,象不象孔任?”
他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司天仪想了想,道:“师父,若是孔任,又练了魔功,他的武功应该远高于徒儿才是。但是……他好象也高不了太多。”公孙贤点了点头,忽然又道:“那你们可曾注意到,其旁边有一个老婆婆什么的?”郑金明道:“师父是说那个什么吴本木?”公孙贤点了点头。司天仪和赵德威互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公孙贤长长叹了口气,道:“那就还是什么都没得追了。这却如何是好?这却如何是好?难道还要被那几个家伙笑我么?”赵德威忽然道:“晚辈似乎记下了一些他的怪异招式,而且据司兄说,似乎还有些象是专门克制贵门的。不知公孙前辈可愿一观?”
公孙贤点了点头,道:“你试演一下看看。”他话音才落,司天仪等人都已无声无息地退开,中间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屈元完全没看清他们是怎么退的,只能慌忙朝后挪。赵德威解下宝剑,深吸一口气,忽然一个旋身,腾身一抓似是朝屈元抓来,竟和那当时屈元想去偷拿书的时血魔的反应一模一样。
屈元吓了一大跳,完全不暇思索,急忙一下缩头,但觉劲风扑面,但却已有转向之势。屈元还没回过神来,忽听旁边似响起了一阵若隐若现的萧音,却是司天仪手持短萧,正在努力模仿当时的情景。赵德威本来是以剑道著称的,可说极少用过剑以外的兵器武功,今天忽然使出爪力,每一爪都如五把利剑伸缩。演练至酣处,其爪爪生风,剑剑犀利,甚至还融有了拳法的劲风和呼啸声,完全让屈元眼花缭乱。他手上并无铁指延伸,但为了模仿当时的血魔招式,却是总是运到离目的地还少五分的位置便收回。在座除了屈元之外,人人都是当世少有的高手,自然都明白,若是他套上了血魔之指,那便会恰到好处。
赵德威忽然停下,向公孙贤躬身道:“晚辈力有不及,只得形似,还望公孙老人海涵。”他虽然停了下来,但吃他爪风余韵激荡,烛光明灭之际,风影爪影却似乎依然在回荡。公孙贤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回坐下,微笑道:“想不到赵家多年来多沉浮于权术之中,不但没有荒废武功,反而还有这等人才深藏。元儿,你现在知道了么?学武者,不必贪多。但需先精一门,待到一定境界之后,往往一通百通。”
屈元料不到公孙贤忽然说到自己,窘得满脸通红,低头道:“是。”司天仪赞道:“师父,赵大侠记忆力实是天下无匹。以我旁观来看,赵兄弟形似已至九分。便说神似,也最少有二三分。”公孙贤点头道:“不容易,不容易。单论记忆力,便孔任也及不上德威一半。”忽然又叹道:“可怕,可怕。”赵德威道:“晚辈也觉得此爪极是厉害,假以时日,必然为祸不小。”
公孙贤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可怕,而是说这血魔的铁指,只怕根本就是摆设。若是我猜得不错,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个的。”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公孙贤慢慢道:“看来,周郑之血魔,也许还是同属一脉。这铁爪区别,没准是故意要来扰乱我们视线的。可惜他只怕没料到,德威竟能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和模仿力,硬是能演出个九分形似。唉,十几年来,我和孔老二还曾经以为血魔培养不易,觉得当时已经杀绝了种,不料现在居然有了这么多。”
郑金明道:“师父,您看此血魔,是三十年前老血魔一脉么?”公孙贤闭目想了许久,终于道:“为师也不知道。依照为师看这套爪法的心得,这红衣人的武功,竟然有点象是专门克制本门的。这武功一道,多半是忌讳太过狭窄的。若要创造专门克制别门武功的,多是极其偏执、或是有深仇大恨的人,才会干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似乎没听说本门有什么仇家啊……难道是师父他老人家当年惹下的?”
司天仪等五人齐声惊道:“您还有师父?”公孙贤笑道:“你们都有,我难道就不能有么?莫不成我的武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就算要创,也要有个基础才是啊。嘿嘿,师父他老人家,才真正是活神仙般的人物。要不是那托付天书之人描述的传书之人全然不对,我第一个就要怀疑天书是不是师父他老人家所写。”
公孙贤顿了顿,叹道:“我当年其实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四处流浪,后来是师父收养了我。他老人家一直不说自己名姓,只说自己名字就叫师父。师父待我恩重如山,给我取名字,教我武功和做人的道理,一直把我养到二十多岁,却因为……因为……一事而走了。若是他还在人间,也许我还可以去问上一问。可惜四十多年来,我是再也没见过他了。唉,他年事已高,这四十多年来,也不知是不是还在人间。”
众人听他说的有些吞吐,知其中也许有难言之隐。但他既然不肯说,谁还敢逼问他不成?而且公孙贤自己都已七十岁了,他师父要活下来,怎么也得百岁罢?这似乎实在不大可能。
公孙贤目光呆呆望着远方,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良久才道:“师父神出鬼没,从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我其实也不该在这上面做什么打算的。不过几天前……几天前,我似在附近听说过一个形貌有些似师父的人出现,可惜却一直不得一见。你们若是见到了什么疑似之人,一定要一面缠着他,不要让他发觉,一面赶快来禀报我,千万不要错过。”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公孙贤慢慢转过头来看了看屈元,忽然笑道:“你今天见了赵德威,就更应当知道,天下间神奇若是出于平凡,才更踏实、更令人佩服。当初我设账授徒,本意也是想培养最好之人才,但最最优秀的一个孔任,却偏偏又没能收入门下。当年老夫虽然自欺欺人,总笑老孔追求太过极致,但心里毕竟还是很遗憾、很羡慕甚至很嫉妒的。说句实在话,你们现在这一群人,虽然也个个都很是难得,但真论综合天赋,却没一个及得上当年的孔任。”众人皆默默无语,完全也无人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