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那小蛇又是晚上到来,昭元又如此喂它。如此又有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待要捕捉它的时候便突然溜走,就象能知人的心意一般。久而久之,杜宇和昭元均越来越觉这小蛇确实主要是来讨吃的,只是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为何如此。直到有一天,杜宇和昭元出外采药,无意中发现院落外面十数丈外,隐藏的毒蛇似乎明显较以前为多,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蛇乃是避祸而来的。杜先生笑道:“元儿,看见没有,这些群蛇虽然单打独斗都不是这小蛇对手,可是它们群策群力,却硬是能把这小蛇给逼得不敢胡来。”
昭元感慨道:“正是。这小蛇天赋异禀,自以为天下无敌,杀蛇如麻,可称蛇中恶霸。可是群蛇吃尽苦头后,却居然也知道联合起来,个个以必死之心与之搏斗,结果反而逼得敌人畏惧,自己个个安全。”杜宇忽然瞪着他,正色道:“那你从这里明白了什么?”
昭元心头一动:“他为什么这几天老是这样问我?”当下道:“我想,若是一大群弱者个个怕死,只去躲避强者,成天只是期盼那强者吃的不是自己,那么到头来只能是一个个都被那强者吃掉。而若是心头肯存一丝远见和为别人之心,个个存必死之心,一起去与强者舍命相搏,己方反能全部保全。可惜这个连蛇虫之属都懂的道理,人世间却有许多的人不明白。……不,也不是不明白,而是都太贪心,或是太不愿冒险。”
杜宇目光闪动,颌首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你心智或许又进了一层。但那是从蛇群来说的。若是从这小蛇来说呢?”昭元沉吟道:“这小蛇乃蛇中之霸,却无能称蛇中之王。本来以它本事,若能不专横跋扈嗜杀成性,便当蛇类中的王中之王也是有余。可是它行事过于暴烈,反而激起群蛇反抗之心,终成独夫寡人。若是说到人世,自然是为君王者当行王道,而不可乱行霸道,纵然心中有所欲望,也不可过分。”杜宇慢慢道:“那么若是这小蛇本来就与这些大蛇们有仇,它现在不过是报复,那又有何不可?”
昭元心头越来越奇怪,想了想道:“那也有些过分。就算如此,它报仇是一回事,为了愤闷之气而滥杀无辜,却是不可原谅。我便不信这些被它杀的蛇,全都是与它本来有仇的?”杜宇面色顿松,笑道:“正是。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最好。我本来还生怕你不肯认同此事,现在你已明白,我自然也就放心了。”昭元知杜宇已完全识破自己身份,而且还一直在关注自己心态,低头道:“先生,我不该瞒你。我其实是楚国二王子之子……”
杜宇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说,我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你虽然做事熟练勤苦,似与田舍郎无异,但每到抉择之时,便似有某种贵胄般的傲气。你身世堪怜,身负仇怨,自然心中便有愤怒。我只望你日后若是身登王位,不可乱泄怒气于众人,要存一分慈悲之念。要知道普通竖子乱泄怒气,受害者还不过一乡人众。可若是为君者不能善加约束自己,胡乱泄愤,那么受苦的可就是整整一国民众了。”
昭元正待低头受教,忽然心头一阵悲凉,道:“我如此落魄,父子不能团聚,身与先生一样屡受追杀,又怎么还能有身登王位之想?更何况中原人心险恶,便身登王位,也还不是一样随时有杀身之祸?一想到中原,我就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一点也不想回中原,真的。”
杜宇幽幽道:“天道循环,命运难测,非人力可度。事若真要找到头上来,却又哪里躲得开?你年纪虽小,但做事沉稳,虚心向学,又能无甚偏见,当是有用之才。若再能事事存一分慈悲之念,日后定然不会埋没于此,碌碌终老。你现在可能并无出去之心,但到底世事难料,什么都可能发生,决不能只有一个准备。”昭元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想杜宇说的终是至理名言,当下也点头称是。
杜宇察言观色,知他所答言不由衷,却也并不点破,只是微微一笑,忽道:“你准备如何处置这条小蛇?”昭元没想到他忽然问到这个问题,想了想,道:“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不过先生要是定让我说,我看这小蛇若是能长期如此,以鸟蛋为主食,不去只因喜好就随便乱杀,也不去随意伤害人,那么便也算是改邪归正了。我们总是这样喂它,却也无妨。日后若有机缘,再行捕捉算了。”
杜宇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这小蛇灵性非常,乃是蛇中极品。它定是知道你其实是救过了它,是以在群蛇相逼之际,才知道跑到这里来向你乞食。你现在可能已不怕那小蛇,谅来只要小心些,也是无事。但琴儿和天昭二人,却甚是可虑。”
昭元道:“我这些天观察了一下,觉这小蛇似只来找我,对于琴儿和天昭,它似乎连理都不理。它每次现身都在夜半,这个时候琴儿和天昭早已睡了。想来这条小蛇若真如先生所言那么有灵性的话,那么它定然也知道,若是它再咬伤了我们中任何一人,我们断然不会再容它在此呆下去。这样一来,我们不就无所畏惧了么?”杜宇笑道:“那鹃儿呢?”
昭元一拍脑袋,道:“对了,鹃儿似乎不怎么怕那小蛇。莫非是它有什么绝招?”杜宇笑道:“我看未必便是有什么绝招,不过是它们可能天性就相互忌掸,反而彼此都相安无事。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鹃儿也是不怕它的。你们日后就总是带鹃儿睡在一旁吧,也可免得发生意外。”昭元佩服地道:“还是先生想的周到,鹃儿感觉确实比我们要灵敏得多。”杜宇笑道:“走吧,药也采……得勉强够了。再不回去,只怕有人要怪我了。”昭元脸上一红,道:“天昭不过喜欢胡闹而已……怎么先生也和琴儿一样,取笑起我来了?”
杜宇边走边笑道:“不管怎么说,同辈人中,也就你和琴儿能和她说上些话,能影响一下她了。她这一族崇尚勇力,容易迷信武力,甚至给别族和本族带来灾难。这小丫头难得偶而能听得你们几句话,你们要好好从正面引导一下她,让她心态平和些才好。但也不可让她过于软弱。她族中可能有人也在窥视这族长之位,若是被那些人取得了,只怕情形更糟。”昭元待要再问,杜先生道:“我也只是猜测,不见得便是真。总之凡事当期待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才是。”昭元知他一时也不是很确定,也就不再询问。
从此以后,那小蛇依然是三五日一来,甚至有时白天也现身。它一来就吃蛋,而且如果赶着昭元不在的时候,杜先生所喂也吃,但却就是不肯吃琴儿和天昭喂的。天昭气不过,还曾大骂这区区小蛇居然也敢重男轻女。
偶而昭元拿出蛇笼中的活蛇喂它,它居然也老老实实最多吃一条就算了,不象原来那般随意杀蛇。再到后来,有时候昭元去练功,小蛇居然也跟着在那里出没。那些周围警戒之蛇见小蛇长久以来倒也并未再来滥杀,于是也渐渐开始散去。那小蛇乃是天下奇种,自从不避昭元后,昭元跟随它、观察它的时候,便常能找到奇花异草和地气异常之处。久而久之,昭元见这小蛇已然温顺得象条家蛇一般,想到它也是天生傲物,不肯受太多约束,便也暂时熄了那本想趁它不备,将它抓到蛇笼中的念头。
如此又过了三四个月,依然是一切如前,人、蛇相处甚是融洽。而且这些时日里不光是这些,那本来一直有所担心的君万寿追杀之事,居然也是毫无声息。日子久了,众人都已象是忘了那事。昭元武功亦颇有进境,但体内由爹爹和公孙贤两处习来的两种真气,虽已有所和谐,但终于还是不能在使用上随心所欲,运行之际仍大打折扣。
昭元记取公孙贤和杜宇所言,对此倒也不甚在意,只是每日帮杜宇研习毒理、药理、医理、政理。每到月末的祭祀,若是不大,昭元便会代杜宇前往主持。因他曾经体面主持过前一次的火把预祭,是以众人也无甚异议,杜宇也乐得清闲。于是,杜宇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便都在整理平日经验心得,要将这些好好写将下来。
昭元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许多尝试似乎还有头无尾,尚未完成,为什么要这么急急忙忙地要写?可他但每次询问,杜宇总是笑而不言。昭元和琴儿私下里称他所写之篇为《蜀王剂世篇》,他却也既不欢喜,也不生气。
杜宇每日都叫昭元和琴儿儿看看他当天所写,提醒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日子久了,昭元一遍遍地看,简直都要能背出来。这篇中语言极是艰深,其意也甚是深奥晦涩,似是谈医药毒理,却又似乎是谈什么修身之理。昭元难明其意,好几次问杜宇,杜宇却总回答说,这不是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昭元知自己虽然读了几年书,勉强也能跟王孙满辩上几句,但毕竟见识尚浅。杜宇之见识、武功、药理、政理,都比自己强得太多,他既然要如此书写,自然有他的道理。于是他也就不再多问,只潜心记忆、时时默想,期望“书读千遍其意自现”,有朝一日能豁然开朗。
这些天里,昭元已越来越多地参加神宫事物了。每次神宫内部聚会或是行法事,杜宇总是叫他也去,说是去帮忙。
自从杜宇来后,卧眉山敬奉的主神已经正式变成了东皇太一。按照杜宇的说法,东皇太一其实就是太阳神的一种古呼。由于太阳是人类远古时代的本能崇拜,因此不光是中土列国列部都崇拜太阳神,便是再往外的各国各部也都如此。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神,其头上或头后都有代表神圣和光明的光圈,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证。当然,在不同的地方,此神的名字、显化方式和传说会有很大的不同。由于昭元还在莲花村时,就一年年经历对东皇太一的祭祀,因此昭元对这实是要远比别的那些神要熟悉,他这“帮忙”自然都帮得井井有条。
但是,很多的时候,昭元还要代行部分祭礼,并不只是帮忙或打杂。在神宫法宴上,昭元也能跟七色灵官各自的首徒同席而享了,而且还被允许吃一种特殊的回锅之肉。
原来,这神宫大宴除了丰盛之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其中有一道特别的菜,是俗人宴席上没有的。族人们在祭礼上献出来的蒸煮全牛、全猪、全羊等祭品,在神宫的月末秘密闭门宴上,便会被切成薄片,重新回锅烹炒。这菜虽然也不是太神秘,但由于沾染神气,大宴上却必须是有起码身份的祭司才有资格吃,即使剩下的也不能流出神宫。昭元能够被允许品尝,自是代表着神宫人众对他的正式接纳。
这一日,杜宇和一众祭师去远山处查看龙脉风水等事宜。天昭则正赶上西北长老为众政务贵介的讲授,不得不和一帮将来要继承上一辈职位的小孩们,一起去一座小山亭听课。这教导贵胄子弟的事,亦是灵官、长老们的责任之一。如主要理政的诸长老子弟,每二三日便要聚集在一起,听一位长老教以政务。连教八次后,便要听一位灵官教以神务。而昭元和七色灵官、各寨第一祭师的子弟则另聚一起,每听七次灵官讲授神务之后,便听一次长老讲授政务。当然,天昭和昭元身份不同,除了这些一起的讲授外,还会有一些不定时的“小灶”。琴儿本来也可算是神宫这边的子弟,但她性喜草木,很不喜这些,也就基本不去。
天昭也很不喜欢听这些枯燥乏味之事,这次更是死活要拉琴儿同去,说山亭旁药材好多,上完课后大家可以帮琴儿采。其实,她就是想要琴儿在不远处采药,以陪自己。因此,对于昭元来说,这便是难得的白天能耳边清静的时候,自然很舒心地去大洞小洞中喂蛇。
待到下午,昭元忽听到身后似有什么东西飞扑过来的声音,急忙转身看时,却是鹃儿。他哑然失笑,暗想今天外面刮风,自己八成是给弄得有点敏感,便耸了耸肩膀,示意鹃儿停在自己肩上。不料鹃儿却并未停下,反而朝他不住地大叫,还不时地抓住他衣带,要把他往外扯。
昭元甚是奇怪,忽然想起杜先生说过的话:鸟兽之类,极可能对山崩地裂、地震坍塌等灾难,有某种奇怪的预感。他想到这里,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跟着鹃儿跑将出来。可是待出了洞,那洞却也半点没有要坍塌的迹象。同时,鹃儿依然还是在死活抓住他朝一个方向拽,连身上的毛还掉了好几根,甚显狼狈。昭元越来越是糊涂,忽然想起那方向似是今晨琴儿和天昭去的方向。难道是她们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里,昭元立刻头皮阵阵发麻,没命地跟着鹃儿跑去。跑了一小会,还没转到那小山亭处,便见琴儿还在山坳里采蘑菇,立刻放下了一半心。他正想跑前去询问,忽然想起一般是天昭带着鹃儿的,那么肯定是天昭出了什么事,只得边跑边大叫一声:“我去看天昭了!你也来……不,你不用来,先回家!”
他喊完,见琴儿站起身来朝自己张望,显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便全力朝那两座山外跑去,一面跑一面大喊天昭的名字。等他快转过这座山的时候,才终于从风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天昭的哭喊声,心头更是大急。鹃儿似知道他心意,已离弦之箭一般又飞了去。
等昭元跑过分水岭,只见天昭一边哭喊,一边和一个身穿不伦不类大红斗蓬的家伙,以及一个黑衣人,隔着一棵大树一追一逃。鹃儿似乎在努力想要啄那红衣人,可好几次险些被那红衣人擒住,身上羽毛根根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