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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屈元怔怔望着他,忽然一把放开他,整个人又扑倒在床上痛哭。魏颉正待再劝,屈元却忽然又坐了起来,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有信心的。你让我单独过一会就好,真的。”魏颉摸不准他心意,只得点了点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退出之际却想:“可惜姬师兄回家省亲去了,不然他老成持重,又自己有孩子,八成知道该怎么哄。”
    这一夜屈元简直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脑中就象是万马奔腾,一会想到这,一会又想到那,每一下都是令他心头剧痛。他怎么也想不通,太师祖为什么要害自己。自己如此曲体老人之心,待他好,喊他爷爷,还他心愿,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甚至都不需要是个好人,只要还算是个人,只要自己这样对他好,他也不至于就如此报复啊?这事说起来,简直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众师兄又怎么可能相信自己没有说谎?
    他的眼泪从未象今天这样畅快地流过,即使是小时候的万般苦痛,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让他无助和灰心。他忽然觉得,自己不但不是自己所曾以为的大人,相反,自己根本就还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而且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还要小,还要脆弱,还要缺乏什么。
    屈元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可是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被众人的喧闹吵醒的。他木然地披衣出门,却见那远处厅堂出几乎积聚了所有的师兄。所有的人似乎都没有出去操练,而是聚在那里争吵着什么。屈元甚至完全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了自己之事。他不知怎的,心头忽然变地出奇的平静,反而一点也不担心什么,径直便走了过去。
    他还没走近,便听郑金明厉声道:“颉儿,你快回去!不许再多嘴!”一言未毕,便见魏颉被郑金明强行挟着挤出人群,硬是给拖进内堂。不一会,郑金明出来,摇了摇头,朝司天仪和孟云辉叹了口气,低声苦笑道:“我点了他穴道,让他安静一会。”
    忽然一人猛地跳起来道:“师父,我们说可以用水浸,我们说可以用生姜汁涂抹,我们说过许多许多的办法,我们想要自己试,想要亲眼看看可能。可是您却总是说您试过,但又说这并不能说还没有别的办法,要等太师父回来才能决定。难道太师父永远不回来,我们就永远只能忍受他的侮辱?是不是要是太师父也试不出来什么,也还是不能说明没有别的办法,就还要等太师祖回来?是不是太师祖死了,这事就永远没得了结了?师父,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是您的弟子,可我们也是!您自己扪心自问,您是不是在朝那小子偏心?”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场中呼声一片。
    司天仪叹道:“为师已说过很多遍了,此事不管怎么样,的确他也有不是。为师正准备叫他来给你们先陪陪罪,消消气。但真相确实一时间难以明白,你们何不多等一等?”这时忽又听一人道:“司师伯,依我们看,真相不是难明,而是难得承认。司师伯一向教导我们要公正无私,避免偏爱,可对于自己的一个小徒,却怎么就如此难去面对他的过错?”
    孟云辉怒道:“孟宜,你瞎说什么?你司师伯是什么人,你我还不知道?”这时忽听又一人大声道:“不错,那小子是好人,那小子说的是真的,只有他值得相信,值得看重!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坏蛋,都是白痴,都是蠢材,都是无足轻重!是不是?”他每说一句,众人就附和一声,群情越来越是激昂。郑金明喝道:“成大用,你怎么可以这么讽刺我们?”
    成大用愤声道:“师父,不是我不懂事,是我们实在看不过眼!那个小子什么都不是,我们都已经忍了他很久了,可他竟然还敢如此污辱我们,而不受丝毫惩罚,您叫我们再怎么忍受?师父,师伯,你们既然如此不相信我们,不理会我们的感受,那又何必再教我们?我们又哪里值得被教?师父,请受徒儿一拜,徒儿今天就永远离开。从今以后,徒儿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师父面前,更绝不会惹师父看着生气!”
    他这话一起,众人立刻都是齐声道:“师父,请受徒儿一拜!”忽然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都不用拜!该拜的是我!”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屈元已不知何时站到了众人身边,只是众人群情激愤之下,竟都全无知觉。屈元脸色木然,慢慢朝司天仪走去,众人都是情不自禁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司天仪摇头道:“孩子,你怎么出来了?”
    屈元不答,只是缓缓拜了下去,道:“司先生,晚辈从此已经不再配列于您门下,从此拜别。司先生和令师这些日月的教诲,晚辈永不敢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晚辈一拜。”他说完,慢慢低下头去,磕了个头;再起来时,已是泪光盈然。司天仪叹了口气,正要扶起他,他却又道:“司先生之师,更是对晚辈教化非浅,还请司先生代令师受晚辈一拜。……嗯,两位师叔,也请受晚辈一拜。”说着又是连着两拜。
    司天仪和孟云辉、郑金明三人互望了一眼,都是情不自禁地连连摇头。郑金明叹道:“孩子,你何必这么急?等你太师父回来……”屈元摇头道:“不用等他老人家回来了。我若是还在这里,等不到他回来,这里就已经没有人了。各位保重,从此永别,再也不用相见。”说着团团一揖,忽然飞也似地朝自己屋中跑去,眼泪再也禁不住,哗哗直落。
    屈元发疯般地在屋里收拾东西,尽管没有人来帮忙,可是不论多么大多么笨重的东西,只要是自己带来的,或是沾染了自己之气的,他都拼了命似地要一个人搬走。即使带不走,他也要将它们带到外面去烧掉,以免玷污了这个本来就不应属于自己的富贵地方。
    终于,他收完了,望着那层层堆起的大包小包,一种可怕的眩晕感袭来,几乎就要当场晕倒。他已经完全分不清哪些是自己要扔掉的,那些是自己要带回去的,然而他也已经无需关心。他甚至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笑的感觉,因为马上就要回家乡了,马上就要回到只有自己和爹爹,回到那真正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中了,自己怎么能不高兴?
    他冷笑着,就拿了一条绳子将所有的包袱都串在一起,就象是一只蚂蚁在举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食物团一样,拼命就朝外挪着。忽然,一个身影拦在了他面前,却正是郑金明。屈元一把就要避开他,他却忽又自跃前拦住,道:“你不去跟魏颉告别么?”
    屈元整个人都象是呆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郑金明叹了口气,正要在说什么,屈元却已飞快地跑进了内堂。只见魏颉正趴在一张桌子前一动不动,显然被点穴后还远没有醒。屈元看着这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两位朋友之一,也是在自己被所有人排斥时,唯一肯站出来帮自己争辩的小伙伴,心头几乎已经完全麻木,完全窒息,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呆了一会,却听司天仪在背后慢慢道:“元儿,你这次先回去避避风头,等以后太师父回来,大家也淡忘了,我们再接你来。”屈元抽了抽鼻子,没有回答,似乎听见了,却又似乎没有听见。孟云辉道:“元儿,你要不要跟他说说话?”说着就要点开魏颉睡穴。屈元忽然发疯般推开他手,尖叫道:“不!不!”孟云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屈元定了定神,道:“我什么都没有留下,保证一点都没有的。但我现在要送他一样东西,想来他不会拒绝。”说着将腰间一方小小的辟邪玉佩摘了下来,轻轻放在魏颉头前三寸之处,怔怔看了几看,忽然间泪水再次大至,转身就跑。等他跑到外面,却见外面一辆马车已在等候,自己的那许多包袱竟然都已经被装在了其上。
    司天仪慢慢道:“孩子,这是为师替你雇的马车,也还并没有替你付车钱。为师知你不想让王孙家知道,并没有现在通知他们。你放心地去罢,一路上多多小心。以后……你好好呆在家中,好好珍惜快乐。这里……这里也许的确不属于你。”说着自己语声也已有些哽咽。屈元咬了咬牙,道:“谢谢……谢谢司先生……师父关照。大家保重。”他腾身上了马车,背对着司天仪等,厉声向那车夫喝道:“往南郑出发!快一点!”
    屈元一路上根本不说话,才行不到一日,就又雇了一个车夫,允诺工钱加倍,要二人昼夜不停地换班赶路。本来这长路漫漫,最忌的就是一路上无人说话,因为那会加倍地疲劳和感觉漫长。因此,那先请的车夫倒也十分愿意。不料那新来的车夫来后,二人居然还是慑于车内气氛,连相互之间也一样不怎么敢说话。那二人自己也觉甚是奇怪,但这位小客人虽然年纪极轻,看人的眼光却不知怎的有一种逼视感,令他们根本不敢去劝什么。
    一路上昼夜行进,又是换人又是换马,不过七八日,便已回到了南郑莲花村的家中。待到得家中,屈明德极是奇怪,但见儿子面目憔悴得可怕,而且满眼泪光,却又偏偏不肯说什么,心知有异。他微一沉吟,立刻厚谢车夫打发他们走,又斥退众仆,将屈元拉到内室。但他还没开口问,屈元已是眼泪如雨般落下,身躯摇摇欲坠。屈明德惊道:“元儿,你究竟怎么了?你一向极坚强的,怎么都成这样了?是不是别人欺负你了?委屈你了?”
    屈元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到他怀中痛哭起来。屈明德知他虽然小小年纪,但论心性之坚毅,只怕自己也有所不及。如今屈元竟然哭成这样,还一生中从未有过地直扑入自己怀中,那自然是受了无可言状的委屈。屈明德叹了口气,知道现在还不是问话的时候,当下只是轻轻拍屈元头顶,道:“孩子,别怕。不管怎么样,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家,再也没有人能对你怎么样了。”他抚摸着屈元头顶,想起这还是自己痛悔错失父子之情之后,第一次得到屈元的扑怀倾诉,眼中竟然不知怎的,也有些湿润起来。
    屈元哭了许久许久,终于止住了泪意,重新站了起来,喃喃道:“爹爹,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爹,我再也不去那什么公孙门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老死,好不好?”屈明德柔声道:“究竟是怎么了?……”话未说完,屈元又已是神经般地哭道:“我再也不去了,好不好?好不好?爹爹,我从来没有求过您,现在我就求您一次,我一辈子都只求这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屈明德心头一酸,忙道:“好,好,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去。”
    又过了一气,屈元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擦干了眼泪。尽管他还甚是憔悴,但却终于还是勉强恢复了平常的那种平和神情。屈明德见他实在太过憔悴恍惚,想要唤进家人,吩咐他们先去准备些饭菜汤补之类。但他想了想,却又觉屈元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委屈说出来。要论身体磨练,屈元早已不知受过多少回,又哪里会在乎这一时半刻?
    屈元定了定神,慢慢将自己从进公孙门,到出公孙门的所有一切,全都以极平静的语调一幕幕说了出来。他叙说时,那一幕幕的痛苦和委曲求全就象是钢刀一般刮着他的心,可是他却竟然没有任何语调变化,便如这一切都已真的完全和他不相关了一样。
    屈明德到底老于世故,虽然屈元说得极是简略,但那其中的辛酸细密之处,他要想象出来却实在是太容易了。屈元飞快地说完,竟然还勉强笑了一笑,道:“爹爹,我当时很委屈很委屈,可是现在,我却一点也不委屈不恨他们了。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根本就不属于那里的。朝堂仕进,怎么能容得我等乡野草民?既然是这样的命,那么又为什么不去认命?我们又何必强求?我们是楚王之后,可是楚王九世子孙万千,毕竟总只有一个人能当楚王。嘿嘿,别人以为种田终老的命是苦命,我却真是发自内心地羡慕。爹爹,你说是吗?”
    屈明德见他说得极是平静深沉,便如已经活了七八十岁、饱经沧桑的弥留老人一样,心头阵阵剧烈翻滚。良久,屈明德才轻轻叹道:“孩子,你说的对。不过……不过你要明白一点,你虽然确实不属于那里,却不是你配不上那里,而是那里配不上你。你明白么?”屈元望着他那满脸认真的样子,眼中慢慢又充满泪意,哽咽道:“谢谢爹爹,谢谢……谢谢。”
    屈明德望着屈元那倍显单薄的小小身体,想象着他在一众大贵子弟们的包围下,天天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最终却还是在一次被欺骗引发的总爆发面前,彻底崩溃的情景,鼻中之酸意也是越来越重。屈明德定了定神,慢慢拉过屈元,抚着他的脸,颤声道:“不要谢谢爹,真的,不要谢谢爹。爹对你不起太多,最怕的就是你再被人欺负,让爹爹无可偿还。嘿嘿,那公孙门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别人不把你当宝,却还有爹爹宝贝你。他们?他们根本不配。”
    屈元怔怔望着他,他也怔怔望着屈元,二人似乎都从对方的目光中重新发现了一些什么,忽然之间,又同时掉下泪来。屈明德擦干眼泪,忽然展颜一笑,道:“其实,爹虽然恨极了公孙门,可是说起来,爹其实还真该感谢那公孙门。因为……因为实在是公孙门真正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屈元脸上微红,低头道:“爹,对不起,对不起。”
    二人经过这一长谈,彼此竟都象是完全换了个人一样。等二人出门来的时候,那进门时的委屈已是完全不见踪影,反而都是既面带泪痕,又全心欢笑,将一众家人看得简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尤其是屈元,那公孙门的事竟然真的就象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一样,还给他换来了一份曾经以为永无希望回复的亲情。到一个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一趟,却换回来如此的真情,那么那一点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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