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生活简单也不简单。
开始,村里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这个外来户。我照例编了一个瞎话。说是探亲路上被强盗打劫了,与夫君失散,自己迷了路。如今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不知道哪位大娘行行好,收留我?
人都是有同情心的,我自问俯仰无愧天地,除了说谎内心有些内疚外,对这些村里人还是无害的。
果然一位姓春的大娘被我说得眼泪花花,一口一个可怜孩子的叫。偶跟在大娘身后,心里祈祷:上帝啊,您真仁慈啊!在这个节骨眼儿送来春天!阿门!
穷人家的生活每日都是那么艰苦。虽然兜里揣着洛玉箫送的押票,可是我也不敢露出来。免得招来无端的灾祸。此外还有一些从杨不愁那里黑来的银子,和我自己那枚金叶子换的银锭和碎银子。拿出一个银锭和所有的碎银子,交给春大娘。说自己不得不在这里留到生产,请大娘多多照顾。大娘颇为不好意思的收了,很热情的把光线好的西厢房让给我。却之不恭,我很高兴的接受了。
大娘孤身一人,儿子和丈夫都死在早些年的边关战争中。大娘靠着自己的手艺,缝缝补补的维持生计。每天我要帮着大娘做些简单的缝补工作,有时候也会跟着学着绣个花儿什么的。大娘说我的针脚细细的,就是稀了点。工作有不足,虚心接受,赶紧改成细密的针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缝补的时候我总是有种幻觉,眼前白白的粗布总是莫明其妙的变成黄黄的颜色,看起来好像自己的手似的。
村里人也没什么讲究,这里最富的人家就是族长,也不过比别人多了二亩薄地。村里的年轻人在农闲的时候,会进山打猎贴补家里。春大娘就给这些人做非常结实和舒服的靴子,还有棉衣。穷人就直接把猎物分给大娘,算作报酬。好一点的,就让自家娘子送些铜钱算是感谢。
一个月下来,我也学会了纳鞋底。但是手艺一般,只能平常干活的时候穿一穿,进山就不行了。
空闲的时候,就会站在村口,装模作样的问那些出山换猎物回来的人,外面可有寻人的?当然都是摇摇头,我也作出失望的样子,然后回家。但是这天,我和春大娘一起正要回去,突然听见有人说边关紧张!
沙棋关的新总兵杨不愁已经将方圆百里内戒严了。诸汗国把边境上的牧民向草原深处迁移,连两国的互市全部关闭。他们打的猎物很难换出好价钱。说到这里,都是唉声连连。
王家大嫂哭哭啼啼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忙问怎么回事?春大娘悄悄说:“大嫂的官人去换猎物,被当兵的抓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里也躲不过战火吗?
正想着,村里的大钟响了起来。族长招呼大家到村中心的打麦场开会。我和春大娘相互搀扶着走过去。大娘一边走一边叹气:“唉,这样也好。啥人都没了,还抓个啥。不操心了,孩子啊,跟咱们没关系啊!”
我知道她心里想起丈夫和儿子的事情难受,也只能拍拍她的胳膊,安慰似的跟着叹气。
族长寒暄了几句说道:“城里来了信儿,说京城里太师惑乱皇上,皇上识破了太师的奸计,太师恼羞成怒,就把皇上关起来。还把太后抬出来,说是太后听政,其实都是太师一个人说了算!唉,这天下要大乱喽!”本来是发通知,现在变成老族长一个人的感叹。
我们台下的群氓也不知道该议论什么,只能等族长大人发完牢骚继续说下去。
“幸好,护国大元帅杨不愁杨大人逃了出来,现在就在咱沙棋关起兵,要清君侧,除奸佞。我们村呢,有幸受到杨大人的叮嘱,务必要挑选强壮兵丁组成民团,保家护村。只要大人一声招呼,咱就二话不说上疆场!”台下一片哗然,有些娘子已经哀哀的哭了起来。男人们年轻点的脸红脖子粗的就要回去抄家伙,上了些年纪的则比较稳重,安慰老婆拽着孩子,还皱着眉头看族长,有没有下文?
果然,族长说:“安静,安静!大家安静!”等到渐渐安静下来,族长才继续说道:“将军目前还没有吩咐。他只是嘱咐我们,严守村口,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已经进入的就不要出去了,没有进来的,绝对不许进来!有硬闯的,可以派人报告到沙棋关。”
台下窃窃私语。女人们知道暂时不用和男人分开都松了一口气。何况乱世之中,护村也是应当的,哭泣渐渐停住。男人们议论着该由谁来牵头。族长站在那里等大家的结果。
春大娘慢慢的说:“这可稀奇了。”见我有些不解,解释道:“往常年也碰到过打仗。从来都是抓人了事。咱们这里穷,正常年月的捐税都交不齐,更别提打仗时的粮草了。从来没有官家说要保护咱们村的。唉,不知道还有什么大祸呢!”春大娘总是很悲观。她认为她的生活总是糟糕透顶,如果碰到什么好事,肯定会有更大的祸事降临。这样一说,老脸一皱,眼泪就跟村口的汲水似的,呼啦啦的往下流。
我扶住她,心里暗道:莫非杨不愁知道我在这里?那句进来的不要出去,外面的不要进来,是不是指得就是我?
正想着,族长说:“红锦,你就在村里安心静养吧。等这阵子风头过了,杨大将军平叛回来,你再出去找你相公啊!”
我点点头。有个年轻人扯着嗓子问:“太爷爷,杨大将军出发了么?我想投军啊!”
“啪”,旁边是他老娘。挥着鞋底子照着他脑袋给了一下子,“你个不孝子,瞎嚷嚷什么呢!你走了谁养你娘啊?你当你娘是春大娘,自己能活那么长啊!”
我一看认识:是住在村西的万大娘和她的儿子万铁子。
万大娘和春大娘彼此看不上眼。都是寡妇,只不过万大娘有个儿子罢了。平日里就言来语去,针扎刺捅的,这个时候万大娘又捎带脚的损起春大娘。春大娘许是勾起伤心事,眼泪扑打扑打的往下掉,根本没理万大娘的挑衅。
“娘!”万铁子看了一眼他娘,没敢说话。
族长说:“大将军已经出发了,现在是孙继盛将军在沙棋关主持大局。铁子你要参军好啊,等有了文书,太爷爷第一个想着你!”
后面的无非是组织民团的事,春大娘已经哭得快站不起来了。我扶着她准备回家,她身子也不轻,整个人都靠在我肩上,压得我一走三颤。硬咬着牙,保持不摔倒。
“俺来扶大娘吧。”一只手接过春大娘,我肩头的重量骤然减轻,回头一看是万铁子。
铁子是村里打猎的一把好手,人俊秀脑子也活,是万大娘的心尖子。这一个月来,我也看见为了铁子帮春大娘或者多给春大娘猎物的事儿,万大娘指桑骂槐的模样。为此,万大娘成了村里唯一一个说我是狐狸精的人。
最可笑的是,她一口咬定我是春大娘从山里请来的狐狸精,专门迷惑她儿子的。跟她我是没法讲理,只能绕着走。可今日我实在抗不动了,点头谢谢铁子,麻烦他把春大娘送回去。
下意识的扭头,正看见万大娘,插腰瞪眼的往这边看,我突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跟在春大娘的另一侧,蔫蔫的回了家。
山村不是外星球,不是乌托邦,不是桃花源,这里的人们也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好比万大娘和春大娘说不清年月的敌对,好比万铁子对外部世界的向往,好比族长对村里唯一的牌坊的珍视——虽然没有人说得清,这是墓道的牌坊还是贞节牌坊。连传说都是打雷的时候震下来的南天门!
又半个月过去了。山村里依然平静祥和,男人们组成巡逻队在村口的必经之路晃悠聊天。该出去打猎的依然打猎。但是已经不再进城,毕竟没有人愿意送死。除了万铁子偶尔会跑到族长那里问问,外面惊天动地的平叛之战在这里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皇帝,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虚幻的词,这个帽子下坐得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只要杨不愁不来抓人,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红锦?”门口有人叫我,我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走出来,看见万铁子站在院门口。健壮得双肩上踏踏实实的担着一副水担。两个大水桶晃晃悠悠的颤着。小伙子呲出一口白牙,映着山顶松树尖上的白雪,等着我开门。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梦境成真了,眨眨眼才想起,这不过是个路人甲!
打开门,万铁子麻溜儿的把水到进水缸里。我不好意思的说:“怎么能麻烦你呢?让大娘知道了……”
“嗨,你别理她。她就是没事儿磕磕牙,别当真啊!”铁子憨憨的一笑,“我再去担一担,把缸挑满了,可够你们娘儿俩用几天的。”
春大娘去村头和婆姨们拉瓜去了,我自己根本挑不了水。赶紧谢过铁子,让他再担一次。
晚上春大娘回来,问我谁挑的水,我照实说了。大娘用她惯用的狡黠语气说:“下回铁子再来,你就给他纳双鞋底子。人家这么帮我们,总不好什么表示也没有吧!”
我看着她的眼神心里发虚,不知道又被算计了什么:“这个……不好吧?我的手艺不好,纳了底子穿不进山里啊!”
“没事儿!”春大娘把针头在头皮上划了些油,一边就着灯火缝着,一边说:“你就做个家里穿的。是个心意就成。”
我道:“不用吧?万大娘的手艺也很好,她们家从来不用我们做的。”
春大娘撇了撇嘴:“就她那点大脚针?你的针脚又细又密,铁子肯定喜欢。在说了,这是心意,又不是卖给她了。”横竖她有理,我也想不出不对的地方。
第二天想了想,实在没兴趣再弄一双新的。就从柜子里翻出一双春天敞口布鞋,反正在家穿,也用不了多花哨。
傍晚的时候,铁子拎着一块狍子肉过来,春大娘眉开眼笑的收了,冲我一嗝叽眼儿,便进屋弄去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天书奇谭》里的那只小狐狸精,叫住铁子:“铁子!”
村里姑娘少,铁子眼皮高。都十八了,还没找到媳妇。万大娘本来计划这个冬天去城里的一个远亲那里坐坐,看看有没有可能给铁子找个媳妇,却被战争推迟了。
“啊?红锦,啥事?”铁子双手搓了搓。我看见他的手掌又厚又大,常年握锄打猎在虎口处留下厚厚的一层茧子。这让我想起洛玉箫的右手因为握剑也有这样的一层,而且他的拇指内侧有个圆圆的大茧子。摸在身上剌剌的,糙糙的,他会皱着眉头说:“呀,怎么红了?你的皮也太薄了”……
“红锦?红锦?”铁子连喊几声,我才醒过神。小伙子羞涩的把手背在身后,脚尖磨着地面问:“啥事儿啊?”
我赶紧取出鞋子,交给他:“春大娘说,这阵子多亏你帮忙。这双鞋子送给你,不成敬意,你收下吧。”
我以为他要推托,谁知道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就忙不迭的接过来,傻呵呵的笑了:“红锦,你……你还真有心。”
我左右脸发生严重不对称情况,无法自抑的抽搐着。赶紧推辞:“一点小事,又不费功夫。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铁子吭哧了半天才说:“红锦,你还要离开这里去寻你相公吗?”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次离开这里,毕竟杨不愁可能已经知道。但是如果离开,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心里也没有把握能否象现在这样活下去。
我的犹豫被铁子看见,他突然很激动的说:“红锦,你、你不要走了!留下来吧,俺——俺们养你!”
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晓得哪里不对了。看着铁子激动的样子,红彤彤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被落日映红的,连眼珠都比往日明亮,有点明白了。
“咳咳!”干咳两声,我斟酌着说:“嗯……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把手放在肚子上,有点伤感的说:“我还是希望找到宝宝的爹的。”虽然已经不可能!后半句咽在嘴里,烂在肚子里。
多糟糕的借口啊!
铁子的双肩明显的垮下去,嘟哝着说:“俺知道,你有学问,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样的山窝窝怎么留得下你啊!”转身离开,高大的背影被夕阳拉得长长得,少年的烦恼就这样不期然的降临了。
转天过来,万大娘“杀”上门来,站在门口的高台上,一连串“骚狐狸”“不要脸”的叫骂。春大娘那肯落后,从后面爬上自己家的房顶,站在平整的屋顶上,居高临下,口沫横飞。这种场合不适合我。甚至我连谁是骚狐狸都没搞明白。
绕到人后,问身边的王家大婶:“他婶,万大娘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又骂春大娘啊?”
王大婶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说道:“红锦,你不知道吗?万大娘要找你算帐啊!”
啊?我长大嘴巴,原来我才是那个“骚狐狸”!
“这、这从何说起啊?”
“他们家铁子从昨晚就吵吵着要进城当兵挣功名。万大娘不同意,娘俩吵了可大声了。后来铁子说,要挣了功名回来娶你。大娘才不干的!这会儿铁子在族长那里,要族长保荐呢!”
如果是大街上拉的兵勇,可能就是冲前锋;如果有保荐,乡里人照顾,进去后会分到比较重要的部分,升职也快。
我想了想,低头要溜。王大婶一把拉住我:“红锦,你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很响亮。万大娘猛的一回头,象出柙的老虎盯上了我。
我觉得自己就是聚光灯下越狱失败的犯人,不仅挫败还觉得罪恶!
完了,完了!脚发软,腿发抖,低着头,除了找地缝,我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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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更新一章。晚上有时间继续,如果没时间就不更了。周六周日,腾出些时间做些别的事情。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