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三天,杨不愁没有过来,我没有过去。有的时候隔着行车的帘子,能看见他的背影,依然那么挺拔。纪青月在车后跟着,她的行动被限制住了。
纪相已经下狱,第一道圣旨嘉奖她,同时赦免了我;第二道却是要纪青月即刻回京。并命万铁子提领本部兵马带纪青月杨不愁等一行人回京。
看来,皇上并没有忘记杨不愁投降的事情。尽管这件事情已经被证明不过是一条计策,可是,似乎没有人肯轻易原谅他。
一进沙棋关,我们的队伍就被万铁子带兵接管了。
我作为随军家属,始终跟在杨不愁身边。万铁子也不来看我了,曾经远远的对视了一眼,是很陌生的感觉了。
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这么一个故事,当时的死去活来或者豪情万丈,最后可以被机遇被时间消弭的干干净净。水勺窝村的岁月于我于他,都已经成为过去。何况,烟琴公主已经怀孕。他的人生正在徐徐展开。
这几天我经常想起被俘路上的日子,想起杨不愁陪着我静静的散步的样子。他是个很会享受的男人,在性的方面能给人留下非常难忘的印象。我也怀疑性和爱是不是可以分开?但是我觉得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打动我的不是**和快感,而是在他的抚摸中那种微妙的珍爱。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怀疑他是不是爱上我了?虽然之后不久,他就用事实证明,他爱的依然是男人的事业。
我们住在各自的营帐里,扎营时相距不远。有时候休息散步,他也会走出大帐,与我偶尔相遇。这个时候他只是向我微微点头,客气而又生疏。
而我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盯着他的门口或者背影发呆。看着他和一群男人站在一起,指点着周围的人和事。皇上没有说他是罪臣,所以还在处理公务。晚上他的营帐会很晚熄灯,每次我都撑不住了自己先睡。有一天夜里,我不小心醒过来。被自己帐内的人影吓了一跳。幸好,我已经学会不那么大惊小怪。只等着那人靠近我,便给他一刀。可是,他还没走进我,我就从气息和轮廓上知道那是杨不愁。原来我已经在心里描摹过他很多遍了,只是一个影子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认出来。因为这个人太可恨!太功利!太目中无人!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却在他把被子悄悄盖在我身上时变得无语。
女人容易心软,何况是面对曾经缠绵过的男人。我只能在阳光灿烂的白天和自己对话:想想以后要面对的莺莺燕燕,那些温柔背后的刀光剑影;想想他可能再次把你推出去,你还心软什么!就当是一段故事的终结吧,有点暧昧,有点离愁,终是不相干的人!
他注定是这个王朝的权臣大人物,他的生活和我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些过往的记忆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可是也足够我知道发生过什么。我已经受够了周子难一个又一个的女朋友和床伴,难道到了这里还要忍受另外一个周子难吗?事实已经证明,我自己可以活下去!
一直以为一夫一妻是感情的事情,是浪漫的理想;经历了这些才知道,原来对于女人来说,一夫一妻更是生存的要求。要想活的放心,睡榻之旁就不能有第二个女人!
快到京城的时候,杨不愁派林风给我送来休书,并且让他带我去乡下见墨墨。他本人没有来。
“不愁……将军有什么吩咐吗?”
“将军说,无论夫人走到哪里,都要给他去信,哪怕是报声平安。不过,这两天可能会有圣旨,所以暂时不要离开别业。”
也对,杨不愁前途未卜。我虽然被休也不能说就可以免了连带责任。赦免的是死罪,不知道有没有活罪。但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点点头,心里又涌起那些淡淡的离愁,这下连晚上的那点碰面也没有了。
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来到马车前,地上放着一个木制的脚踏。眼前一闪而过的是阿洛那张平静祥和的脸,所求已得,他应该无憾了吧?
上车坐好,几次心中反复,终究撩开车帘。辕门已在身后,不远处的树林中,几骑高头大马,一抹青衫混在官道两边的鹅黄翠绿中,春天到了。
马车停下的时候,才看到眼前是一座精巧的小庄院。乌漆漆的大门正在缓慢打开,凤嫂急匆匆的抱着墨墨出来:“夫人!”
“娘!”墨墨的声音清脆响亮。天上有鸣禽飞过,和着一声清吟,绿草抖出阳光,阳光分成七彩,庄院旁边的杨柳也都无风自动,飘摇起舞。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手掌握成双拳,又放开。张开双臂,让清新的空气撞进胸膛,人也凭空清爽了很多。
抱起墨墨,沉甸甸的孩子已经让我力不从心。
“夫人,您受过伤,还是我来抱吧。”
“走,走、走!”墨墨在凤嫂怀里不停的踢动,短短的小腿竭力够着地面。
“他要走,就走走吧。小孩子,摔摔结实。”
“诶!”凤嫂答应一声,把墨墨放在地上,我才注意到,他那肥肥的腰上还别着杨不愁送的小木剑。
“把那个拿下吧,免得摔跤的时候伤到。”都是过去式了,我于他已没有价值。墨墨也没什么价值了吧?
墨墨死活不让,架不住大人的哄骗,缴枪投降。我把木剑交给林风:“请将这个转给将军,往日的照顾我们**多谢了。”
一把木剑,还与不还皆可,何况我随身还带着他赠送的匕首。我只是不想让墨墨身上留下他的痕迹!
这座庄院是杨不愁在京郊的别业,我理解是我们**暂住的地方。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了,自然会离去。
这里看起来有一阵子没人住过,凤嫂告诉我杨四把她们送到这里安置后就走了。宛芳也在,眉间多了几分开朗。杨四现在升到御门将军,主管御林军平日的训练。从官阶上说,杨不愁还没他高。宛芳悄悄的说,杨四想去外面做总兵,不想在京里呆着。因为他看着万铁子就不舒服,曾经念叨过等将军回来就办这事儿。
“那个时候他怎么知道将军一定会回来?”我笑着打趣宛芳,连杨不愁自己都没什么把握呢!
宛芳反倒笑我了:“夫人,您怎么对将军这么没信心。他要做成的事情,我们真不知道有失败的!”
看着宛芳不以为然的样子,我突然明白杨不愁在他们眼里竟是个神一般的人物,哪怕天已经塌了,只要他说没有,大家都可以高枕无忧!难怪纪相不惜通敌也要搞死他,难怪皇上不语功劳,让万铁子五万大军压阵推着我们这不足百人的队伍往京城走!
那一刀侥幸没有砍伤脊柱,却砍断了一条筋,虽然有医生妙手接筋,可是后遗症算是留下了。我慢慢活动着后背,外面阴天了,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抽抽。或者我可以找人按摩一下,但是这个世界能找谁在一个已婚妇女身上摸来摸去,又不让人说是非啊!
“凤嫂,我大概要嫁个大夫才行。”凤嫂帮我简单的捏着。杯水车薪,也仅是聊胜于无。
被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为了我的面子谁也没提。林风在庄子里要安排一年的事务,包括庄户们的耕种和税役。我才知道,原来除了家将,林风真正的身份是杨家外产的“隐形管家”。杨家到底有多少处产业、多少财产、多少人丁,估计林风最清楚。原来杨不愁也不是像京里传闻的那样,为国为民,“两袖清风”!
“夫人,您也是,怎么就……哎——,这叫人怎么说呢!”凤嫂唉声叹气。
我看着池塘里的碧水,随着她的手劲舒展筋骨,让阳光充分落入每一寸肌肤筋骨里:“可能是我没福气吧。”我如是对她解释。
既是对人解释,就没必要论什么真假。只要捡最能让人接受的,认可了这个结果就行了。
果然,凤嫂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连连叹气,偶尔会冒出一句:“也是,要是纪青月进了家门,还真没活路了!”
女人对自己地了解还是很清楚的,比如凤嫂,不懂天下却明白纪青月。
做丈夫不是打仗,天下江山那是你男人的本分,了解女人也是你丈夫的职责,至少不能把她看成宠物吧?
凤嫂去带孩子了,我看着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不得不承认,在那个世界,我之于周子难,不过是只宠物。
“夫人。”林风走过来,黑瘦精干的样子,放在人群里绝对不会显眼。便是这样的人,却是联系杨家黑白两处的纽带。当年做下这种安排的老爷子可谓用心良苦。
而杨不愁又何必让我知道这一切呢?
他大可以让我住在庄子里,做个无知的过客。我心里隐隐不安。
“夫人,下午末将就要回京了。”林风局促的站在那里,“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大人但讲无妨。”他本身也是领着薪俸的将领,尊称大人应该没错。
“方才林某辞行,在外面听见夫人和凤嫂的谈话,冲撞之处还请见谅。”
他听见了?杨不愁都放我走了,他还要说什么吗?还是杨不愁又有什么打算?
我无话可说,从脚底冒出一股凉气。尽管是春天,还是有倒春寒!
“夫人在诸汗国遇到的事情,林某也亲见。将军对夫人的确不同于他人,末将的确没见过将军如此对别人。我想,您对将军可能有误会之处。那纪小姐所作所为,将军已经查明,她已完全承认是她故意把您带到城东开启城门。虽然纪小姐巧舌如簧,可是将军非常清楚您受到的委屈。只是现在纪家是钦犯,纪小姐身份复杂,又有军功在身,将军不好处理。但是,对您将军的确用心良苦。”林风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纪小姐如此行事,不是有欠考量可以解释的。相信将军心中自有公断。无论如何,纪家的事情,于公于私都和杨府无关,将军也不会再为她说情。我不知道您和将军之间究竟有什么说不开的误会,百年修的同船渡,您这样就……,未免……唉!”
我想他要用“草率”两字下结语,但是又不好意思吧?
“林将军,多谢了。我想从将军把我留在王宫里,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夫人此言差矣,当时的情形将军也有不得已之处。那诸汗国主本就怀疑我们,两处驿馆,都有重兵把守。若是将军和国主起冲突,否则整个杨家军包括城外埋伏的花布刺的部队都有可能遭遇不测。”
“那国主明为留下夫人,实际是试探将军有无反意。诸汗国主以夫人为人质,实在……实在出乎……出乎意料!”林风急急解释。
我不耐烦的打断他,事情那么明显,不说也就算了,何必给自己抹金呢?
“林大人过谦了。里应外合,智取诸汗。若不是花布刺对国主了解甚深,将军从出征开始就在步步布局,甚至连墨墨都计算在内,又怎么能够成功!现在说出乎意料,真是大大的谦虚了!若我是将军,就算知道红锦真的摔死了,也会用墨墨来代替。用亲情而不是血战,即可以取信于人又避免最大限度的损失有生力量,很划算的!”
林风噎在那里,半晌才说:“不管怎样,将军一直在担心夫人的安危,一直在小心照顾小公子。何况,将军与我们汇合后,本应攻打东门。可是却临时修改计划攻打王宫。那时花布刺还有一半的军队被拦在东门之外,我们的力量和诸汗国主也只是相当而已。将军这样修改计划已经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若不是宫内起火,乱了国主的阵脚,恐怕胜负还不可知!当然,是夫人机智,在宫内放火帮了我们的忙,将军没有看走眼。”
“不止吧?”我冷冷的接下去,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还福大命大,从诸汗使节手里逃脱,从悬崖边上爬下来,从黑店里面跑出来,从狼嘴里面活下来,林大人,您说的远远不够!”
我大大的歇了口气,一直压抑的心情总算有些发泄。但是发泄完了的无奈,却让我更加失落。
林风倔强的立在那里,一副“就算是我错了也情有可原”的样子!
索性把话说开了去,那个问题哽在心口难受:“也罢,林大人,劳烦您可不可以替将军解释一下。纪青月往日陷害我,处处与我作对,甚至要洛玉箫杀我你们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人还派她来救我,岂不是要置我于死地!理由又在哪里呢?”
林风皱着眉头,脸上却显出一脸茫然的样子,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纪青月啊,洛玉箫的事情纪青月已经向将军道歉说明了。何况那洛玉箫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想夫人看的太重了。至于其他的,我只能说那纪青月太善于伪装,在营里的时候总是正气浩然的样子。即使那几次,我们也都认为她是为国考量。毕竟纪青月素有女丈夫之称,小小年纪便闯荡江湖。我们都……”说到这里,他才面色微赧,有些解释不下去了。
这个世界多奇妙,在你看来一清二楚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眼中的纪青月和我眼中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一个人!杨不愁所谓认清了,也只能比林风好上一点点!
我心里叹气,这些男人啊,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女人,也懒得了解女人。女人在他们眼里,大概就和家里养的小狗一般,只要乖乖呆好了,就万事大吉了。直到有一天小狗咬人了,他们才想到,原来狗也有牙!
杨不愁曾经说过,他再也不信纪青月了。可是,女人在他眼里终究是不上心的。时间久了,就会少了提放。尤其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总会多几分侥幸。我相信他也犹豫过,我相信他也不放心,所以会修改计划。但是无论如何,他选择了纪青月,这一点谁也改不了。
我相信林风不会骗我,下面的事情也不难猜。
纪青月舍身去救杨不愁,杨不愁大概想到她的身手会对行动有帮助,又不在国主监控之下。所以两人才有那夜的商量。后来,纪青月定是按照商量去大闹驿馆,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同时掩护杨不愁与林风汇合。
杨不愁当时可能嘱咐她,要她来救我,纪青月不会为自己留下话柄,照做不误。却又用一石二鸟之计将我带到城东乱军中。不管我能不能打开城门,她的功劳和辛苦是板上钉钉的,而我却极有可能被乱军杀死。到时候,她解释起来也只是用立功心切,且被乱军冲散就可逃脱。而我一个身无所长的弱女子,被吓坏了神智失常到处乱跑也都是可能的。她手不血刃,就可以把我消灭掉,其手法和当初吓死上官飞花如出一辄。
其实,我想她还不如在宫里就灭了我,又何必非要带到城东呢?
这就是所谓聪明人的自作聪明吧?
老天爷帮我,阿洛帮我。
我还有今天!
与林风不欢而散,一席长谈不仅没有解开心头的纠结,反而让心情更加郁闷。
坐在树下,靠着锦缛,太阳很好,花很香,墨墨在不远处走来走去,和凤嫂的儿子一起游戏。我看着簸萝里的鞋样发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生活着一群什么样的人?我是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也许他们犯的那些错误,正是我在犯的?
拿起鞋样,一针针的扎下去,在密密的针眼中,我好象看到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像两场电影同时放映,我坐在大银幕的面前。
记忆就这样不期然的回来了!
回来也只是一种纪念了——为了忘却的纪念!
我非猛士,只是不得不直面这个惨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