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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5章
    第四十一章不足与谋
    笑了一阵子,顾璘说:“那么,我们继续谈下去?”
    “谈下去?”张履丁撇了撇嘴:“老夫那劣徒已被你气走,莫非你还要将我等也气走不成?”
    顾璘似乎很不好意思地一笑:“见笑见笑,愚弟也并非是存心与贵门生为难,只是不忿他攀附权贵,玷污我辈君子清名,更有伤你淡心兄几十年的雅望……”
    “老顾不必解释。”张履丁摆摆手,说:“那个劣徒实在太不象话,老夫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他总也不听,只好随他去了。”
    “愚弟还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说与诸公细说……”
    张履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要论诗会文,我等可与你做竟夜之谈。若说什么‘贤’啊‘亲’啊之类的话,贵驾就免开尊口了。”
    “淡老的意思是——”
    张履丁说:“在座诸人,除了老夫那劣徒之外,其他人等都不必去魏国公府或诚意伯府禀报,回去写封奏疏给益王复命,说你冥顽不灵,臣等有辱使命就是。”
    其实,顾璘虽致仕归隐,但他身为当世大儒,门生遍布朝野,加之上元与南京近在咫尺,南都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有人即刻告知于他。因此,当张履丁他们一来,顾璘就知道这些人中除了为求升官攀附权贵的李伟业之外,其他的人对把持南都朝政的勋臣贵戚,乃至监国益王都十分不满,到这里来诘问或者说服他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应付差事而已。
    说的也是,张履丁等人混迹官场几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谁都知道,搅到帝王家事之中,就得打定主意不成功便成仁,成则蟒袍玉带,败则抄家灭族,断无半途而废之理。顾璘既然能决意拥戴辽王,早就已经将其中的利弊得失想得明明白白;如今更带着十几万大军入京,摆出了一副一旦谈判破裂就要兵戎相见的架势,分明已是有进无退,只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地走下去!在这种情势下,谁还能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他回心转意不成?就算是巧舌如簧的苏秦、张仪复生也不可能!
    但是,顾璘却不想放过向留都诸位大臣宣传自己主张的机会,恳切地说:“自古邦国危亡之际,惟有立一贤君,中兴方能有望。而不察时势,拘泥于亲疏伦序,殊失谋国之宏旨。盖家法之于社稷,犹如毛之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故璘愿以将死之身,与诸位君子主持之……”
    张履丁突然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轻摇着头说道:“近日愚兄重读韩昌黎《祭十二郎文》,韩公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愚兄已七十有六矣,较之韩公当年之齿落毛衰更远甚许多,如今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刚才更是一阵耳鸣,此刻耳边还一片嗡嗡之声。老顾你说的话愚兄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虽不乏戏谑的意味,但不愿淌这汪浑水的心意已表露无遗,顾璘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好说道:“既然如此,就请淡心兄好生将息身体,无论日后是谁主政南都,都多有仰仗淡心兄之处……”Te&www。bj-ibook。cnaiK
    “老顾你在取笑我了。这两年来,愚兄乞骸归里的奏疏已连上十余道,如今更是已打定主意,无论准与不准,这旬月之内,就要卷起铺盖回老家喽……”说着,张履丁站了起来,拱手道:“叨扰多时,愚兄也该告辞了。”
    众位大臣也都起身告辞,但有人还是忍不住酸溜溜地说:“如若功成,华玉兄便是当之无愧的定策元勋了……”
    顾璘一边拱手回礼,一边正色说道:“璘生平最敬范文忠公,范公诗文佳作数不胜数,璘于其中最爱《岳阳楼记》,尤是其中一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数十年来无时敢忘。当此社稷存亡、名教剧变之秋,璘愿以将死之身,与诸公同扶乾坤纲常。待贤君立而江南定之后,璘将自请督师北伐,披坚持锐,克成靖难大业,纵粉身碎骨,亦所求也!若侥幸得存,一俟功成,则归隐山林,终老乡里而不复问世事。悠悠我心,皇天可鉴,如违今日之誓,天人共弃!”
    不知众位大臣是不相信,还是不好评论,都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就跟着张履丁往出走。
    正要迈步出客厅,张履丁又停下了脚步,对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礼送他出门的顾璘说:“老顾,你可想好了么?这可是将身家性命都压上去的买卖,如若不成,到头来江南半壁江山乃至大明九州万方仍要落到益王和那些勋臣贵戚的手中,只怕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顾璘淡然一笑:“靖难大业不成,朝廷倾师南下,莫非璘与诸公还能苟全性命吗?能保全九族便已是浩荡圣恩了!”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将目光投向门外那飘荡着朵朵白云的一角碧空,用坚毅的口吻说:“璘立身处世,但问无愧于心。至于成败得失,惟有付之于天,非璘所能问,亦非璘所敢言!”
    “唉!”张履丁长叹一声:“本已致仕之人,何不寄情山水,安享晚年?却还要自讨苦吃!”
    “璘毕生受教于圣贤,又屡蒙国恩,曾许以封疆之寄,当此名教祸变,自应为家国社稷拼此残生!”
    张履丁冷冷地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听到他这样毫不留情地说话,顾璘面色微变,却还是恳切地说:“悠悠我心,皇天可鉴。”
    张履丁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说:“既然如此,愚兄就再多嘴说上一句,那些勋臣贵戚都非是正人君子,既能做得初一,就能再做十五,馆驿也并非世外桃源,还是搬到兵营之中去吧!”
    “多谢淡心兄挂怀,”顾璘说:“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彼辈再凶顽放肆,也未必敢全然不顾天下士子的悠悠众口!”
    话说到刚才那个份上,已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张履丁一边摇头叹息着说:“书生之见,书生之见……”一边迈步出了客厅。
    回到客厅,顾璘笑着对张居正和初幼嘉说:“幸有你二人鼎力襄助,老夫才能把他们都挡了回去。尤其是太岳,引经据典,慷慨陈说,言辞之犀利,辩术之老道,几不下于那帮给事中、御史,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张居正很不好意思地说:“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初幼嘉也说:“学生口不择言,竟让那李伟业抓住了话柄,多亏有先生与太岳,终究没能让他借机滋事。”
    顾璘宽容地一笑:“贤契莫要如此自谦,你不善论争之道,仓促间未能自圆其说也在情理之中,惟是日后当如太岳一般精研典籍,习学史书,方不致为小人所乘!”接着,他叹了口气:“唉!你二人毕竟尚未出仕,也不晓得此间是怎样的情形。须知此间名为‘留都’,其实无非是个大养济院。这里的部院寺司十八衙门里,能办事的,打破锣也找不出几个;起哄挑眼的,吆喝一声就能凑起一大帮。芝麻点小事,都能给你闹个满城风雨,众议沸腾,若是在京师,还有皇上管着,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远之,也不可与之做家国社稷万世之谋!”
    诉苦之后,他又感慨地说:“老夫原本以为,如今江南之局,不但有好事迂腐不通时变之官员,更有各怀私利跋扈骄横之勋臣,益藩乃是宪宗本支裔孙,又已窃居监国之位,弃‘益’拥‘辽’之议一出,是必责难交至,汹汹崩屋,是故当日定策之时,也曾犹豫多日而未敢决断。但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益藩昏庸无道,当国数月多行乱政,已失众望,除了些许居心叵测的奸佞小人,但凡清正君子,无不心灰意冷,必欲弃之而后快,即便碍于陈规迂见而不便参与,也定会如今日来的几位大人一样缄口不言。论及天时地利人和,我辈竟未必就落了下风,足见人心未死,正气犹在,靖难必能功成,中兴指日可待!”
    初幼嘉被顾璘的乐观情绪感染了,慷慨地说:“先生以大局利害安危为重,不避艰险,不畏人言,学生也愿为社稷家国分忧!”
    “既然如此,便依原定方略,由你二人与南都儒生士子交际沟通,宣扬‘立君以贤’之论,务必造成轰动朝野之声势,之后老夫再策动朝廷廷推公议,如此则大事可定!”
    张居正却皱着眉头说:“先生决策立贤,自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纵有奸佞小人意欲为膏粱谋,从中兴风作浪,也不足虑。惟是那几位把持朝政的勋臣贵戚,却不可不防。学生以为张总宪说的有几分道理,他们前番已在南都掀起了一场兵乱,篡夺了朝政之权,如今又焉能善罢甘休?先生还是搬出馆驿,移居军营,方为善策。”
    顾璘点点头:“太岳此虑,老夫亦曾想来。不过,那几位勋臣贵戚所仰仗者,不过是因手中握有兵权,为了北上靖难,已尽起江南之兵,留都所剩不过区区五万之众,不及我湖广拥‘辽’大军之半,即便彼辈纵然意欲桀骜,也未必敢轻举妄动。为防彼辈秘调靖难之师回军南京,老夫已在江南各处派出探马,大军一动,我等即刻便能知晓,当可先下手为强,将之一举擒获,掌控南都大局!”
    初幼嘉打了一个寒噤,喃喃地说:“若是那样,南都又要大乱了,不知又有多少官绅百姓要惨遭屠戮……”
    顾璘也长叹一声:“不错,兵者,凶也!战火一起,生灵涂炭,江南尽成白地不说,靖难大业也万难功成。如今也只能惟愿那帮世代簪缨、钟鸣鼎食的勋臣贵戚能明白事理,不要一意孤行才是……”
    第四十二章佳人有约
    奉命当说客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等人无功而返,新明朝廷仍然不死心,一波接一波地派出朝廷大员轮番前往馆驿,有好言规劝的,有恶语攻讦的,甚至还有公然恐吓的,顾璘整日与那帮闲极无聊的官员打嘴巴官司,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虽费尽了口舌,但有不少官员反倒被他说动,暗中与他一道大骂昏王无道、勋贵不法,并许诺在合适时机要“为家国社稷做杖马之鸣”。OKc北京_爱书gXJ
    由顾璘领衔、湖广众多官绅士子联名签署的《致南都诸先生公启》被火速送往与顾璘多有来往的书坊刻印,并在南都官绅士子中广为散发。与此同时,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以及顾璘遍布南都的门生依照原定方略,终日奔波于书坊、茶楼等儒生士子经常出没之地,与其交际沟通,说服他们接受“立君以贤”的主张。因纳贡捐官堵塞了许多寒门学子的出仕报国之路;强抢民女又闹得江南鸡犬不宁,许多有良知的士子儒生都接受了他们的主张。即便那些墨守成规,认定“祖宗家法,不容改易”的迂腐书生,也被他们按照顾璘当日与李伟业辩论之时摆出的那些道理,尤其是关于“立君不贤”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观点驳斥得哑口无言。
    面对拥“辽”派的强大攻势,新明朝廷也没有束手待毙,针对《致南都诸先生公启》,很快就炮制出一份《留都防乱公揭》,洋洋洒洒数千言,除了宣扬“少不越长,疏不越亲”的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以及如今国难当头,亟需各方和衷共济、戮力同心,不能囿于私人恩怨而破坏靖难大局之外,还罗列了辽王朱宪淫酗暴虐、迷信方术等十大罪状,真可谓是无独有偶,针锋相对。
    尽管拥“益”派掌握着南都政权,可以强令各位部院大臣及许多在新明朝廷任职的士林名流在公揭上署名,但因其所揭露的辽王十大罪状大抵都是捕风捉影的“莫须有”,而益王朱厚烨恣意妄行的那些失德乱政却是南都官绅百姓亲眼所见、亲身所受,这份《留都防乱公揭》的威力和功效便可想而知了。
    经过众人多方的努力,一股“立君以贤”、弃“益”拥“辽”的声浪正悄然在南都官场士林升腾而起。根据顾璘乐观的估计,再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在南都朝野上下占据舆论的优势地位,到时候便可以策动朝臣廷推公议更立监国一事了。2bSwww。bj-ibook。coma+3
    那段日子,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但觉得日子过得无比的充实,更有一种“天下大事我担当”的自豪感洋溢在他们的胸中,因此,累也不觉得累了。
    这天下午时分,两人结束了与国子监诸多监生的晤谈,正要回到馆驿,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初公子、初公子!”
    两人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自馆驿旁侧匆匆跑上来,正是王翠翘的贴身丫鬟坠儿。
    因有家国大事在身,又遵顾璘之命搬到了馆驿与他同住,时时受到师长拘管,初幼嘉已有半个多月未曾去过旧院与王翠翘欢晤,此刻见到她的丫鬟,不禁涌出一丝惭愧几许柔情,忙问道:“哦,什么事?你娘这些日子可好?”
    “回公子的话,我娘她一切都好。只是……”坠儿的眼圈红了:“只是日日想着公子,茶饭不思,更懒得梳妆打扮,只十来天便瘦得脱了形……”
    说着,她竟“扑嗵”一声给初幼嘉跪下了:“求公子去看看我娘吧!”
    乍一听王翠翘对自己那样情深意重,初幼嘉心中的惭愧之意更盛,但馆驿门口守卫的军卒很多,而且因来访客人实在太多,顾璘便将馆驿当作了自己的府邸,在门口设置了门房,派自己的心腹仆役代为通传禀报。这些军卒和顾璘家的仆役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大概猜到了坠儿的身份,此刻都如同看笑话一样,脸上挂着暧昧的,甚至是嘲讽的笑。初幼嘉皱起了眉头,恼怒地瞪了坠儿一眼,呵斥道:“没教养的东西!这里也能容你说话?还不快快滚起来!”
    初幼嘉平日脾气很好,待她们这些下人也很和善,此刻突然发作起来,坠儿也吓得一哆嗦,象是不认识他似的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她并不起身,反而叩下头去,哀求道:“可是,我娘她……她病得很重,已多日不曾下得床来,恳请公子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
    守卫馆驿的兵士之中突然冒出阴阳怪气地一声戈阳腔的念白“多情女子负心汉……”,顿时众人齐声哄笑起来。
    初幼嘉更是恼羞不已,厉声说:“胡说!方才分明说过你娘一切都好,怎又说她病重?分明是巧言诓骗本相公,再不速速离去,仔细讨打!”
    “可是,我娘她真的……”
    初幼嘉见她还敢顶嘴,当即怒不可遏,作势就要踢过去,站在一旁的张居正赶紧拉住了他,转头对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坠儿说:“好的,我们都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告诉你娘,初公子这就去。”
    坠儿慌忙给两人又叩了个头,起身就跑。
    初幼嘉不满地喊了一声:“太岳!”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闭上了嘴,歪过头去生闷气。
    张居正与他相交多年,怎么不知道这位公子哥儿的脾气,其实心儿早就飞到了王家河房,只是面子上挂不住而已,也不理他,对应门的仆役拱了拱手,说:“烦请老哥拜上顾公,我等有事要晚些回来。”
    “明白,明白。”那个应门的仆役笑着说:“小的多嘴说上一句,如今朝廷有命,过了申时便要宵禁,两位相公若是被袢住了腿,便是歇在外头也使得。”
    那个仆役说的没错,近日来,南都虽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气氛却是越来越紧张,新明朝廷为了加强对官绅百姓的控制,不但在四处城门盘查甚严,更在城里实行了严格的宵禁,一过申时就不许随意走动,违者就先抓起来再说;遇到稍有抗拒者,甚至毫不留情地就地正法,两人若是错过了时辰赶不回馆驿,也只能歇在外头。但是,他说话怪腔怪调,却显然并非只是关心两人安全,因而引起了那些守卫军卒的哄堂大笑。
    初幼嘉更觉得颜面无光,正要出声斥骂,张居正忙说:“此刻还不到未时,我等切莫再耽搁了,快去快回便是。”说着,拉着他就走。
    走在路上,初幼嘉一边匆匆而行,一边还是不迭声地抱怨着张居正:“太岳,这时日我等怎能去那种地方?若是被顾公知晓,责问起来,你让我如何回话?”
    张居正打趣他说:“你怕顾公责骂,就不怕唐突了佳人,吃粉拳痛殴?你且放心,愚弟既然敢帮你做主答应去旧院,顾公问起,我自有话回他。”
    初幼嘉显然还是不敢放心,忙追问道:“你怎么回话?”
    张居正故弄玄虚道:“愚弟只需说上两句话,管保顾公转怒为喜。”
    “休要吹牛卖嘴,快快从实招来。如若不然,愚兄定不与你甘休!”
    张居正一本正经地说:“一曰‘多情才是大英雄,怜子未必不丈夫!’;一曰‘修身齐家而后方能治国平天下。’顾公闻之,焉能再加申斥切责?!”
    初幼嘉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摇头苦笑道:“好你个张太岳,取笑愚兄也就罢了,竟连顾公也敢戏谑!你莫非不晓得,顾公为人持礼甚端,方正无匹,平生最厌恶那种征逐欢场、流连秦楼之人,斥之曰‘衣冠浪徒’。你若还敢如此振振有辞地辩驳,岂不被你气杀!”
    张居正大笑起来:“幸好你我未曾正式列入顾公门墙,他也不好打我们的手板子!”笑过之后,他感慨地说:“你我如今干的可是掉脑袋的买卖,吉凶未卜,前途难测。翠娘还能一心想着你,其心也切,其情也殷,只怕非是寻常烟花女子所敢为的……”
    初幼嘉知道,张居正虽然与柳婉娘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缘分,但他的心里一直对贱籍乐户存在着很深的偏见,此刻听他这么赞赏王翠翘,十分高兴,忙说:“太岳兄见笑了,见笑了。依愚兄之见,你那位婉娘才堪称风尘中的奇女子,只因她姐姐媚娘与柱乾兄交情匪浅,不好再来找你而已……”说着,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说起柱乾兄,愚兄真觉得实在有愧于心……”
    “子美兄何出此言!”张居正正色说道:“你我为家国社稷做万世之谋,上仰无愧于天,下俯无愧于地,怎会有愧于他?!”
    “话虽如此,愚兄真不晓得如何与他见面……”初幼嘉长叹了一声,说:“早知道有今日之事,当初真不应该到南都来走这一遭!”
    张居正也沉默了下来,跟着叹了口气:“唉!生逢乱世,各为其主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能指望着快些了了此局……”接着,他强装笑颜说:“子美兄也不必太多顾虑,柱乾兄也是胸怀社稷之伟才,当能体谅你我公而忘私之心。异日相逢,定能一笑泯恩仇!”
    “但愿如此吧!”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了旧院王家河房,鸨母早已得了消息,给两人行礼之后便请他们径直入内。
    佳人近在咫尺,却不知是否真的已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初幼嘉不禁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迟疑,在张居正的催促下,才迈步进了院门。
    刚进院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大吃一惊,只见庭院之中的石桌旁,两位盛装丽人正摆开棋坪对弈,旁边还有一位妙龄女子观战,她们正是据称已卧病在床多日的王翠翘,以及柳媚娘、柳婉娘姐妹二人!
    第四十三章祸起萧墙
    初幼嘉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气愤地叫了一声:“翠娘,你——”
    王翠翘闻声看过来,一副激动得难以自持的表情,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摆出招牌式的笑脸起身相迎,甚至也未将手中的棋子放下,而是对一旁观战的柳婉娘说:“婉儿妹子,你带两位相公进去吧。”
    两人情到浓处就不拘形迹,往常遇到手谈之时,若是局中打劫甚急,王翠翘也会让初幼嘉先候上一候,甚至撒娇让他施以援手,却从未如今天这样,连个招呼也不和他打,只让别人出面迎候,初幼嘉十分惊诧地说:“这……这是何故?”
    柳婉娘走了过来,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向他们盈盈下拜,而是怔怔地看着张居正,还未开口,眼圈却已红了。
    张居正也慌了神,紧紧地盯着柳婉娘:“你……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柳婉娘微微低下头,掩饰地说:“没……没什么。皆因多日不见公子,所以……”随即侧过身子,做出相让的姿态:“请……请公子入内奉茶。”
    自感受到冷落的初幼嘉公子脾气又上来了:“翠娘,这是怎么说!若恼怒在下多日不来看你,在下这就与你赔罪;但若有意轻慢,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有个熟悉的声音自长轩中传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柱乾兄!”
    自长轩之中走出来的,正是他们已多日不见的何心隐!
    何心隐冷冷地说:“两位先生请进来吧。”说着,转身又进了长轩。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慨叹一声:该来的果真就来了!整整衣巾,向长轩走去。原本说是要请他们进去,为他们奉茶的柳婉娘却又在石桌旁坐了下来,继续观战。
    两人一进长轩,何心隐便说:“两位如今都是大忙人,要见你们一面比登天还难,只得靠着翠娘的面子。得亏坠儿机灵,也不枉我赏她十两银子!”
    都是年轻气盛、持才傲物之人,听他毫不掩饰地加以嘲讽,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的愧疚顿时荡然无存,初幼嘉反唇相讥道:“要说忙,在下与太岳未必比得上你何大老爷!闻说何大老爷新近改任兵科给事中,成了监国身边的红人,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在下与太岳本想前去道贺,却因人卑名微,只怕何大老爷未必肯恩准我们拜见呢!”
    确如初幼嘉所言,因新明朝廷众多官员和南都的儒生士子在立君一事上的态度暧昧,监国益王对他们十分生气,就开始重用忠于自己的人,“从龙有功”的江西人氏更是占了乡谊的便宜,占据了朝中不少重要位置。何心隐日前便接替了已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李伟业,改任兵科给事中。说起来,他的品秩虽较以前的正六品礼部主事反倒降了一品,但权势增大了何止百倍,如今已成为南都冉冉升起的一位官场新贵!
    张居正也说:“是啊!何大老爷官运亨通,眼中未必有我们这等草民。不过,《留都防乱公揭》想必是何大老爷的手笔,我们可都是悉心拜读了的!”
    “我眼中没有你们?笑话!”何心隐怒气冲冲地说:“我若是眼中没有你们,又怎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费尽周折将你二人请到这里来?!”
    见他生气,初幼嘉更加得意起来,怪腔怪调地说:“这也正是区区在下迷惑之处。想我二人如今已是贵朝廷之乱臣贼子,贵监国益王千岁是必对我二人恨之入骨,何大老爷何不径自派兵将我二人捉了去,却要在此与我二人密谈,就不怕被锦衣卫侦知,坏了你何大老爷的锦绣前程吗?”
    “哼!一口一个‘我二人’!”何心隐冷冷地说:“你二人竟也知道如今已是乱臣贼子?”
    “不错,我等自认是社稷忠臣诤子,在贵驾看来当然是乱臣贼子。”张居正笑着说:“能被监国益王及那帮勋臣贵戚看做乱臣贼子,倒是我等天大的幸事呢!”
    何心隐瞪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死到临头还如此大言不惭,真不愧是‘楚狂人’!”
    初幼嘉复又大怒,叫道:“你——”突然警醒过来,紧张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死到临头?你把话说清楚!”
    何心隐冷笑着不应声,张居正猛然醒悟过来,拉着初幼嘉就要往外走。
    “站住!”何心隐怒喝一声。
    两人回过头来,张居正深深地向何心隐施了一礼,说:“多谢柱乾兄搭救之恩,惟是顾公于我二人有师生情谊,断不能坐视不救……”
    何心隐冷笑一声:“凭你二人就想救他?你二人可是有万夫不挡之勇,能以身抗衡数万兵马?”
    “当不致如此。”张居正自信地说:“兵营至馆驿不过数里之遥,只要我等前往兵营禀报辽王千岁,调集兵马以为威慑,彼辈定不敢轻举妄动。”
    何心隐怒气冲冲地说:“到了此刻你们还在妄想以武力胁迫朝廷!你道魏国徐公、诚意刘伯是顾璘那样的书呆子?不提前说动你湖广兵马弃暗投明,就敢与他公开摊牌?!”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大惊:“他们……他们真的已被彼辈收买?”
    “哼哼,莫非你们竟不记得湖广都指挥使梁芳庭出自魏国徐公门下!”
    “不会的,不会的……”张居正喃喃地说:“顾公虽不在军中,可还有牛抚台、雷藩台两位大人,他们不会对此毫无觉察的……”
    “你是说湖广巡抚牛君儒和布政使兼按察使雷泽清两人吧?”何心隐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两个官场婊子!顾璘抚楚之时,他们一个是正四品的武昌知府,一个是从四品的湖广粮道,是前任湖广巡抚叶醉翁举荐他们一个升任了布政使,一个升任了按察使,成为正三品的方面大员。可他们为了篡取湖广军政大权,不惜逼着叶醉翁仰药自尽,你道他们的操行可堪信用吗?真是笑话!”
    说着,他又冷笑着说:“顾璘为了拉拢他们一同举事,许诺事成之后,牛君儒升任浙直总督,加兵部尚书衔;雷泽清升任湖广巡抚,加左副都御史衔,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可是,他机关算尽,却忘了如今南都是谁的天下!监国益王一道令旨,即刻便能实授两人同样官职,何需再等辽藩窃据大位之后!一边是秋后的租子,一边是立时便能到手的真金白银,若换做是你,你选哪样?!”
    见张居正和初幼嘉尽管已被骇得面无人色,但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何心隐索性就将新明朝廷的部署向两人和盘托出。
    原来,自从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等人游说失败之后,新明朝廷就断定顾璘等人已铁下了心要“谋逆作乱”,在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的主持下,秘密议定了应对策略:一方面假意派出官员轮番前往馆驿劝说顾璘,其实只是为了拖住他,不让他觉察新明朝廷的真实意图;另一方面,通过湖广省都指挥使梁芳庭,收买了湖广巡抚牛君儒和布政使兼按察使雷泽清。而且,顾璘引为强援的安、杨、奢三家土司的数万苗、瑶、侗、壮等南蛮异族之兵也被分化瓦解,通过梁芳庭的曲意试探和旁敲侧击,安、杨两家土司已同意反戈一击,只有奢家土司为人梗直,不愿背信弃义,梁芳庭借调整兵力部署为名,将奢家土司麾下不到两万之众的军卒调到后军,处于其他两位土司家兵包围之中。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新明朝廷压根就从未打算与顾璘等拥“辽”派妥协,更不可能就拥立之事与他们商议,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顾璘只防备着新明朝廷调动靖难大军回师南京,却没有觉察出自己阵营内部的主力干将几乎全部被收买。也就是说,当他还沉浸在成功说服南都官场士林接受自己“立君以贤”主张的喜悦之中时,却已将最后一点本钱输了个精光!
    “不!”初幼嘉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何心隐隐含得意的讲述。由于愤慨,也由于惊恐,他那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吵架似地吼叫着说:“这……这是阴谋!是背信弃义!是胡闹!须知立君大事,必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是名正言顺。似这般以阴谋、持武力强行迎立,置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于何地?还成何体统!还何以令天下臣民百姓心悦诚服!”说着,他的眼眶之中盈满了泪水,喉头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痛心疾首地说:“当此社稷危倾、名教剧变之秋,官绅士子乃至天下万民所惟愿者,是我辈君子联袂同仇,举江南之兵,倾全力克成靖难,再造中兴,拯名教于沦丧,解百姓于倒悬。此外万事,皆属次者!如此屡行刀兵,祸起萧墙,江南还要不要靖难?中兴还要不要再造?莫非一人之名分,较之社稷之存续、天下之兴亡、万民之死活,还更要紧么?”说着,他也泣不成声。
    何心隐冷冷地说:“两位说的句句在理,不过当日在下也曾这般说与你们,你们却不曾以此与你们那位顾公据理力争,说服他顺应朝廷,不要凭借武力图谋叛逆,反与他沆瀣一气,步步紧逼,终酿成今日之祸!”
    张居正为之语塞,当日何心隐确实这样质问过他们,而他也知道,顾璘带兵进京,确是存了武力胁迫之意,只是碍于士人君子的道德底线,在立君之事还未到毫无希望之时,不愿走到刀兵相见、持武力强夺大位的那一步而已……
    但是,初幼嘉对顾璘倍加尊崇,根本容不得别人随意攻讦,又一次大叫起来:“不对!你们所拥戴的益藩昏庸不学,荒淫无道,即位监国秉政南都以来,非但不能痛下决断,起用贤能,博采良谟,反沉湎酒色,苛政虐民,实不堪社稷之寄。难道靠他,还有他倚重的那些勋臣贵戚,就能克成靖难、再造中兴了吗?退一万步而言,纵使靖难侥幸得成,也不过是船行旧路,苟延残喘而已,百姓又有何安乐可享?我辈又有何盛世可期?!”
    何心隐冷笑着说:“不错,益王确有颇多失政,但你们楚地那位辽王又能堪称贤明吗?”
    第四十四章理想幻灭
    何心隐说:“即便牛君儒、雷泽清等湖广官员所说的辽藩那些劣迹都不足为信,你们知不知道,辽王抵达南都不到一月,已从旧院采买了十余位女史?这还不算,还点着名儿要媚娘、婉娘姐妹,买不成就要硬抢,若非我得到消息,带着人去阻止,只怕她们早就被那辽王弄到了军营之中了!”
    张居正大惊,追问道:“这……这是真的?”
    “你二人忙于国事,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何心隐冷笑着说:“你道她二人如今借宿翠娘这里,所为何事?你道这等紧要关头,我还将她二人也攀扯进来,又为何事?莫非还要如往日一般,请她们来唱曲佐酒,陪你我三人做长夜欢饮不成!”
    张居正怒不可遏地喊道:“无耻!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请两位贤弟恕愚兄放肆浪言!”何心隐冷冷地说:“若论卑鄙无耻,只怕那些个所谓‘文坛祭酒’、‘士林领袖’,比之那些个天潢贵胄也不遑多让!他们口口声声说仁者爱民,动辄就说什么为民请命,解民倒悬,为了自家头上那顶劳什子乌纱帽,这些通通都是狗屁!你们当日不是对新明朝廷加征靖饷一事深表愤慨吗?为何在《致南都诸先生公启》中不将此虐民苛政也一并写上?莫非你们已经知晓,你们那位顾公在贵省已即行开征靖饷了?哼!新明朝廷原本打算加征三百万两靖饷,还多由两淮盐商及苏、杭、松江等地织户承担,分摊到南直隶、浙、赣、楚诸省百姓头上,每亩不过加征二分,每丁亦只加一分。你们可知道,你们那位顾公在贵省加征多少?每亩五分,每丁二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当日也曾对加征靖饷一事,向顾璘提出过异议,被顾璘以“靖难大局为重,舍此别无他法”的理由说服了,但他们却没有想到,拥“辽”派不但已在湖广即行开征,而且所征的赋税竟是如此之重,比新明朝廷超出一倍有余,不禁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何心隐,嘴里喃喃地说:“这……这是为何?”
    “为何?莫非你们那位顾公未曾对你们说起过,他收买那些西南土司需要多少银子?借得那些南蛮异族之兵又需要多少钱粮?以湖广一省之财力,每年若不加征一百万两赋银税粮,又怎能羁縻那些土司,怎能支撑起这支大军?你们湖广向来只产粮米,盐业、棉业都比不上南直隶及浙省,这一百万两银子不从百姓身上榨取,又从何而出?”何心隐恨恨地说:“看吧!若任由他们这样穷兵黩武,民脂民膏竭尽之后,只怕他还要在你们湖广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之法!哼,我若是监国,就让他继续这么闹腾下去,倒要看看他还能可笑可耻到何等地步!”
    “你……”初幼嘉气哼哼地说:“你这只是妄加猜测,你可以此度天下人,却不能以此度顾公,顾公抚楚多年,政声卓著,我楚地之民数次联名上奏朝廷,请为其建生祠、功德牌坊……”
    何心隐打断了他的话:“不错!当年之顾璘的确如此,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大事当头,什么政声不政声的,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就以他借得南蛮异族之兵一事来说,那些土司家兵纪律败坏,贪暴成性,又最是桀骜不逊,骄纵不法,一路行来打家劫舍,掳掠奸淫,非但贵州、广西、四川等省百姓深受其害,连南直隶与你湖广也未能幸免。”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沉痛地说:“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就因如此,原本持定中立的西南诸省已决意顺应朝廷,均在厉兵秣马,欲兴师进犯江南数省;甚或还不止如此,南直隶与你湖广边地数州县也迫于士民之强烈要求,自发组织乡勇民团,封锁要道,关闭城门,号称要保境安民,新明朝廷之诏命、监国益王之令旨已无法大行于江南诸省,眼下别说是克成靖难、再造中兴,江南能否自保也在两可之间!”
    出于长期以来对顾璘的崇敬和信任,对何心隐所说的这些,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自然是不信的。但是,他说的又是那样确凿,而且,那份沮丧和痛心也不象是装出来的,让两人又一次迷惘了。
    张居正摇了摇已经涨疼欲裂的脑袋,忙说:“事态紧急,变在俄倾,孰是孰非如今已不必论了!我等要即刻赶回馆驿禀报顾公,告辞了!”
    “还要去送死吗?”何心隐急了,吼道:“朝廷动手也就在今夜了!只要梁芳庭那边设宴顺利擒下心怀异志的奢家土司及几个攀附顾璘的营官、千户,早已整装待发的锦衣卫和王府家兵便会直扑馆驿,死活不论也要把顾璘拿下,你二人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初幼嘉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嚷嚷着说:“便不能救,在下二人也不愿苟且偷生!”
    “好啊!”何心隐冷笑着说:“你二人要置在下与翠娘、媚娘、婉娘三位小娘子并我等九族于死地,不妨前去。”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浑身猛地一震,刚刚迈出去的腿无力地落了下来——他们两人党附顾璘倡议立君以贤,并为此四处奔走,多方游说士子儒生弃“益”拥“辽”,早就已成为新明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新明朝廷碍于拥“辽”派强大的武力后盾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既然要公开摊牌,一举解决心腹大患,两人只怕万难难逃此劫。何心隐身为新明朝廷的职官,冒着天大的风险来给他们通风报信,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而王翠翘及柳氏姐妹显然不但已知情,而且分明是在为他们把风,算是何心隐的同犯,要连坐而死。
    初幼嘉顿时犹豫了,将征询的眼光投向张居正。
    张居正也明显地犹豫了一下,随即咬了咬牙,冲何心隐跪了下来。
    何心隐大惊失色,忙说:“太岳快请起来!有话只管直说,愚兄必定洗耳恭听。”赶紧伸手要将他搀扶起来。
    张居正却挣扎着不肯起身,哽咽着说:“柱乾兄甘冒斧钺,义救弟等,弟等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之于万一。当此忠节死义之时,弟等不敢以私情苟且国事,惟请柱乾兄恕罪!”说着,他强要叩下头去。
    初幼嘉明白过来,也跟着他一起跪下,向何心隐行叩拜大礼。
    何心隐急得面红耳赤,说:“两位贤弟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何心隐一人之力拉不住他们两人,赶紧侧身避让。但是,无论他往哪边回避,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随即移动身子,将头朝向他。情急之下,何心隐也只得给他们跪了下来,叩头回礼,说:“若为他故,愚兄定不敢以一身之荣辱死生,阻挠两位贤弟为家国尽忠死义。只是依愚兄之见,无论拥‘益’抑或拥‘辽’,非关家国之安危、社稷之存续,更非关礼教之兴衰、万民之死生,两位贤弟不必耿耿于此,更不必当之为关乎忠义节气之事,是故愚兄万难从之,祈请见谅。”
    迎着两位好友疑惑的目光,何心隐恳切地说:“靖难大业,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此中道理,虽愚者亦能知晓。何况国事败坏到这种地步,江南士人君子之辈,尤其是贵地楚省与鄙乡赣省之人仍旧不思和衷共济、共谋国事,却为名分纷争不休,弄到势成水火,交煎不绝之地步。你们说说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初幼嘉抗辩道:“那……那是你们拥‘益’之人不以靖难大局为重,贪栈恋位,竟以斧钺加之于士人君子……”
    何心隐说:“平心而论,今次拥‘益’者为保大位,竟以刀兵相向,自是干犯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但以两派争执如此之烈,设若定议立‘辽’,拥‘益’者势必心怀惊惧,难以自安;而拥‘辽’者又岂能容愚兄这等拥‘益’之人苟全性命!是故辽藩不拥兵进京便罢,一旦起了夺嫡自为之心,立亲立贤之纷争便无可避免。而纷争一起,无论益藩、辽藩孰胜孰败,江南士林是必陷入分裂互斗之格局,留都朝野上下也便永无宁日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爆发似的大叫起来:“礼法写于《皇明祖训》之中,《皇明祖训》高悬于庙堂之上,但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天潢贵胄、衮衮诸公,有谁会真正在乎这一纸空文?!当今皇上悖行新政,凌辱士林,这自是不对;但江南那些藩王宗亲、勋贵重臣,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家官秩爵位、荣华富贵,哪还有什么纲常大义、祖宗成法?谁又真的是为了维护纲常大义、祖宗成法,才决意起而伐之?一俟占据南都,不从速整军北上靖难,清君侧,正朝纲;反而为了自家名位先自闹将起来,南都官绅百姓死伤无算,连太祖高皇帝洪武初年修建、驻跸数十年的紫禁城也被一火焚之!这且不论,兵乱之后,南都那些勋臣贵戚捧出益王监国,以伦以序,江南诸藩之中以他为长,立他合乎礼法祖制,南都官场士林也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可你们那位顾公又骤然兴起弃‘益’拥‘辽’之议,诡言立贤,意图谋取定策之大功,致使南都纷争再起,人心摧折,士林裂变,至于此极。若论及名教祸变,实较之新法乱政远胜百倍!试问靖难大局,何以维系?中兴之业,尚有何望?”
    最后,已是泪流满面的何心隐咬牙切齿地说:“食肉者尚且如此,我辈士人君子为何还要死抱着那些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不放?你二人决意以身殉之,更有何用?!”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怔怔地看着几乎陷入疯狂状态之中的何心隐,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五章危在旦夕
    过了好久,何心隐才缓过神来,对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说,今日坠儿冒死去馆驿找他们,想必已被南直隶锦衣卫侦知,王家河房也非安全之地,让他们从速与他离去,还拿出了两套仆役的粗布衣衫让他们换上。
    张居正不言声地脱掉直缀,换上了那身粗衣短打。可是,任凭他们怎么劝说,初幼嘉却还是不情愿抛下已危在旦夕的顾璘独自逃命,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说要回馆驿陪着顾璘一起赴死。何心隐又气又急,命长随将他捆了起来,还将他头上的方巾扯了下来塞在嘴里,将他塞进了一顶小轿之后,带着王翠翘及柳氏姐妹,分乘几顶轿子从后门出了王家河房,朝着自己赁居的丁家河房而去。
    此刻还未到申时,但一队队的兵士已开始在街市上布防,用拒马将各处街道封锁起来,通往各条小巷的木栅栏也被拉上。幸好何心隐如今是权重势大的兵科给事中,那些带队的军官一听他的仆役报上官名,赶紧让开通道,一行人得以顺利地回到了丁家河房。
    刚刚安顿下来之后,就听到城东的军营方向响起了嘈杂的喧闹声,间或其中的,还有那喊杀声、火铳声。
    初幼嘉被松了绑,见此情景又作势要冲出去,张居正赶紧死死地抱住了他:“子美兄,情势已不堪问了,我等何必做扑火飞蛾,自蹈死地?还是暂存此身留待有为吧!”
    “呸!”初幼嘉一口口水吐在了张居正的脸上:“张太岳,我不知道什么叫有为无为!我只知道,当初你本是一籍籍无名的童生,顾公倾心眷顾、大力提携,你才有了士林浮名。如今顾公身陷绝地,你竟如此贪生怕死,不敢去救他,你算什么士人君子?分明是个胆小鬼,懦夫!胆小鬼!懦夫!”
    张居正闻言浑身一震,往日顾璘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此刻一齐涌上心头,他无力地松开了手,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何心隐一把拉住初幼嘉的衣襟,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迂腐至斯,亏我和太岳平日还那样敬你重你!且不论你这么去死有无价值,可否称得上是死得其所,你也莫要连累别人与你一同去死!”
    “我自家去死,与你何干!”初幼嘉喊道:“纵是五木加身、斧钺当头,我初幼嘉若是泄露半点今日之事,就枉负君子之名!”
    “你若自认是君子,要找死也不必陷我于不义之地,你是我修书敦请到南都来的,若是有什么不测,让我心里如何安宁?待我将你们送出城去之后,要投案自首让人灭你九族也由得你去!”何心隐冷笑着说:“若说太岳不是君子,你们那位顾公难道就是君子了?真要做君子,就不要生出夺嫡之心!”
    见初幼嘉怒目圆睁象是要和自己拼命的架势,何心隐知道自己这么说顾璘,他一时还不能接受,便又改口说:“即便你们那位顾公是君子,可你也要知道,但凡做君子的人,都成不了大事,只因为他们太君子,所以一定斗不过小人。翰林院掌院陈以勤陈老夫子为当世大儒,斗得过严嵩那个奸佞小人吗?你们那位顾公道德文章蜚声海内,斗得过南都那帮勋臣贵戚吗?”
    初幼嘉似乎被这句充满孤愤和怨毒的话震住了,茫然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喃喃地说:“啊?你……你竟这样说?”
    何心隐恶狠狠地说:“照我说,做君子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仿佛是一语成谶,何心隐的话音刚落,几乎在同一时间,同在城东的馆驿方向燃起了冲天的大火,火势是那样的大,熊熊的火光照亮了远处暮色沉沉的天际。各处河房的住客都惊动了起来,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想看个究竟,却被士兵粗鲁地断喝声赶了回去。
    “顾公!”初幼嘉惨叫一声,突然象是被抽去了脊梁一样瘫软在了地上,咧着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是夜,由于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一帮南都勋臣贵戚谋划周密、准备充分,兵乱并没有象上次一样波及全城,只是在湖广都指挥使梁芳庭设宴顺利擒下奢家土司之后,奢家土司麾下的一部分苗族兵士为了抢回头人,与湖广卫所军和安、杨两家土司的家兵发生了激烈的战斗,终因群龙无首,又寡不敌众,大部被剿灭,所剩无几的兵士想夺路而逃,又因道路不熟,陷入南都守备军的重围之中,不得不弃械投降。
    军营战事平定之后,魏国公徐弘君就亲自带着南直隶锦衣卫的缇骑校尉,将馆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胜利,还是顾虑顾璘在官场士林中的名望,徐弘君并没有直接派兵闯进去抓人,而是派出使者再次劝说顾璘归顺新明朝廷。顾璘表示愿与诸公戮力同心,共谋靖难大业,请徐弘君稍等片刻,容他草拟谢罪疏,自缚去面见监国益王。徐弘君欣然允诺,命兵士退出馆驿。谁知过不多时,馆驿燃起熊熊大火,徐弘君手下兵士救援不及,顾璘及其门生、仆役共计一十七人一同葬身火海。
    事后翻检尸体,未发现有监国益王明令拿获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经查,两名要犯当日流连旧院妓馆未归。南直隶锦衣卫的缇骑校尉随即封锁了旧院,挨家逐户的搜查,发现与两名要犯多有来往的在籍乐户王翠翘、柳媚娘及柳婉娘三人已经逃匿,不知所终。
    据奉命戒严的南都守备军将禀报,当日兵科给事中何心隐曾到过旧院,出来之时还带着几顶轿子。南直隶锦衣卫奏明监国益王,请令旨查抄何心隐的府邸。益王朱厚烨也知道何心隐与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颇有渊源,闻言大怒,召何心隐责问。何心隐当庭抗辩,坦言直认自己确实去过旧院,但是并未到过王翠翘所居的王家河房,而是担心兵乱一起,旧院之地会遭到乱兵淫掠,便带人将与自己交情匪浅的柳媚娘及柳婉娘两位女史接回自家宅第安置。同时,他声称自己在拥立之事上力持坚定,曾主笔草拟《留都防乱公揭》便是明证,断无与逆臣贼子勾结之事,那些勋臣以此为由横加指责,恶意构陷,意欲排斥忠良文臣,恳请监国主持公道云云。
    满朝文臣对于那些勋臣贵戚违背祖制把持朝政多有不满,尤其是那些自持“从龙有功”,而且自认为在与拥“辽”派斗争中出力甚多的江西籍文官,与那些勋臣贵戚争宠之心已日盛一日,见他们强加罪名于同派干将,纷纷挺身而出帮何心隐说话。朝堂之上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何心隐性豪放、好风月的名士做派人尽皆知;他此前与辽王争抢秦淮当红女史柳媚娘的这段风流公案,更是在新明朝廷上下传为笑谈,益王也多有耳闻,遂信其所言,下令旨切责何心隐国难当头仍殆于优游,嬉于声色,非公忠谋国之臣所为,罚俸三月予以惩戒。
    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臣对益王这样明显的偏袒十分不满,声称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党附顾璘,散布流言动摇人心,更煽动士子儒生非议朝政,已干犯国法,罪在不赦,应严加搜查,务必将两人缉拿归案,明正典刑。益王朱厚烨拗不过那些大权在握的勋臣贵戚,便命曾为益王府长史,现任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加礼部尚书衔的史梦泽带人去何心隐的府邸搜查,“以正视听”。
    这本来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给何心隐留面子,又给了那些勋臣贵戚一个下台的台阶,可魏国公徐弘君等人仍不肯善罢甘休,声称史梦泽是何心隐受业恩师,理当回避,举荐礼部尚书蔡益代替史梦泽承担此事,并坚持由南直隶锦衣卫负责搜查。益王见他们气势汹汹,也不敢不从。
    礼部尚书蔡益奉监国令旨带南直隶锦衣卫搜查何心隐赁居的丁家河房,只命何心隐将所有家人尽数叫出来,随意看了两眼之后便让缇骑校尉回去复命,自己留下来与何心隐把酒言欢,畅论诗文,还命以前也多有来往的柳媚娘和柳婉娘两姐妹作陪并唱曲佐酒。
    席间两人谈到前宋大文豪苏东坡,蔡益感慨地说,苏东坡当年因“乌台诗案”获罪,被宋仁宗下狱论死,幸有宣仁皇太后说了一句:“灭高人不祥!”才得以保全性命,正是宣仁皇太后这一点怜才之念,才为后人留下了多少传诵千古的文章诗篇……:
    何心隐闻言面色发白,冷汗潺潺而出,却不敢应声,更不敢形之于色。蔡益见他如此,便哈哈大笑着将话题转到了两人都很擅长的词曲音律上,说在他看来,秦淮当红女史之中,在座的柳氏姐妹也算精通音律之人了,但若论深得南曲个中三味之人,还要首推与那钦犯初幼嘉私奔的名妓王翠翘。可惜她定是已随初幼嘉微服潜逃出了南都,美人一别,芳踪难觅,殊为可叹……
    蔡益兴尽而归之后,何心隐与装扮成仆役逃脱搜查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论及此事,大家都认为蔡益已有所察觉,说这番话是旁敲侧击,意在警告,至于这个平日里攀附勋臣贵戚,又贪鄙成性,借着纳贡捐官中饱私囊的礼部尚书为何要如此,或许真的是他自己所说的怜惜张、初二人的才华,要为江南保留一点斯文元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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