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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0章
    第五十六章生员骂奸
    那些监生们都不说话了,严世蕃以为他们被自己的官威名望震住,心里也不免有些得意,正要再开口训斥他们几句,突然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笑声:“哈哈哈,骂了这半日,缩头乌龟终于肯出头了!”
    “还有脸问我等来做什么?莫非他是聋子,竟听不出我等今日来是要公讨恬颜附贼,卖国求荣的奸臣!”
    “哈哈,老兄此言差矣!所谓忠奸也有两说,人家屈膝夷狄,北面事贼,以逆名扬于四方,秽迹闻于朝野,在我等看来自然是奸臣,在那虏贼眼中,却是大大的忠臣孝子呢!”
    “哈哈哈!”那些监生被这句刻毒的挖苦逗得哄然大笑起来。
    严世蕃铁青着脸又大喝一声:“够了!你们好大的胆子,怎敢说出这等狂悖犯上之言!强寇压境,社稷危倾,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当此国难,在这堂堂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你们这帮穷酸书生不思安分守己,却聚众滋事,当街詈骂社稷重臣、内阁学士,到底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社稷重臣?内阁学士?我呸!”一个监生跳着脚骂道:“貌似高深,实则庸陋;貌似持重,实则怯懦;貌似谋国,实则通敌,上误君父,下误百姓,竟也敢称社稷重臣!”
    另一位监生也骂道:“既身为内阁学士,受君父社稷之托,当披肝沥胆以报圣恩。却又为何不思以正道辅佐君父,整兵御寇,反怯敌畏战,蛊惑皇上接受虏贼封贡之请,招至朝廷自丧胆气,签订城下之盟?奇耻大辱,闻所未闻,权奸巨蠹,举国欲杀!有此大罪,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
    “胡说!”严世蕃厉声说:“你们这帮穷酸书生不过侥幸列入圣人门墙,吃了几天冷胙肉,读了几篇高头讲章,懂得什么治国为政之道,却妄议国是,非议大臣!本官已忍够多时,姑且念你们年幼无知,不与你们一般见识,速速滚回国子监好生读书,否则……”他冷笑着向前跨出了两步,直接站在了那些监生的面前,恶狠狠地说:“哼哼,休怪本官无情!”
    那些监生毕竟还是一群未曾出仕的年轻人,面对朝廷命官,尤其是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堂官赤裸裸的威胁,仿佛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似的,畏缩了一下,开始迟迟疑疑地向后移动。
    然而,也只一瞬间,人群之中突然飞起一道黑影,接着,“啪”地一声,严世蕃那洋洋得意地笑容,僵在了脸上,过了一会儿,一道殷红的鲜血就从他的鼻孔缓缓地流了出来。
    砸烂礼部侍郎的官轿和当街殴打朝廷命官绝对不可同日而语,那群监生都是一愣,继而却都站定了,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好!打得好!”
    “虽说不是正主儿,但奸臣事贼若父,他也算是虏贼的孝子贤孙,打得好,打得好!”
    “奸臣谬种,人人得而诛之,再打,再打!”
    乍一听这样的喊声,严世蕃也不禁一阵慌乱,心说:“不好,遇到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今日要吃亏了!”这个念头刚动,就看见那些监生只是喊得起劲,却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真的上前来打他,便知道他们终归还是心存怯意,不过虚声恐吓而已,顿时胆气又壮了起来,整张脸也由于极度愤怒而剧烈地抽动起来,瞪圆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突然暴起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的年轻人,伸出舌头,将被那一记耳光掴出的鼻血舔进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然后开口说:“敢问贵驾。”
    “莫要对他说!”人群之中有人叫了一声。
    那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嗔怪地回头看了同伴一眼,转头迎上了严世蕃那似乎要吃人的目光,平静地说:“海瑞,字汝贤,号刚峰。”
    “好!海瑞海刚峰,本官记住了!”严世蕃怒喝一声:“给我打!”
    见严世蕃镇住了那群闹事的监生,一直畏畏缩缩躲在一旁的严福赶紧带着几个轿夫杂役凑到了他的身边,听到他的命令之后,立刻捋袖冲了上去。与此同时,自严府之中也冲出来一大群手持棍棒的家丁,抡起手中的棍棒,劈头盖脸朝着那群监生打去。
    几名监生迎了上来,高声喊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唉吆!”最后一声惨叫,显然是严府那些自认为不是什么君子的家丁不与他们客气,已将棍棒朝着他们头上身上招呼过去。
    这些监生一则年轻气盛,二来也因修为尚未达到“打不还手”的境界,吃痛之下,也就不顾圣人门徒、儒林秀士的身份,与严府家丁厮打做一团。
    严世蕃嚎叫着说:“给我狠狠地打!”
    监生们的人数虽然不少,但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终归不是严府那帮如狼似虎的家丁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头上的方巾被打掉,身上的儒服被扯破,不少人还都带了伤。
    见到自家家丁已经稳稳地占了上风,严世蕃叫得更加起劲了:“抓!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不要放跑了那个海瑞!”
    一个家丁一脚踹翻了一名监生,抡圆了手中的木棒,照直就要砸下去。突然,一柄带鞘的腰刀飞快地伸出,挡在了那名监生的头上,木棒砸在了刀鞘之上,发出“铛”的一声闷响。
    或许是那个家丁想在主子面前表露一手,使力过猛,木棒应声反弹了起来,倒砸在了他自己的头上,痛得他“唉吆”惨叫一声,丢掉木棒用手捂着了头,狠狠地骂道:“他娘的!你——”抬头望去,却是那位满脸恶煞之象的将爷,吓得赶紧把那将要出口的骂人话又咽了回去,畏畏缩缩地将委屈、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冷眼旁观的严世蕃。
    严世蕃狠狠地瞪了那个没出息的家丁一眼,转头对曹闻道说:“曹将军这是何意?”
    曹闻道不理他,对正厮打在一起的人群喝道:“堂堂天子脚下,严阁老府邸之外,你们竟敢当街打架!都给我住手!”
    他带的那队兵士也起声喝道:“住手!”
    严府的家丁正打得起劲,突然听到炸雷一般的吼声,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了手,那些监生们逃过一劫,大部分人都相互搀扶着朝着巷口跑去,远远地躲在安全之处看热闹的闲汉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逃走,但是还有十来个不肯逃,其中就有刚才打了严世蕃一耳光的那个海瑞,严府家丁将他们包围了起来,两帮人怒目而视。
    严世蕃冷冷地看着曹闻道,唇齿之中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来:“这么说:曹将军定是要帮这帮狂悖犯上的恶徒出头了?”
    曹闻道这才看着他,说:“不敢!我营团军奉旨入城休整,负有维持京城治安之责,末将更是奉高大人之命前来保护严阁老府邸安全,自不能任由他人在此闹事!”
    “不能任由他人闹事?”严世蕃怒道:“方才那帮狂生詈骂社稷重臣,并当街殴打朝廷命官,你怎不管?”
    “严大人错怪末将了。”曹闻道嘿嘿一笑:“末将是个粗人,只听到那些监生在此骂奸臣,却不知道他们骂的竟是严阁老。不过,末将一看到严大人挨打,便赶紧集合队伍,前来保护严大人,断不让狂徒再伤严大人一根毫毛。”
    严世蕃冷笑着说:“曹将军整军可真是时候,眼看着我府上的家丁就要把那帮狂徒都拿下了,你却喝令住手?”
    “这可不大合规矩啊,严大人。”曹闻道说:“贵府家丁可不是顺天府衙门的差役,不能随便拿人。”说着,他转身对手下兵士喊道:“弟兄们,有人再敢喊打喊杀,统统给我拿下!”
    那队兵士齐声应了一声“是!”,抽刀挺枪冲了上来,将严府家丁驱散开,把那十几个不愿逃走的监生包围了起来。
    曹闻道高喊一声:“大胆狂徒,竟敢当街殴打朝廷命官,都给我抓起来!”
    “是!”兵士们又是齐声大喝,扑了上去,几个挡在街口方向的兵士却不约而同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一个兵士还顺势推了一名发愣的监生一把,低声说:“还不快跑,等着去见官啊!”
    那些监生回过神来,赶紧朝巷口跑去,海瑞还执拗着不肯都,被同伴抓住胳膊,强行将他拖着跑了起来。这时候,营团军的兵士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喊道:“站住,站住!”
    那帮看热闹的闲汉一边闪出通道,一边装腔作势地跟着大喊:“不要让他们跑了,快抓起来!抓起来!”接着便又围拢上来,将巷口堵得死死的,等到兵士们大呼小叫舞刀弄枪把他们都驱散了,那十几个监生早就不见了踪影。
    一个哨官模样的兵士跑到曹闻道跟前单膝跪地:“报将军,属下无能,未能抓住那帮狂徒,请将军责罚!”
    曹闻道把眼睛一瞪:“混帐东西!早说叫你们严加操练,你们就是不听,竟让几个穷酸秀才打翻你们逃走了,回营先打二十军棍再说!”
    接着,他转头冲严世蕃抱拳行礼,说:“末将治军无方,竟让那帮殴打严大人的狂徒在眼皮底下逃走了,末将这就带着弟兄们去将他们都抓回来!”
    “不劳烦曹将军了!”严世蕃冷笑着说:“海瑞海刚峰,好,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既然如此,末将就回去给高大人复命了。”
    “不送!”严世蕃忿忿不已地一甩袍袖,转身走进了府门。
    “收队回营!”曹闻道也高叫一声,跳上了战马,扬长而去。
    第五十七章怪医怪药
    去诏狱宣皇上的口谕将严世蕃赦免之后,吕芳就坐着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带着随行护卫的镇抚司三太保张明远,向京城西南角的柳树胡同走去。
    赫赫天威之下,百官非议媾和之声不得不有所收敛,朱厚熜的耳根稍微清净了一点,但胸中焦灼之症却越发得严重了,令吕芳心疼不已,将太医院开的的方子轮番试验,竟无一有效,不得不请太医院各位太医推荐民间名医,还动用了东厂、镇抚司的番子在京城之中四处搜寻。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他寻访到了一位来自湖广蕲春的郎中。
    此人名叫李时珍,祖上三代皆是名满乡里的铃医,可谓世代从医,家学渊博。他虽说还不到而立之年,医术却很是高明,三年前治好了楚王世子的气厥症,被楚王留在王府任奉祠正,兼管医药之事,今年年初楚王推荐他赴京城太医院任职,却因太过年轻,且论医用药总是不循常理,还对医家奉为经典的《千金方》、《伤寒论》等书多有诽谤之言,被太医院诸人认定是个离经叛道的野郎中,不能见容于同僚,故多不让其参与皇上、后妃及大臣请脉施医之事。他却毫不在意,除了初一、十五去衙门走上一遭应个卯之外,整日窝在赁居寓所之中研读太医院珍藏的医书药案。因他是太医院的医官,街坊邻居少不得要找他求医问药,倒也让他治愈了不少疑难杂症,厂卫番子探知此事,便报告给了吕芳。病急乱投医,吕芳也顾不得此人只是一个在太医院籍籍无名的年轻医官,得空便亲自前来拜访求医。
    谁知此人年纪不大,架子不小,刚听完吕芳说了病情,当即回答道:“对不起这位先生,医者能救病,却救不了命,令叔之病在下医不了,也不用医,尊驾请回吧。”
    若是只说“医不了”,吕芳也就不奇怪,毕竟主子万岁爷的病甚是蹊跷,太医院众多名满天下的良医也束手无策,一个外乡来的野郎中医不了是料想中的事;但他偏又说什么“不用医”,令吕芳实在气恼,好在他在宫里当差几十年,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以为这是游方郎中骗人钱财的伎俩,便从袖中掏出一锭约莫十两重的银锭递了过去:“有道是医者父母心,救人一命便是积下了一份功德,还请李太医开个方子。”
    李时珍看也没看他递上来的银子一眼,冷冷地说:“我不是什么太医,你若要找太医开方子,不妨去求个达官贵宦带你去太医院。”说着,竟捧着厚厚的一本医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如此轻慢让吕芳十分生气,但他也知道,十两银子已够一户小户人家一年用度,他竟连看也不看一眼,大概骗人钱财也不至于这么过分。再者,大凡有点才能之人,总是有点持才傲物、目空一切的怪脾气,这个李时珍或许确有几分真本事!因此吕芳又从袍袖之中摸出了一锭银子,又放在了桌子上。
    李时珍仍板着脸:“先生是什么意思?”
    见李时珍不喜别人称他为太医,吕芳也改了口,说:“请李先生开个方子。”
    “我从医十数年,二十两的诊金倒是从未遇到过。”李时珍看了吕芳一眼,说:“只是要我开方子,这点银子却还不够。”
    吕芳也看了李时珍一眼,又拿出了一锭银子:“这样够了么?”
    李时珍丢掉了手中的医书,看着吕芳,摇摇头。
    吕芳一直在宫里行走,何曾身上装过银子?这三十两还是从三太保张明远那里要来,就是为了应付他这一招的,见他还是如此不知足,心中大怒,当即就想示意站在门外的张明远进来抓人,却又想再看看这个李时珍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便撩起衣襟,扯下了腰间挂的一块和田玉佩,连同银子一股脑推到李时珍的面前:“这样总够了吗?”
    那块和田玉佩温润光洁,是满天下也难得的宝物,价值何止千金之数,李时珍不禁动容了,又深深地看了吕芳一眼,语气也好了一些:“真要我开方子?”
    吕芳强忍着怒气,说:“看你说的,若不为先生看方子,在下何必如此。”同时暗自打定主意,只要他一接玉佩,立即发令抓人——方才还想将他开的方子拿回太医院审查之后姑且试上一试,如今见他如此贪婪,想必医术也高明不到那里去,没有必要再劳烦太医院诸位太医查验这种只知道骗人钱财的庸医所开的方子!
    李时珍突然笑了:“看来先生是真的想为令叔求医啊!既然如此,这些阿堵之物还请先生收回。”说着,一抬手,将那块玉佩和三锭纹银都推了回去。
    吕芳一愣:“先生这是何意?”
    李时珍摆摆手:“在下方才不过试上先生一试而已。见先生其心也切,其情也殷,自然要竭力施医。不过,在下开个方子倒是不难,难得的是你真能照方子抓药!”
    还是游方郎中欲擒故纵地卖关子!吕芳心中冷笑一声,傲然说道:“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不是龙肝凤胆,我都能弄来!”
    “你能有这份愿心,在下这方子倒不用开了。”李时珍说:“就照先生方才所说,令叔乃是旬月之前遇到一场大火之后,便有一股焦灼之气郁积胸中,久而不散,总觉口渴,却喝再多的水也无法缓解焦渴。依在下看来,遇火只是其中一个诱因,究其本源,概因长期以来所遇诸事皆不遂心,导致肝火旺盛,久而不散,这段时日也是如此,故此用寻常调理阴阳扶正固本的方子都无济于事。”
    李时珍此说恰恰说中的要害之处,自打今年年初而始,先是举子罢考、接着便由陆树德而起,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新政之争;继而鞑虏寇边、仇鸾谋反,兵临城下之时京城又出了薛陈谋逆之事,眼下江南叛乱又起,大明朝一天也没有消停过,主子万岁爷能不为之烦心吗?吕芳不禁动容了,忙拱手施礼,说:“先生真乃神医也!还请先生对症下药。”
    李时珍突然又生气了:“我已将话说的这么透彻,还需要开什么方子抓什么药吗?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有你在我这里低三下四地求医问药,不如回家好生伺候老人家,让他莫要生气动怒,久而久之,焦灼之症便能不药自愈。”
    吕芳苦笑一声,主子身上担着大明的江山,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福;圣躬违和,天下震动。偏偏那些令主子烦心之事,没有一件是可以从容平息的,旁的不说,只要江南叛乱一日未定,主子就一日不能舒心,焦灼之症不药自愈岂不是一句空谈!因此,他又躬身长揖在地,恳切地说:“家中长者有恙,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岂能坐视不管?无论如何,还请先生开个方子,纵然治不了病,能稍稍缓解症状,使在下叔父能少受点病痛之苦也是好的。”
    “唉!”李时珍叹了口气:“也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实话说与你,方才我所说的不用医也并非搪塞之言。眼下已立冬,过上一月半月,待下上一场大雪,你带令叔四下里走走,看看那白茫茫一片的冰雪,以凉驱热,必定对症状有所缓解。”
    吕芳恍然大悟,惊喜地叫了一声:“哦!先生此法甚是神妙,也不需等到天降大雪,在下这就回去,将在下叔父所居所到之处都摆上冰块,让他随时可见冰雪。这样可使得?”
    李时珍摇摇头,说:“在下虽是外乡之人,也知京城豪富之家多在冬月收集冰雪储藏于地窖之中,待次年盛夏之时拿出来降温,不过到了这个月份,只怕冰块已是千金难求。在下施医用药,向来不喜采用这种法子,太过糜费钱财,也非是寻常百姓家能医得起的……”
    吕芳自得地一笑:“只要能于叔父病情有利,在下花费再多也在所不惜。”
    “既然先生如此豪爽,那诊金在下就敬谢不敏了!”李时珍将还摆在桌子上的三锭银子顺手拿起,顺手塞在自己袍袖之中,将那块玉佩递还给了吕芳。
    主子的病情有望缓解,吕芳哪里还在乎这些东西,忙说:“一点俗物,略表心意而已,还请先生一并收下。只要在下叔父病情有所好转,在下另备厚礼再来谢过。”
    李时珍笑道:“哈哈,在下不是贪财之人,只是城外打仗,许多百姓流落京城无以为生,收你这三十两银子的诊金也是为了换点粮米,熬上几锅粥给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暖暖身子而已。对了,还请先生示下姓名,这赈济行善之功德当算到先生名下。”
    吕芳很是感动,忙说:“本是先生一片愿心,在下岂能僭越。既然如此,先生却又为何不收下这块玉佩?拿去当了,先生的粥厂还能多设几日,多救些难民。”
    “非是不愿,而是不敢。”李时珍笑着说:“我这样的穷郎中,拿着这么贵重的一块玉佩去典当,只怕顺天府的衙役还道是贼赃呢!”
    吕芳不愿暴露身份,就接过了玉佩,说:“既然如此,在下明日就着人送五百两纹银,助先生一臂之力。”
    李时珍站了起来,深深一揖在地:“学生代难民谢先生大恩大德。”
    称呼一变再变,先是为了病人,再是为了难民,情操如此高洁令吕芳也深表叹服,正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一阵喧闹,十几个衣衫凌乱、头破血流的人相扶着闯了进来。
    第五十八章再见刚峰
    见突然进来了一群国子监生员,吕芳不愿暴露身份,悄悄躲在了一旁。那些监生们见他一身粗衣短打,只当他是来求医问药之人,也就没有留心他,只嚷嚷着说:“东壁兄,快来救人。”
    李时珍赶紧捧出了一只药箱,一边飞快地为他们上药包扎,一边嗔怪地说:“早告诉你们没用的,你们总是不听,这下吃苦头了吧!”
    看来那些监生与他多有来往,熟不拘礼,有人当场就反驳道:“怎么没用?别看权奸小人势可障天,在朝堂之上巧舌如簧,蒙蔽君父,趾高气扬,凌压同僚,但对士林清议,却也畏惧得紧,我们骂了半日,他们竟无人敢出来应声,便可略见一斑。”
    有人兴冲冲地接口道:“对!权奸狗贼所惧者,惟清议而已,今日我辈学子小施惩戒,他必定心生怯意,该深自收敛,闭门思过,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嚣张强横,飞扬跋扈了!”
    李时珍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权奸会否收敛自省我不知道,列位怀忠愤奸的君子秀士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倒是亲眼见着了。”
    尽管是善意的嘲弄,那些年轻气盛又好面子的监生们还是受不了了,有人便说:“李先生,你未曾看见方才刚峰兄一记耳光掴过去,严世蕃那个奸臣谬种脸都吓白了……”
    一旁的吕芳心里一震:海刚峰?莫不成他们这些监生竟大闹严府,还跟严世蕃起了冲突?
    监生们似乎忘记了方才被严府恶奴打得抱头鼠窜的狼狈,兴高采烈地议论了起来:“哈,瞧他那副亡魂丧胆的模样,活脱脱就象一只丧家之犬,想起来就让人好笑!”
    “说的是!若不是那狗贼谬种驱使百十个恶奴,皆都手持凶械,我等定要叫他好看!”
    “冲介兄此言差矣!学生一向是不赞同动粗的。”一个年纪稍长的监生揉着额头上的青包,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说:“奸臣谬种虽则可恶,亦复可鄙,但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辈士人学子持定清议,声讨奸贼,令彼知惧则已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悔改,国法公理俱在,自有皇上与他计较,是故倒也无须争一时之快,与那帮恶奴当街殴斗,辱了我辈身份。”
    有人跺跺脚,说道:“老兄!非是我等要与之争一时之快,自降身份与恶奴相互角力。你当时也曾喊过君子动口不动手,结果怎么着?棍棒照直就朝着你头上砸了过来!照我说,那帮恶奴,甚或还有指使他们行凶作恶的奸臣谬种,可都不是什么君子,你与他们论君子小人之道,岂不大谬!”
    那个年长监生想想确实无从反驳,便说:“我辈若只是自卫倒也罢了,只是今日之乱却是刚峰兄先动的手,那奸臣谬种定不会善罢甘休,闹将起来还真真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的?我等抵死不认就是了。说起来,那个奸臣谬种出言如此不逊,令人着实气恼,若非刚峰兄那一巴掌,他还要不知死活地大放厥辞呢!”
    他们说话的功夫,李时珍已经帮几个受了外伤的监生处理好了伤口,“咣铛”一声合上了药箱:“不知死活的是你们!妄议国政、詈骂阁臣的罪名都非是你们所能承担的,你们竟还当真动起了手,还是海刚峰先动的手!汝贤,你好糊涂!”
    李时珍在他们心目中的威望颇高,一时都没人再出言反驳,人群之中走出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正是被李时珍指名道姓斥责的海瑞。他冲李时珍拱拱手说:“李先生责的是。瑞当初也并未有动手之意,不过见其强横死硬,气焰嚣张,实在令人气愤不已。但瑞拙于口舌之辩,不得已才做出那等有辱斯文之事,虽解了心头激愤,却带累诸位学兄受恶奴殴打,实在卤莽……”
    “你确是太过卤莽!”那位年长监生说:“打就打了,那奸臣谬种问你姓名,你竟当真一五一十说与他知道。照学生看来,你竟是怕他找不到你这个冤家来寻仇!”
    李时珍也吃了一惊:“你真向他通报姓名了?”
    “本就躲不过去,何必去躲?再者说了,瑞行止自问无愧于心,又何必隐姓埋名?”海瑞冲周围同窗拱手道:“今日之事皆由学生一人引起,学生这就去顺天府衙自首,若是有人问及此事,诸位学兄尽可将罪责推到学生身上。”
    “海刚峰,你休要辱我辈士子!”有人嚷嚷着说:“若是让你一人承担这个罪责,我等圣贤之书都白读了!”
    另外一名监生摇着头说:“今日奸臣谬种能指使恶奴手持凶械殴打我辈,你当他手中便没有杀人的刀吗?你我虽食君禄,毕竟未曾出仕为官,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必自困樊笼。”
    “对对对,权奸巧言令色,蒙蔽君父,与之讲道理终归是讲不通的,就如我等今日受恶奴殴打一般。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刚峰兄该易服改容,先找个地方暂避几日,待京城戒严解了之后寻机出城。群情汹汹,民声鼎沸,权奸再嚣张跋扈,谅他也不敢即时就大肆搜捕。”
    “诸位学兄高义,瑞心领了。不过瑞窃以为无此必要,”海瑞再次拱手施礼,慷慨激昂地说:“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若能以微末之躯唤醒君父及朝臣公论,弃奸进贤,则瑞可谓死得其所……”
    正在说着,海瑞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海瑞!”
    闻声回过头去,是那个找李时珍求医之人,方才闹哄哄的也看不真切,如今仔细看了,海瑞顿时大惊失色,忙叫了一声:“吕……”,见吕芳正在用严厉的眼色看着自己,忙改口说:“吕先生!”
    “海瑞,可否借一步说话?”吕芳不待海瑞回话,就率先走出了出去。
    海瑞冲着一脸疑惑的李时珍和众位同窗拱拱手:“这是学生一个恩公,学生与他说几句话。”说完之后,赶紧跟着走了出来。
    李时珍所赁居的寓所是京城之中的偏僻之地,转过街角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子,吕芳背着手站定了,海瑞上前长揖在地:“海瑞见过吕公公。”
    “罢了。”
    “吕公公微服出行,瑞眼拙,竟未曾认出,失礼之处万望见谅。”海瑞急切地问道:“吕公公,皇上安否?”
    吕芳不耐烦地说:“皇上一切安好。咱家问你,你可是动手打了严世蕃?”
    吕芳于他有举荐之恩,海瑞也不好瞒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是。”
    “快将详情告诉咱家。”
    听海瑞讲了刚刚发生在严府门口的一场冲突,吕芳怒道:“好不知事的后生小子!诚如李先生方才说言,你们真真不知死活!妄议国政、詈骂阁臣的罪名也是你们所能承担的?竟还当真动起了手!”
    “吕公公……”
    “你先听说我!”吕芳喝道:“你们莫非不知,眼下大乱初定,人心浮荡,虏贼随时都会再度进犯,我朝上下若不同舟共济,先自闹将起来,局面如何收拾?社稷还要不要匡扶?中兴还要不要再造?身为太学生,竟做出这等孟浪之事,圣人教诲,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吕芳骂的十分刻薄,海瑞不禁又犯了执拗的脾气,亢声说:“社稷倾覆在即,官军百姓皆应戮力同心,力抗强敌,朝中却有权臣怯敌畏战,力主与虏贼议和,致使朝廷受临城胁贡之奇耻大辱。举国上下,但凡有良知之人皆欲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瑞及同窗愤天下之慨,持定清议,骂奸惩恶,也算不上什么孟浪之举。”
    “还在强辩!”吕方冷笑着说:“如若你们还怕大明的天下不够乱,还怕皇上万岁爷不够烦心,就只管闹好了!”
    听到吕芳提到皇上,海瑞突然想起了了方才他是在李时珍的寓所,当即大惊失色:“皇上的圣体可是……可是违和?”
    吕芳板着脸不说话,只冷哼了一声。
    海瑞再次长揖在地:“吕公公,瑞知此事非是人臣可以问的,但皇上身系我大明社稷安危、万民福祉,当此国难,万不能有事,请吕公公代瑞恭请皇上珍惜龙体。瑞愿以贱躯以赎,为皇上祈福添寿。”
    吕芳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却还是冷冷地说:“皇上是百官万民的君父,心忧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只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少给朝廷添些乱子,龙体自然大安。”
    海瑞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嗔怪之意,却说:“此事不只关乎朝廷颜面,更关乎大明国运,绝无退让之余地,还请吕公公体谅。”
    “关乎大明国运?”吕芳心里苦笑一声,鞑靼虏贼虽然已经开始撤军,但朱厚熜和朝廷重臣都认为,江南叛乱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他们退军出大同之前泄露出去,因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眼前这个执拗的年轻人。不过,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虽说来京城近一年了,官话中那南方口音也少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还是如自己第一次在昭宁寺见到过的那样清澈,仿佛是一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潭水,看不到一丝官场中人那种狡黠圆滑的神光……
    第五十九章书生意气
    沉默了一会儿,吕芳轻叹一声,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们虽尚未出仕为官,却是国子监受教的太学生,该当安心读书储才,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却不该妄议国政,滋生事端。尤其是你海瑞,咱家那日便与你说过,皇上感念你事母至孝,指望着你移孝做忠,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也成就一段君臣风云际会的千古佳话。你可知道,皇上不仅命咱家慰留你入国子监读书,还时时责咱家暗中察问你的课业,想必对你期望匪浅……”
    海瑞向着北面皇宫的方向跪了下来,哽咽着说:“不才海瑞,有辱君父厚望……”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自责,他的眼睛变得通红,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知道感念圣恩就好,此地人多嘴杂,你且起来回话。”等海瑞起来之后,吕芳又说:“你是简在帝心之人,可要知道,为政之道可不比做学问。做学问,无非是口舌笔墨之争,只问是非即可,无须顾及其他。然而为政者,乃是势与力之争,除了是非之外,还须顾及利害,相机进退。否则,何止不能成事,恐怕连自保都难。自保尚且不能,你纵有匡时济世、廓清天下之宏愿,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盈满眼眶的泪水顺着海瑞消瘦的面颊淌落了下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却变得又炽热,又明亮:“学生斗胆驳吕公公一句。吕公公方才所言,为政之道乃势力之争,学生万难苟同。概因若是以趋利避害为立身处世之第一要旨,是非则可置之于后。照此说来,岂非‘利’之所在,虽大奸大恶,也不妨为之;‘害’之所存,虽大忠大善,也不妨弃之。如此,试问世间尚有何君子小人之别,朝野尚有何忠奸邪正之分?是以学生陋见,理之所在,势固宜然,则我大明中兴可期,盛世不远;若是衮衮诸公、士人学子皆以利害为重,和光同尘,甚或同流合污,则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害莫大焉!”
    又如那日在昭宁寺一般,这个海瑞由衷地感念圣恩,却还是不肯放弃自己心中那固有的认知和理念,不顾两人身份地位的悬殊,当场就硬邦邦地将自己的话顶了回来!但如今之情势却远非当日可比,吕芳也不禁有些恼怒了,冷笑着说:“咱家何曾说过为政之道可以只顾利害,不问是非?但你也要知道,是非也有大小之分,目前朝廷头等大事,乃是逐鞑虏、安社稷、致中兴,其他都是次要。若是一味拘泥成见,不思变通,见小忘大,对家国社稷可就是有害无利了!”
    “吕公公所言,学生也并非没有想过,但请吕公公恕学生斗胆放言,”海瑞说:“当今之世,内忧外患,国朝之弊,多如牛毛。皇上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此诚我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幸。但以学生愚见,若就其中一枝一节而改革,徒然虚费时日,难收实效,当以大黄、天雄之猛药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便不难救治。所谓根本,无非是正风俗、严纲纪。风俗正则积弊消,纲纪严则君信立。积弊消,君信立,则政令大行于天下,民不易为乱。惟其关键之所在,在于用人一事。用人得当,则坐收事半功倍之效;所用非人,虽有良法,也寸步难行。故朝廷欲求国富民强,治政清平,须得痛下决心,进君子,斥小人。知其为小人者,虽处庙堂之高也应斥之而退;知其为君子者,虽处江湖之远亦应求之而进,务使朝野内外,举国上下,正气伸张,人才得用,如此则家国中兴之伟业便指日可待!”
    海瑞的一番慷慨陈辞,根本不能说服吕芳,甚至不能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触动。作为执掌司礼监十几年的大明内相,他清楚地知道,这位年轻监生的见解固然是堂堂正理,但总觉得太过空泛,甚至可以说是‘大而无当’!若拿去应科举、试策论,或许还有点用处;可是要以之治政安民,或是抵挡鞑靼虏贼的铁骑、江南叛军的大刀,却是全不济事!就以与鞑靼议和之事而论,派出海瑞这样的君子担当钦使,却不知道能否取得严嵩那样令人叹服的好结果!
    但是,看着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的海瑞,吕芳的眼前却浮现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就是那个自缢而死的翰林院修撰陆树德。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甚至又发出了“芝兰当道,不得不除”的叹息。但是,除掉了陆树德那株当道的芝兰,却引发了薛陈谋逆,更成为皇上内心深处一个永远的痛,而对于这个来自海南的举子海瑞,也不知道为什么,皇上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关切,但凡遇到那种刚直清正却又不思变通的臣子,都要比之为海瑞。他若是知道自己一向看重的海瑞伙同着一帮国子监监生到严府闹事,还打了严世蕃,不知道会怎样的生气;但这么大的事情,瞒不住也不该瞒着皇上。可是,又该如何向皇上陈奏此事……
    想到这里,他立刻又想到了皇上那日渐加重的焦灼之症,李时珍的方子尽管匪夷所思,却不妨试上一试,若能缓解症状,便是托天之福了。他顾不得再跟海瑞争辩,说:“咱家还有要事在身,没有工夫与你争论对错。咱家再说一遍,你是简在帝心之人,得空还是多想想咱家方才的话。你若真的体念圣恩,咱家今日来此之事,不可说与他人知道!”
    “谨遵吕公公之命!”海瑞深深地做了一揖:“圣体安康,乃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万望吕公公代瑞及天下苍生恭请皇上保重龙体。”
    走了两步,吕芳却又停住了脚步:“海瑞,咱家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去顺天府衙自首?你可知道,当街詈骂内阁辅臣、殴打朝廷命官,这以下犯上的罪名可不小,轻则削籍戍边,重则身送东市!”
    海瑞平静地说:“瑞既已干犯国法,甘愿受国法惩治。”
    吕芳深深地看了海瑞一眼,又一次自他眼中看到了陆树德当日的那份从容,心里慨叹一声,说:“难得你还对国法有敬畏之心。那咱家劝你一句,如今营团军监军高拱高大人兼着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负有京城治安之责,你找他自首即可,却不必去顺天府衙。”
    海瑞一愣:“这是为何?”
    吕芳面带不悦之色,说:“为了让你少吃点苦头!你道我大明朝的牢狱是你国子监的讲堂住舍么!”
    海瑞总算是明白了,感动地说:“多谢吕公公关照。”
    吕芳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你也不必谢我。只要是心里有皇上的人,咱家就认为他还讲点良心。”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海瑞叫道:“吕先生请留步。”
    到了此时才想到找我求情说项!吕芳站住了,却不回过身来,冷冷地说:“以咱家的身份,能做的也只这么多,能否逃过此劫就看你自家的造化了。”
    “吕先生误会了。”海瑞疾步到他的身边,拱手作揖道:“学生本是蛮夷之地的一介书生,承蒙吕先生关照才得入国子监读书习学,先生之恩,学生恐日后无以为报,故此今日想请先生吃餐便饭,不知先生能否准允?”
    吕芳一愣,心说这个海瑞还真是个怪人,死到临头竟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请人吃饭!便推辞道:“当差不由人,你的心意,咱家心领了。”
    海瑞笑着说:“一介穷书生也请不起吕先生赴宴吃酒。李先生寓所不远处有一小饭铺,店主是南方人,卖的也都是南方小吃。吕先生若不嫌简慢,还请随学生前去。”
    吕芳更觉得奇怪,有心要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便不再推辞,跟他一起朝着他所说的小饭铺走去。
    走了十数丈就到了那里,海瑞从袖中摸出一串制钱,对吕芳笑笑,说:“真是汗颜得很,学生只有前日刚领到的这一串当月的廪膳银可为一饭之资。”说着,冲在店里忙活的老板喊道:“店家,拿四只荷叶米粑。”
    店主看看他手中的那串制钱,说:“这位相公,小店一只粑粑三十文钱,四只要一百二十文,钱不够啊!”
    海瑞问道:“店家,五日前你这粑粑还只卖二十五文一只,怎么如今却要三十文?”
    “小店的粑粑确实曾卖二十五文一只,可那是五日之前的事儿,”那位店主嘿嘿一笑:“三个月之前,粑粑还只卖两文钱一只呢!世道艰难,相公你请多担待担待吧。”
    吕芳灵台一闪,突然明白了海瑞的用意何在,心里不禁又是一声慨叹:难怪皇上竟会如此看重此人!
    “那就来三只。”海瑞冲吕芳一笑:“实在对不起,有心想请先生用饭以表谢意,可惜学生囊中羞涩,还请先生海涵一二。”
    吕芳接过了海瑞递过来的一只荷叶米粑,却又从海瑞手中拿了一只,说:“皇上龙兴之地在湖广,想必也对南方小吃情有独钟,咱家就借花献佛,转呈御前。”
    海瑞的眼睛骤然一亮,赶紧长揖在地:“吕先生若能将此贱物进献皇上,瑞九死而无憾!”
    第六十章火中取栗
    赶走了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国子监监生,严世蕃吩咐家人关紧府门,自己三步并做两步,朝着父亲的书房跑去。跑到那里,他跪在门口放声大哭起来:“爹,不孝子严世蕃回来了。”
    书房之中传出严嵩平静的声音:“进来吧。”
    严世蕃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严嵩正在书案前,欣赏着一副条幅刚刚写就的条幅。
    严世蕃凑趣说:“爹又在还别人的纸帐了?”
    严嵩是朝野公认的书法大家,无论圣眷浓衰,官秩荣辱,官宦士人无不以得其赐墨为荣,复任阁臣之后,来找他讨要墨宝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但他此刻却摇了摇头:“这次第,有谁还敢求为父写字?不过今日闲来无事,给你写了一张而已。”
    听说是给自己写的,严世蕃忙俯身近前,看到那张条幅上写着七个大字:“每临大事有静气”。他的脸顿时红了,说:“爹都知道了?”
    严嵩瞥了他一眼,说:“虽说你曾吩咐他们不必禀报为父,但阖府男丁都被你叫了出去,为父能不知道吗?”
    尽管听不出父亲话里有责备自己的意思,严世蕃还是赶紧跪了下来,解释说:“那帮生员实在闹得太不象话,孩儿气不过,就让人将他们都赶走了。听说爹最近身子不大爽利,不想让爹为之烦心,儿子才不让他们说与爹知道。”
    严嵩平静地说:“打了就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起来吧。为父又没有说你做的不对,何必着急着下跪请罪。”
    “爹以为儿子那样处置并无大错?”
    “岂止无大错,简直极对!”严嵩呵呵笑着说:“看来为父不该送你的那张条幅,倒让你没来由担忧了。”
    严世蕃喜滋滋地站了起来,半是试探半是表功地说:“儿子能出诏狱,爹的差使定办得让皇上满意,儿子确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儿子不该与那帮穷酸书生一般见识,折了我严家的身份。”
    “打伤人了?”
    严世蕃不敢欺瞒父亲,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底下的那帮奴才下手没个轻重,是有几个监生带了点伤。不过爹且放心,儿子也吃了他们的打,还是他们先动手打的儿子。”
    “爹知道你能把握大节,不会给人落下把柄。”严嵩慈爱地看着儿子,说:“让你吃苦了。”
    严世蕃说:“为了爹,为了我们严家,孩儿这点苦算不了什么。”接着,他急切地问道:“儿子在诏狱之中一直挂念着爹,不知爹与虏贼议和之事可顺利?”
    严嵩自得地一笑:“托皇上的洪福,为父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仨瓜两枣儿就把俺答打发回了蒙古。”
    严世蕃惊喜地说:“别看旁人平日里都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可真要到了社稷危难之时,也只有爹才有安邦定国的本事!”
    “你这么说倒叫为父汗颜了。若非鞑靼虏贼军粮不济,大同已被我军克复,为父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轻易说服俺答退兵。”
    “原来如此……”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疑惑地说:“儿子还有一事不明,既然我军已经克复大同,虏贼退兵也只在旬月之内,皇上为何却要接受虏贼求贡之请?”
    说到这里,他突然惊叫起来:“莫非……”尽管确信隔墙无耳,但他还是不敢再往下说,只将视线转向了南方。
    严嵩含笑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严世蕃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走出房门看看左右无人,又进去将门窗都关紧了,才压低声音说:“可笑那帮穷酸书生不明事理,竟不知道朝廷如今已起了家贼,也就顾不得外寇了!”
    “说的是。”严嵩说:“虏贼固然可恶,不过是一帮饿狼,即便没有克复大同之举,只须厚赏财帛,彼自会满意而去。可江南那些藩王勋贵窥测垂涎的,可是皇上的天位!”
    听父亲简要地讲了江南叛乱之事,严世蕃笑着给父亲施礼,道:“片言斥退鞑虏,爹已立下了社稷之功;再辅佐皇上平定江南之乱,爹便是我大明中兴名臣、太平宰相,儿子倒要先恭喜爹了!”
    严嵩摇着头说:“心思慎密、机敏通达,这是你的长处。但却切记莫要得意忘形。比如你所说的什么中兴名臣、太平宰相,怕是还论不到你爹。”
    或许是兴奋过度,严世蕃也不顾父子之礼,梗着脖子反驳道:“儿子不那么看,今次鞑靼退兵,及至日后荡平江南,固然是皇上天命所归,爹身为内阁辅臣,居中调度,也是功不可没……”
    “住了几日诏狱,竟连国朝内阁中的规矩都忘了吗?莫说如今首辅夏言还只是暂时离职,即便他就此致仕,按先入者为长之例,首辅之职也该论到次辅翟銮。居中调度之功,只怕还得算到为父的头上。”
    听父亲这么一说,严世蕃也不禁哑然了,低头苦思了一阵子,他才说:“爹说的也是。不过儿子看来,翟銮其人不过中平之才,素来也无荣膺首辅执掌朝政之大志,倒不足虑。爹该想想另一个人。”
    严嵩饶有兴趣地看着儿子,问道:“谁?”
    “李春芳。”
    严嵩说:“不错。内阁之中还有一个阁员李春芳,他是夏言的同年知交,入阁也较为父早上半年,加之如今分管兵部,王师平定江南,少不得兵部从中调度指挥。将来叙功,他的功劳竟比翟銮还大。”
    父亲虽然这么说,但很明显地流露出不屑之意,而且还有一丝失望,严世蕃忙问道:“爹以为儿子想的不对?”
    严嵩叹道:“能听出弦外之音,这便是你的才情。但处世为官,仅靠察言观色却是不够,虑事若能再深一步,当世之人怕没有几个可与你较一时之短长。你方才既然说到李春芳是夏言的同年知交,便该想到他与夏言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夏言若能复出,你爹便也不用再做荣膺首辅的白日梦;他若不能,内阁首辅那把椅子,还论不到李春芳这个附人骥尾的阁老来坐。再者说了,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去做,如今最为紧要的,倒是我们那位甘草次相。”
    严世蕃想想确实如此,夏言如今奉旨休养,李春芳没了靠山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而次辅翟銮却象是一座横亘在父亲前面的一座大山,若是扳不倒他,即便皇上弃用夏言,首辅之位终归还是要落到翟銮那个老滑头的囊中。
    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说:“那儿子更要恭喜爹了!”
    严嵩眼睛骤然一亮:“说下去。”
    “爹为了大明社稷,不惜担下天下骂名。反观翟銮,他身为次辅,如今更暂代夏言掌枢内阁,江南之变他不会不知道,却不但不能为君父分忧,整肃朝堂,安定人心,反而放纵那些不明就里的朝臣和士子为议和之事闹腾,儿子看他是老糊涂了,该滚回老家颐养天年!”
    严嵩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嘉许的微笑:“说的不错。不过,事情也并非如你想的那么容易,莫要忘了,无论夏言还是翟銮,可都不是一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旦夕之间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好在为父本不做荣膺首辅之想,倒也不必为此萦怀。”
    依内阁目前的局势看,五位阁员,夏言与李春芳两位同年好友是一派,翟銮与徐阶一对师生也可为一派,惟独严嵩是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帮手,也无强援。但也正因如此,他反而占据着一个极其主动的地位,正如同楚汉相争时的韩信一般,助楚而楚胜,助汉则汉兴,因此两派都在拉拢他,翟銮这边自不待言,此前已与他订立攻守同盟,还举荐他的姻亲欧阳必进升任吏部侍郎;夏言举荐他入阁并兼任礼部尚书,固然是逢迎圣意,又何尝不是在与他修好?因此,严世蕃知道父亲这么说只不过是不想将自己窥测首辅之位的野心表露出来而已,忙顺着他的话,说道:“儿子知道爹生性高洁,视官秩名利如浮云,但皇上天纵睿智,自会知道只有爹才是我大明朝的擎天一柱。”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儿子总算是明白爹为何托病不出,还任由那帮穷酸书生在府门外叫嚣斥骂了!哼,他们都有强援,更有党羽遍布朝野,只有爹这样的孤臣才能辅佐皇上那样的明君圣主!倒正应了那句‘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严嵩也被儿子的机智深深地打动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情不自禁地抚着儿子的肩膀,笑着说:“呵呵,也亏得有你今日这一出,我们父子二人孤臣的戏总算是做足了。”
    严世蕃狞笑着说:“国子监那帮穷酸书生闹得实在不象样子,皇上定会十分生气,雷霆霹雳砸下来,第一个跑不掉的,便是那国子监祭酒孙宗弼,他可是翟銮的得意门生啊!难怪爹方才说儿子今日所为非但无错,更是极对之举。依儿子看来,爹今次且不要再与翟銮那个老滑头善罢甘休,定要借这个机会找皇上讨要个说法。”
    严嵩摇摇头:“所谓毛之不存,皮将焉附,眼下社稷危倾,我辈臣子个人进退荣辱事小,辅佐皇上平定江南叛乱才是当务之急,不可意气用事,乱了朝局。去沐浴更衣,爹已命人给你备下饭食,你我父子一边饮酒,一边等着皇上的恩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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