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一见之下,情不自禁地便想多看两眼,竟然都忘了去大招呼问候。要知他天天见的琴儿和天昭说起来虽也都是美人胚子,但毕竟实在太过亲密,嘻闹居多,从来没怎么往“美丽”“喜欢”上面想。再说了,她们一个个都还很小,美丽自不甚显,加上她们穿着要么太过朴素,要么颇显古怪,也很少能引人专往“美好”上面去想。而这少女本来就很美很美,而十七八岁的时候,又正是最显美丽清秀之时,再加上那来自中原的纱衣掩映衬托,那还不立刻将这个朦朦胧胧情窦乍开的少年,给看得神魂颠倒?
那少女见昭元虽然面貌丑陋可怕,但显然并不是鬼,心下也就放下了大半。但她发觉昭元只顾呆呆朝自己看,顿时微现窘迫之色,低头呐呐道:“你……你……”昭元一惊,立刻清醒过来。他想起自己刚刚那情状,顿时满脸窘得跟猪肝一般通红,简直连舌也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哪里还答得出话?幸亏他满脸厚厚油彩,那少女也看不出来他的窘态。
昭元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乃本地备位大祭师,因为思念故友,神情恍惚,险些冲撞了姑娘,特此谢罪。不知姑娘何以来此?”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说得极近中原口音,完全不带此地腔调。那少女见他甚是有礼,而且听声音还是中原口音,自然有些亲近。同时,她见昭元似是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却居然已是备位大祭师,心头更是暗暗有些惊奇。但她惊奇归惊奇,仍是大大方方地道:“小女子是楚国人,来此游玩,顺便想看看珍禽异兽。不想冒犯了大祭师,还请见谅。”
她声音甚是温柔和美,听在昭元耳中,更是如仙乐一般舒服。昭元忙道:“姑娘言重了。在下还不是大祭师……不过以后可能是罢。在下……在下对此地甚熟,若是姑娘有意游览,在下可以效劳。”那少女一双妙目瞪在他面上,似是在问:“这是你的真面目么?”
昭元连忙用一方白绫连抹几抹,笑道:“不劳姑娘问,这脸上油彩乃是正式仪式上的祭彩。姑娘……是好人,在下自然不敢不以真面目相待。”说话间,他脸上油彩已抹得快要没有,但还怕不干净,又急忙凑到水边擦洗了又擦洗,这才站起身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那少女见他很熟练地就恢复了本来面容,跟常人相差不大,笑道:“先我还以为你是那幅尊容,现在才知道,你原来……原来也是……也是跟我们一样。”她似是见昭元确实象是比自己还小好几岁,可说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样子,但说话却很象大人,也就很是留意。昭元见她对自己多看了几眼,以为她是觉得自己相貌英俊,顿时如同被捧上了半天云中,忙结结巴巴道:“对了,姑娘喜欢……喜欢什么珍禽异兽?”
话一出口,他忽然又醒悟到自己的自作多情,又想起自己实在不应在她面前表现得太过失态,急忙端正了颜色,居然也摆出一幅庄重的模样来。那少女见他面色一端之下,居然还真有一种威严之态,与他的年纪很是不配,不免微奇。但她毕竟是生长大富大贵之家,阅人无数,知道这等气质是很难装出来的,倒也没有怀疑昭元是假装。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刚刚那鹃鸟叫声,是你所发吗?”昭元笑道:“不错。这么说来,我听到的那些鹃鸟叫声,是你所发?”那少女一笑,道:“正是。原来我们都是在装鸟叫。”昭元心头一动,道:“你是不是想找一头很大的鹃鸟?”
那少女微微一奇,道:“是啊。我从小喜欢花鸟虫鱼之属,这次听人说这里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鹃鸟,心里很是喜欢,但开始还不肯相信。可是那人是爹爹故旧之族亲,而且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说的就跟真的一样,还真把爹爹给说动了。爹爹赏了他之后,就想顺便和使者一起来看看,也算是玩上一玩。我跟爹爹一样性情,也很想来亲眼见一见。爹爹本来不答应的,说他会买回来给我看;但后来看我……看我可怜,就说反正下不为例,勉强答应了。”说到这里,面上微微一红,微有忸怩之态。
昭元心头一动:“原来程明是在这上面发了笔小财。”这事虽肯定是跟程明有关,可是他却不知怎的,觉得这少女既然这么明确说了,那就肯定就是如她所说的那样简单。因此,她和程明之间,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所惧怕的什么关系,自然也就根本不需担心。但听这少女的意思,似乎想买鹃儿,这却是极大难为之事。一来因为鹃儿根本不能买卖,二来它也根本就不在这里。可是如果不让这少女遂心,又怎么能……怎么能让那少女欢喜?
昭元正踌躇间,那少女忽道:“听说……听说那鹃鸟是在两个小孩身上,不知道你是不……是否认识他们呢?”昭元忙道:“我就是那其中一个。鹃儿后来……后来淘气跑了,我也正在找它,是以才发出那些声音。不过……”那少女奇道:“不过什么?”
昭元无奈,只得道:“不过鹃儿跟我们有很深厚的感情,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买卖的。”那少女笑道:“原来如此。本来我们也是想买的,但说到底,我们也只是想亲眼看看,将它补入爹爹和我编的《禽兽志》而已,未必真需要买到手。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让我亲眼看看呢?”昭元大喜,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真是太好了!”心想:“这位樊姑娘可真是能替人着想。光这一点,可就比天昭不知乖了多少倍。”
那少女轻轻笑道:“如此便多谢了。不知它什么时候回来?”昭元甚是尴尬,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过我想它是很快会回来一趟两趟的。我就是怕错过它,所以才天天来此一带等待。你……你不如也来帮忙哄它,帮忙留住它,好不好?”那少女秀眉一蹙,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只能呆几天呀。”昭元心头大震,但还是急忙道:“我看它可能就是这几天回来。起码……起码我在这里,它怎么会不回来?”
那少女想了想,道:“那也好。反正爹爹和我这几天是要在这里采集些花鸟虫鱼的,就顺便来看一看罢。对了,我们想要办这些,还需请你帮帮忙,行行方便。”昭元求之不得,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那里还有很多很多奇异蛇虫……”但才一出口,却见那少女秀眉微微一蹙,心头大惊:“我真笨!怎么能对女孩子夸耀蛇虫?”忙道:“还知道好多的其他等物,还有编成册的医药之书,想来一定能对你有所帮助的。”
那少女听他满口答应,全无难色,顿时笑逐颜开,微微一礼:“谢谢你啦。”昭元受宠若惊,连忙还礼,又生怕不够,又来一遍深深还礼。那少女轻轻一笑,道:“你是大祭师,这礼我可不敢当……呀,说起来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大祭师,真是不容易。”
昭元浑身骨头轻得便如能飘上云去,道:“哪里……哪里。姑娘过奖了。”竟是一连说了好几个哪里,才说出一个“过奖”。
二人互望一眼,都似想说什么话,却又一时说不出来。昭元忽然暗骂自己:“我怎么还没问她名字?”忙道:“在下姓……”忽听远处似乎有人声似乎在喊道:“华儿!华儿!怎么还没回来啊?你没什么事吧?今天收获怎么样?”那少女一怔,笑道:“我爹爹来了!”说着轻轻一旋身,喊道:“爹爹,我在这里!”她这么一转身,昭元见她左手处似扣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心下一动:“怪不得她爹爹敢放她一个人出来,原来她也是有武功的。”但一想起马上就要见到她爹爹,心头不知怎的很是紧张,几乎想扭头就逃。
然而不管怎么样,该来的总还是要来,何况这根本就无法不去面对?昭元终于还是定了定神,摆出最成熟、最庄重的神态,准备迎接。不多时,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的老人在几名卫士的拥簇下一路过来。昭元见那老人虽是着便服,但身佩环玉,衣裳华贵,知道必定是高位大官,急忙迎上去施礼道:“在下乃本族备位大祭师,幸会大人。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大官见到他这一身奇装异服,似乎也是一惊,紧紧盯住他面,脱口道:“你……你这么年轻……就是此部大祭师?”但见昭元虽然脸上还未脱稚气,但确实也似有一种长期积累起来的尊贵威严,连忙改口道:“不敢。老朽姓樊,名云山,不是楚国使臣。此次老朽不过是跟随王大人,一路来此观赏风景人情罢了,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大祭师。”
昭元笑道:“说起来也巧,在下也是刚刚与尊使王大人欢宴完毕,一时感月色风清,驻足观赏,遂遇到小姐。在下请问小姐名姓,小姐正要回答之时,大人便来了。”那樊云山眉头一皱,转头对那少女道:“小孩子没大没小,乱称什么姓名?”
他慢慢转过身来,却又对昭元道:“祭师大人年轻有为,身居高位,前途无量,就不必跟这小娃娃胡闹了。老朽年迈体衰,不能久待,这便要回去休息了,失陪了。”说着微一拱手。昭元一怔,只得回礼。樊云山转身对那少女道:“华儿,跟爹爹回去。”昭元心道:“唉,看来她也得走了。”但他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呆呆而望。
那少女一招手,自有卫士接过宝剑先行。她轻轻掠了掠头发,跟着父亲从昭元身边行过,但行过昭元时,却忽然低声凑到他耳边道:“你叫什么名字?”昭元正在出神,冷不防她这一问,连忙答道:“我……叫昭元。姑娘可是姓樊名华?”那少女嘻地一笑,却不回答,只是快步赶往前行扶住那樊云山。但她行了几步之后,微一回头,见昭元还在等待自己回答,不由得轻轻一笑。昭元心头一荡,想追上去询问,却又不敢,犹豫之间那少女已去得远了。
当晚昭元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总是浮先出那少女的影子:“她爹爹姓樊,又叫她华儿,想来名字中是有一个华字了。……她为什么老是对自己笑?……莫非她喜欢我?”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大是羞红:“难道真是这样的么?”一时间,这念头在他脑中翻来覆去,虽然明知未必便是,但却怎么也不肯去想别的可能。
其实昭元年纪虽然还不大,但身居祭师尊位已久,可说是阅人无数,本来不会不知道别的可能的。最起码这等普通人寻常见面,若不是彼此笑脸迎人,难道还去苦脸相对么?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穿此大白大黑之祭师礼服,确实显的甚是滑稽。那少女因此而多看他两眼,笑上几笑,亦是人之常情。
然而昭元虽不是不知道这些,但此时的他只觉得那少女清秀美丽,笑魇如花,谈吐清新,已是发自内心地有了一种深深的喜欢。再加上这少女年纪又比自己为大,远不似平日里天昭那般刁蛮任性,反而还有一种大姐姐般的情势神态在里面,一举一动都象是带着一些母性的光辉。这对于他这从来没有经受过母性关切爱护的半个孤儿来说,自然是刻骨铭心。因此,他满脑满心都是只想与这少女亲近,别的不但不愿意去想,更加根本想不到。
但昭元想了一会,忽又觉得,那樊云山似乎并不乐意自己与他女儿交往。樊云山才说一两句话就要回去,说的那什么“前途无量”云云,也明显是言不由衷。昭元心中默然:“这樊云山想来定是觉得我乃是本地土人,在他印象中自然是低中原人一等,是以不愿意与我多说话。他却不知,我本来也不是本地人士。再说,便是本地之人,便是比别人低等么?”
昭元想了一会,心头依然郁闷,忽又想道:“我担心什么?他虽然没有看将出来,他女儿却是能看得出来。唉,真想不到他虽这般目光短浅,却能生出个这么好的女儿来。”昭元一味胡思乱想,全然不顾这中间是多么的不通情理,反正总是一门心思:“他自己虽然有些偏见,我却不能因此而对他女儿有什么偏见。她女儿可实在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嗯,既然她爹爹好象有些不喜欢我,那么白天可能是不好见了。不过晚上也许还能看见吧?”他心头盘算来盘算去,总在想各个时段邂逅那少女的可能,但却始终不敢起去直接求见樊云山,趁机图谋见那少女的想法。
次日昭元不再穿那祭师礼服,精心梳洗了一回,便连路上遇到的要去上课的天昭,也从来没有见他这般注重外表过。昭元在那里苦苦而等,等过了上午,又等下午;等过了下午,又等黄昏。再到后来,更是一心恨不得把太阳快点按下去,以掩护佳人再现。然而他苦苦候到天明,却仍不见那少女来访。等到曙光再现时,他整个人都已没了主心骨,浑浑谔谔回到室中,闷头便睡,心头说不出的郁闷。
昭元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才醒,醒来后已是过午时分,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全身都象没了半点力气。昭元懒懒洗嗽了一下,信步出行,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那天晚上碰见那少女的地方。他呆立在一棵老树之下,懒懒地看着河水,心想:“她是中原来此一游,自然不能久待,再加上爹爹又不喜我,看来只怕已经是悄悄走了。我反正不想再至中原,此一面之缘已是前生缘分了,又何必去想那么许多?”
昭元想着想着,心头终于渐渐空明起来。随脚踢了一块石头到水中,就想离开。忽然,他见水面圈圈波纹中,似有一个极似那少女的倩影正载沉载浮。昭元一惊,急忙回头,果见一个少女立在自己身后,不是她是谁?昭元张口结舌,一时间错愕非常,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少女见他如此,微微一笑,道:“昭法师,你今天怎么又不穿那身法服了?”
昭元昨日曾精心装扮,希望给她一个好印象,但却没有被她见到,已是郁闷;今天自己懒于梳洗打扮,身上甚是土气,却是偏偏被她看个正着,自是更觉气苦。他见这少女又换了一袭轻纱衣裙,愈发淡雅如仙,自惭形秽之下,几乎都不敢回答。但见那少女虽然微带笑意,但细细看去,却也明显并非是笑自己这幅模样,心头方才稍安。
昭元定了定神,道:“那是大祭或是重大场合的礼服,平日穿戴极是繁琐,自然也就不如便服来得好了。……姑娘昨天晚上为何未来这里?”这话才一出口,昭元便立刻满脸通红,因为这无疑承认了自己昨天晚上在此苦候佳人。但话既已出口,却是根本无法收回。一时间,他心头之窘实已依天至,依地来,简直恨不得一头扎到河水中去。
幸好那少女似乎并未觉察,只是道:“我昨天是有事,爹爹叫我呆在营中不要乱跑,先整理一下东西再说。怎么你天天晚上都来这里吗?”昭元心头一宽,忙道:“是啊,我天天晚上都会来这里看……看……鹃儿的。那天见了姑娘,昨天在下又来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也想看看姑娘来了没有。”那少女一笑道:“爹爹说这里可能有毒虫猛兽,防不胜防,最好不要晚上出来,所以我就不再在晚上出来了。”昭元道:“姑娘芳名可是樊华二字?我想与姑娘说这么多话,还总是姑娘姑娘的,未免过于生疏。”
那少女一笑,道:“我姓樊,双名舜华二字。”昭元道:“樊舜华……好名字,好名字。好得……好得……真是……真是……真是配得上姑娘其人。那以后我就叫你的名字了?”
樊舜华脸上微现羞色,道:“你年纪虽小,却还真会笑话人。对了,你好象不是本地之人吧?你年纪这样轻,怎么就做到这个大祭师的职位了呢?”昭元见她所问甚是诚恳,当下便把自己当日获救后,对杜宇所说的身世又说了一遍。至于后来的事,则只说自己被大祭师所救,成为其弟子,后来大祭师仙去,自己便袭了他位置。只是因为自己年岁未到,目前尚未正名而已。他长久以来,就真心希望自己的确就是这样的身世,也早已对任何人都能极自然地说起。可今天对樊舜华说时,竟不知怎的,还是心头有些愧疚。
樊舜华点头道:“怪不得我第一次听你口音,便觉得与此地有些不同,反而与中州陈郑一带有些相近。对了,你多大了?我对爹爹说起的时候,爹爹也有些奇怪。他还说要是你不是本地之人,又这样年轻就能当大祭师,那可就真是了不得呢。”
昭元心花怒放,立刻便觉那樊云山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口中忙道:“十五……十六岁。”他想这少女似乎比自己稍大,自己本来才十五个年头多一点,但为了显得自己年纪跟她差不多,便多加了好几个月,硬将自己先拉扯成十六岁再说。
樊舜华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道:“真的?”昭元脸上一红,强道:“当然是真的了。我骗你干嘛?”樊舜华笑道:“我没有怀疑你啊。不过即使这样一来,我还是比你大。”昭元急道:“我又不叫你姐姐,大又有什么用?”樊舜华一笑,道:“爹爹和我来这里,也是想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你是这里的大祭师,带我和爹爹到处看看好不好?”昭元求之不得,道:“那是当然。但凡以后你想做什么,尽管叫我便是。”
接下来几日,昭元只要一有机会,便带樊舜华父女四处游览;只是樊云山年老体衰,不是很肯多来。昭元求之不得,自然巴不得他身体再差些,再多养些时日才好。昭元一路上总是尽量领樊舜华行走那些瑰丽雄奇之处,托言那些地方多奇物可以采集,其实却是隐隐约约想一面避开樊云山,一面避开天昭的纠缠和吵闹。他知樊舜华并非从小与毒物为伍,加上女孩子天性怕蛇虫之属,于是对自己最得意的那些山洞中的毒蛇丝毫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