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雄师渡江
就在左军旱寨之中发生那场突如其来的剧变之时,江面上的激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平叛军的庞大船队驶过江心,正带着胜利在即的喜悦和兴奋,朝着南岸直扑过来;而杀红眼的江防军左军船队,也撇下已经千创百孔、几乎丧失了再战之力的巡江船队,奋不顾身地朝着平叛军迎头冲去。
两支庞大的船队缠斗在一起,长约十几里的江面上,东一堆西一堆挤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战船,进行着激烈的搏斗。隆隆的炮火、滚滚的毒烟,还有那如飞蝗一般的火箭在船只之间穿梭往来,不时有船只中弹起火,退出了战团,兵士们也纷纷落水或带着满身的火焰跳入江中。所不同的是,平叛军战船的后面,还跟着大量运兵的浅帮船和木筏,此刻都派上了用场,正忙着打捞已方落水的兵士;而江防军,则因为出击的大部分都是四百料、二百五十料或至少一百料的大战船,就无暇去救跳到江中的兵士了。
这样的情形落在双方兵士的眼中,自然十分影响士气。有一条江防军的四百料大战船,或许是担心这样,竟撇下了正在与自己以炮火和弓箭对射的平叛军战船,扯满了帆,顺着水流,凭借着船身的巨大,硬挤开面前阻挡的几条战船,斜刺里朝着运兵船狠狠地撞了过来。
“咣铛”一声巨响,一条运兵船被它撞了个正着,顿时倾覆,数百多名兵士“骨碌碌”下饺子一样掉落水中。周围的平叛军战船大怒,纷纷将火炮和火箭朝着它急射过来,可是,这条战船上蒙着厚厚的牛皮,此刻吃足了风,竟鼓得象是一个大口袋,将炮弹和火箭都挡了回去。其他江防军的战船也醒悟过来,在平叛军的船队中横冲直撞,将运兵船和木筏撞沉了一艘又一艘。一时间,江面上漂满了侧翻的船体、散架的木筏,还有无数正在水中挣扎呼救的兵士……
平叛军的一条四百料战船上,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双眼喷火地怒视着那几条肆意逞凶的江防军战船,将手中的长刀冲着最近的一条船一指,冲着站在他身旁的那名漕军队官大喊道:“冲!冲上去!狠狠地撞那帮龟孙!”
“曹将军,”那名队官为难地说:“我军都是新船,未经江水泡发,最易散架进水,哪里比得上旧船禁撞!”
“放你娘的狗屁!”钱文义转头过来怒视着他:“哪有新船还不如旧船的道理?”
“是真的,曹将军……”那名队官正在说着,钱文义的腰刀已经搭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的脸色顿时变白了:“钱……钱爷,小的可不敢说谎,真的是……”
钱文义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老子管他新的旧的,蒸的煮的,给老子冲过去!听见没有?”
“船上还有好几百弟兄……”
钱文义手上稍微加了一分力道,那名队官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口子。
那名队官没有想到他竟然来真的,一吓子吓呆了,下半截的话也立刻咽回到了肚子里。
钱文义冷冷地说:“怕死,就别来当兵吃粮!给老子冲过去!”
“冲过去!”周围的河南卫所军兵士同时发出一声怒喝,看那样子,似乎那名队官再敢废话,就要立时被乱刀分尸。
正在手足无措的那名队官回过神来,连声说:“哦,是是是,冲过去,冲过去!”说着,一脚踹开了旁边正在把握绞盘的兵士,一边疯狂地拨动绞盘,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怒骂道:疯了,都他妈的疯了!不懂水战偏要一味耍蛮,撞散了船,老子无非陪你们玩命就是!
两船靠近了,兵士们猛地挥出带着铁钩的长竿,将敌船钩住,钱文义高喊着:“冲啊!杀啊!”带头跳到敌船上。河南卫所军的兵士一起跟着他发出决死的喊声,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到了敌船之上。
一大队江防军的兵士也挥舞着刀枪冲了上来。眼看着一场注定要无比惨烈的肉搏战就要开始了,忽然,从江边水寨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的锣声,这是鸣金收兵的锣声,,所有的人都一下子僵住了,疑惑地左右看看,似乎都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没有错,那“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的锣声一个劲儿地响着,而且是那样的急骤,比方才催促进兵的鼓声还要急促。
这个要命的当儿,怎会发出收兵的信号?正在平叛军运兵船队中横冲直撞的江防军战船,顷刻之间都陆陆续续停了下来,开始各自在江中打转。这条船上,那些持刀挺枪准备与河南卫所军生死相搏的江防军兵士们同时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冲着钱文义一拱手:“这位将军——”
钱文义冷笑一声,一刀斜斜地劈下去,将那位军官砍成两段。
另一位军官猛地醒悟过来:“我们……我们降了,我们降了……”说着,转身对江防军兵士喊道:“寨中已降了!快,快扔下兵器,皇上有恩旨,不杀俘虏,快扔下兵器!”
“咣铛”一声,一个兵士手中的刀掉到了地上。刚才那样惨烈的大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从体力到神经都已经紧张到了极至,一直靠着求生的本能才勉力支撑,如今放下了武器,人就象是被抽去了支柱,顿时散了架一样,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的血泊之中。
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一般,江防军兵士都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杀!”钱文义发出一声怒喝,朝着离他最近的兵士砍了过去。
鲜血飞溅过来,喷了他一脸一身,他却擦也不擦,又朝着另外一个砍了下去。
那些兵士被他那嗜血狂魔般的样子吓坏了,纷纷四散逃窜,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再次拿起兵器抵抗。
看着敌人逃窜却无人追赶,钱文义才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的兵士也都是一副呆滞的表情,喝道:“你们这些龟孙傻了?”
“军门,”一名队官怯生生地说:“皇上有恩旨,不许杀俘虏……”
“放你娘的狗屁!”钱文义怒骂道:“那些龟孙撞兄弟们的船之时,有没有想过皇上?”
那名队官大着胆子反驳道:“他们已经鸣金收兵,投刀请降了……”
“他们鸣金收兵了,我们可曾鸣金收兵?”钱文义怒骂道:“你们这些龟孙是聋子?老子的军令要说几次?”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上颁布的诏命,未必能比得上眼前凶神恶煞的将军所下的将令,加之河南卫所军兵士都被方才敌人的肆虐逞凶激怒了,此刻也不再犹豫,同时吼出一声震天响的“杀!”,朝着江防军兵士扑了过去。
钱文义自己却懒得再杀那些只知道东逃西窜,却不敢奋力抵抗的敌人,纵身一跃,又跳回到了自己的战船之上,拍了拍那个已吓得瞠目结舌的漕军队官的肩膀,饶有兴味地问道:“哎,伙计!你说,新船果然不比旧船禁撞吗?”
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激战在江防军左军突然鸣金收兵、临战投降之后,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接到左军送来的龚延平的首级,江防军中军便在指挥使韩亚平的带领下,全军投降。据韩亚平事后辩称,若非水寨寨门被王师火攻封锁,他自会率军请降,并愿为前锋,助王师剿灭当时仍在顽抗的左右两军。)Gb北+京&爱=书8B%
镇抚司正千户、锦衣卫十一太保段双城假传龚延平将令,说降江防军右军未果,袭杀右军指挥使王之仁,被王之仁之子、右军参将王大贞命人乱刀分尸,右军溃散,大部逃到中军归降王师,一部在王大贞率领下逃至镇江,叩关叫城。率部驻守镇江的总兵官郑逵以为其意欲诈开城门,命令守军率先发炮攻击,击杀百余人。王大贞以其父王之仁之尸体视之,镇江守军这才停止攻击,却仍拒不开城接纳。王大贞大怒,下令攻城。部下恐北兵追至,苦劝乃止,王大贞率部投南都而去。
在投诚起事的江防军左军接引之下,平叛军从瓜州渡口大举渡江,各处水寨无不闻风而降,至次日午时,平叛军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及监军吕芳率中军亲卫营安全渡江,在长江南岸原江防军中军旱寨立下帅帐。至此,渡江之役胜利结束,新明朝廷倚若泰山的长江天堑已被王师甩在身后。
是役,平叛军阵亡三千二百八十一人,落水失踪七千四百九十二人,重伤前军指挥使戚继光、江防军巡江船队统领汪宗涵以下共二千八百三十六人,合计一万三千六百零九人;毙伤敌江防军所部四千二百余人,江防军除右军一部溃逃之外,全军请降,共计十二万八千六百余众,战船四百余艘,其他各色船只一千二百余艘;缴获军械不计其数……
全军登陆之后,平叛军中军乘胜急进,包围了长江锁钥镇江城,投效朝廷的江防军也派出船队封锁江面。守将郑逵接连派人突围,送出血书向南都求救,梦想着驻扎于镇江至南京之间的五十万靖难军能星夜来援。可是,正如他当日不敢援救江防军一样,那五十万军队也都龟缩于城池之中不敢出援。郑逵未等到援军,手下的军官将佐却接二连三地率部投降,不到三日,十万叛军作鸟兽散已大部溃散。陷入绝境之中的郑逵明知势已不可为,却拒不投降,督率仅余的两万五千余众苦守孤城。平叛军中军以刚刚运抵南岸的神龙炮猛烈轰击,在付出了近万人的代价之下,才踩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登上城头。城破之后,郑逵自刎,所部被全部歼灭。
鉴于接连两仗伤亡都不小,加之前军钱文义所部在渡江之役中,以及中军刘鼎望所部在攻破镇江城后均有违抗圣谕,虐杀降卒之情事,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及监军吕芳命全军驻守镇江休整,奏请朝廷将下令虐杀降卒的中军指挥使刘鼎望和前军副指挥使钱文义降两级听用,因临阵易将非军中之福,令其二人留任原职,戴罪立功。
第七十七章大难临头
江防军临阵倒戈,留都门户重镇镇江失守,即宣告新明朝廷苦心打造的长江防线全线崩溃。这一消息传到南京,新明朝廷上上下下陷入了空前的恐慌和混乱之中。一直刚愎自用,坚称朝廷兵马断然无法突破长江天堑的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臣贵戚再也无法强装镇定,粉饰太平,赶紧把各自亲信家兵从南直隶锦衣卫中抽了回来,日夜守护各自府邸;徐弘君又从城防守备军中抽调效忠于自己的五千精锐部众调到城中战略要地鸡鸣山驻防,以防南都某位统兵大将心生异志,将自己当作进献朝廷的投名状。经过了一系列的部署,感到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后,他们才发出传单,召集六部九卿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齐集清议堂举行会议,商量应变之策。
接到传单的大臣们大多数都陆续来了,可还有不少人缺席,查问之后才知道,那些官员家中早已空无一人,也不晓得是逃走了还是偷偷藏了起来。徐弘君、刘计成等人气得浑身发抖,纷纷埋怨负责监控百官的南直隶锦衣卫都督、信国公汤正中失职。汤正中没好气地反诘道如今可还有南直隶锦衣卫之说吗?众位勋臣才意识到,由各家家兵重建的南直隶锦衣卫如今已不复存在,只得苦笑着安慰自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些个没胆的家伙要去就让他去吧,象这样怯懦无能的鼠辈纵然留在南都也无半点用场……
没来的人都不中用,来的那些人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如丧考妣一般。听了刘计成、徐弘君分别就北兵最新动向和南京布防情况之后,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开口,清议堂里一片肃静,只有阵阵秋风穿堂刮过,给每个人的身上和心头平添了几许寒意。
所谓商议应变之策,可是每个人都知道,摆在大家面前的,无非也就是三种选择:抗战、投降,或是逃走。然而无论哪一种选择,前景似乎都不妙:抗战就不用说了,手中兵力可堪一战的话,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更不必今日来议这个事了;逃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这些被朝廷视为谋逆的乱臣贼子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那么,眼下似乎只有投降这一条路好走了,北京的那位戾君如今也改了心性,恩旨接连不断地明发邸报、晓谕天下,连上了钦定逆案名单的兵科给事中何心隐和辽逆余孽初幼嘉都可以既往不咎,或许真能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可是,投降之后便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生杀予夺也就是北京的那位戾君一句话的事情,日后他若是不认帐,定要以国朝律法治众人谋逆之罪,却到哪里喊冤去?
尽管兵败徐州,靖难功败垂成之后,每个人都知道,靠着那帮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守住长江防线,无异是痴人说梦,但谋逆是灭门的罪,所有的人又都在心中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起来不去听那接连不断地传来某地守军弃城而逃、某城守将率军请降等等令人懊恼沮丧的消息,以为这样就能天下太平,不必去考虑失败之后的事情了。可是,局势的急转直下,将他们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并强迫他们做出抉择;而且,这样的打击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们还来不及进行深入的思考。但是,凭着数十年的宦海浮沉练就的本事,每个人又分明地意识到,当此危局,任何一步错误的决定,不仅会给他们亲手组建起来的新明朝廷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更会给自己乃至全家老小、亲戚朋友等等所有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带来灭顶之灾!正是这种感觉,使得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是那样的沉重,心绪更是纷乱如麻,都急切地想表达一点什么想法,但张了几次嘴,才颓丧地发现,其实自己什么想法也提不出来。于是,每个人又都只好紧锁着愁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极力掩饰住心中的焦虑和恐慌,把目光一会儿投向这个与会者的脸上,一会儿投向那个与会者的脸上,期望他或是他能给自己指点一条生路。不过,当他们的目光无意中交织碰撞在一起之时,双方都沮丧地发现,原来对方的想法竟和自己一般无二!
毫无疑问,汇聚目光最多的,自然是一直把持南都朝政的几位勋臣贵戚。不只是那些早就攀附他们的朝臣,包括许多以清流雅望自诩,平日里耻于与勋臣贵戚来往的官员,此刻也都把求助甚至满怀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徐弘君、刘计成等人,指望着他们能象当初定策拥益、定策靖难、定策加征靖饷等等大大小小所有朝政军务一样,赶紧给大家拿个主意出来,算不算指点迷津都无所谓,总得要出来说句话嘛!
前一阵子,刊载有益王求救血书的朝廷邸报、《民报》突然出现在江南各地,尤其是南京各处官府衙门、大街小巷,以及茶楼酒肆之后,正在常州前线督战的魏国公徐弘君暴跳如雷,连夜带着五千亲兵赶回到了南京,闯宫骂殿,声言要与那些忘恩负义的伪君子真小人同归于尽,闹出了一场很大的风波。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又凶又蛮,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正和别人说着话,突然就大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那神情,那架势,简直就象是被逼到了死角里的野兽一样,弄得满朝文武见了他就躲着走,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这个长得高大魁梧、孔武有力而又凶横无比的太岁,吃了他的辱骂和痛殴。但是,今日的他却显得似乎有点颓丧,微微低着头,两道扫帚眉耷拉着,一双溜圆的、时常会凶光四射的眼珠子也失去了平日的神采,变得呆滞和茫然……
或许是因为是文臣之后的缘故,刘计成身材赢弱、瘦小干瘪,经常紧抿着嘴角,捋着下巴上那一撮尖尖的山羊胡,表情异常阴沉而冷峻。而且,在南都起兵靖难,尤其是靖难军兵败徐州之后,由于充分意识到了自己手中掌握的十几江防军的分量,立刻变得越来越倨傲自负,高深莫测了。不过,从一进大堂他便低着头,人们所熟悉的那张带着一把山羊胡子的瘦脸,以及那双经常是隐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竟然一次也没有完整地显示在任何一个人的眼前。众人都在心中寻思:莫非这个玩忽职守、误国误军的老贼至今还未从江防军全军覆没的巨大打击中恢复过来?哦,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十几万江防军是他安身立命并篡取军政大权的唯一本钱……
两位勋臣与往常大相径庭的表现,更给所有人的心头抹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看来,就连平日不可一世的勋臣贵戚们,也感到末日来临,束手无策了!
也并非是所有的勋臣贵戚都与往日截然不同,比如说信国公汤正中,他那张轮廓分明、白里泛青的长脸,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片薄嘴唇,使他在任何时候都显得冷酷无情。尽管如今手上已经没有了南直隶锦衣卫,但毕竟多年的积威和习惯一时要改也难,他的那双眼珠子还是滴溜溜的乱转,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而大家也都出于长期以来养成的对他的忌惮,根本不敢朝他那边多看上一眼,因此也就不知道,在大家都心事重重,甚至六神无主的时候,竟还有这么一个人还能保持着往日的从容镇定,还在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监视百官的职责……#RThttp://www.bj-ibook.cno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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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就在这种异常压抑的气氛已经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礼部尚书蔡益突然欠了欠身子。
“啊,蔡大宗伯有何明见?”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冲口而出。
这话来得如此突然,甚至说出去之后,连这几个人自己都觉得意外,并为自己的冒失和有失朝廷大臣的雍容气度而感到后悔。
大堂上持续了许久的死一般的沉寂终于被打破了,在座的其他大臣,都将视线投向了那几个,并循着他们的眼神,转向了一脸尴尬的蔡益。
没有人知道,其实蔡益只是腹内一阵气动,担心下气通发出声响不雅,所以才微微抬起了身子,没想到竟被人误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但此刻已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再推辞或否认都会引起别人的误会甚至攻讦,蔡益只好勉为其难地冲着众人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各位大人既然下问,蔡某亦不妨直陈鄙见。此前朝廷便有定论,设若江防可守,留都尚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江防已告不守,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止,尚需另谋良策……”
或许是出于礼仪习惯,也或许是由于自己的主张过于重大,蔡益也不敢直抒己见,而是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魏国公徐弘君,显然是在等待后者的许可。
然而,徐弘君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倒是坐在徐弘君旁边的汤正中见蔡益既尴尬又不安的神色,主动开口为他解了围:“既是议事,情势又已危殆至此,若有救国良策,还请蔡大宗伯不吝赐教。”
蔡益微微欠身:“谢汤公。”
接着,他面向诸人坐正了身子,紧皱着眉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蔡某不才,不敢称有何良策。不过,‘情势危殆至此’,信国汤公可谓一言以蔽之,当此国难,蔡某但有所想,不敢藏私。依蔡某看来,如今惟有设法通款而已!”
通款?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有许多人脸色更露出了讥讽之色:这个靠着小老婆的裙带关系当上大宗伯的家伙,别是疯了吧!
第七十八章款战之争
所谓通款,一般指的是交涉,求和。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列阵于长江北岸之时,建文帝曾用方孝儒通款之议,许以割地划江而治,遭到朱棣的拒绝。当日建文帝以太祖嫡孙、君临天下四年之久的皇帝之尊屈膝求和尚且不可,如今北京的那位戾君已明发诏书,将南都诸人打为逆案要犯,且王师已突破长江天堑,克复南都已是指日可待,朝廷还有什么本钱与北京的那位戾君议和?所以,在目前的情势下,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投降而已!
无疑,这也是每个人心中早已设想过的一种选择。但是,每个人心中也都是顾虑重重:且不说北兵尚未兵临城下,此刻就贸然提出投降似乎为时未免过早,会遭到朝野上下清议的抨击;也不说放弃维护道统祖制的理想,向北边的那位戾君再度屈膝称臣,是多么可耻可羞的一件事,更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的责难和鞭挞;单说投降之后能不能保全自己乃至全家老小的性命,也还是个未知数——谋逆是灭门的罪,而一部《二十一史》从来只有诛灭九族,惟独大明朝,却可以诛灭十族,首遭此前所未有的惨祸的,不就是在皇权斗争中站错了队的方孝儒吗?情势如此危殆,倘若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说起来,毁不该当初真只想着靖难功成便能杀回北京重掌权枢,将身家性命全压在这场豪赌之上,一点贪念,到头来连老本都输得精光!
此外,即便他们这些臣子能幸蒙圣恩,罢官致仕、贬谪充军,乃至抄没家产、身送东市,大概也总能留下一点香火后嗣,不至于成为“若熬之殍鬼”,更不用担心祖宗祠墓无人祭扫,成为家族宗庙的千古罪人。而那些勋臣贵戚们,如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人,南都起事之后,他们干了多少非人臣所敢为之事?天恩再浩荡,也浩荡不到他们的头上,终究还是难逃抄家灭族之祸。这种情况下,他们怎能同意通款之议?姓蔡的一心只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提出通款之议,只怕已将那些勋臣贵戚得罪到了死处,人家手中有刀帐下有兵,焉知就不会狗急跳墙,在北兵到来之前就先把他给抄家灭族了?自己若是赞同此议,岂不要受他池鱼之灾?!j
想到这里,有人立刻就坐不住了,想要严词诘难蔡益身为朝廷肱股重臣,竟如此怯懦,意欲献城投降,苟且偷生。但是,就在那些话即将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又咽了回去。因为他们突然发现,在蔡益提出这个名为通款,实则投降的主张之后,大堂上又变得一片沉寂,固然没有人发言表示赞同或是反对,连勃然变色或是颌首默许的都没有,仿佛是坐了一群泥塑木偶一般。
更令他们感到意外和疑惑不解的是,坐在上首的三位勋臣,无论是徐弘君,还是刘计成,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根本就没有听到蔡益方才说了些什么;只有汤正中缓缓地捋着胡子,象是在沉思,脸上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赞同或否定的表示。
这样的反应提醒了那几位冲动的大臣:姓蔡的靠着小老婆的裙带关系当上大宗伯,平日里与那些勋臣贵戚打得火热,他那个曾是秦淮名妓的如夫人更是凭借当年在旧院开门迎客之时,与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臣贵戚结下的“交情”,日夜穿梭于权贵之门,还因她已将徐弘君的宠妾认为干娘,便时常留宿于中山王府,会否是在“承欢膝下”、侍奉枕席之时,听“干爹”流露出一星半点通款的意思?因投降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依徐弘君的脾性,自然不方便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干女婿”蔡益这才为“父”分忧,当众提出了通款之议。若果真如此,到头来人人都附议行款,那么自己若是贸然反对此议,岂不得罪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勋臣贵戚?这且不说,倘若张扬了出去,传到北边朝廷那里,岂不更是大大的不利?
想到这里,他们都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己糊涂,并赶紧屏息低头,摆出了和大多数人一致的漠然神情,似乎这件事情全然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不过,无论行与不行,蔡益的通款之议毕竟为众人指示了一条可以选择的出路,而且,情势确已危殆至此,枯坐于此也不是办法,大堂上渐渐有了生气,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嘤嘤嗡嗡的声音响成了一片。终于,有人起身,冲着坐在上首正中的徐弘君一拱手:“敢问徐公,目下京营之兵,尚有多少?”
发问之人是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此人原本只是兵科都给事中,靠攀附勋臣权贵,擢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益辽之争后,朝廷多位大臣拜疏求去,他又升任左副都御史,因其师、南京都察院都御史张履丁也挂冠而去,都察院便由他实掌院事。不过四十出头的年齿、短短数月之内,就由六品给谏擢升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更在事实上成为位高权重的“总宪大人”,乃是国朝前所未有之殊荣,朝野上下、道途之中,无不为之侧目。
被指名问到头上,徐弘君也不得不抬起了头,漠然地看了吴伟业一眼,艰难地将肥胖的身子在座椅之上挪动了一下,这才回答道:“不论城外守军,只城中如今就有二十万之众。”
“二十万京营将士想必俱是国公老大人一手调教之劲旅精兵。我朝兵势如此之盛,全赖国公老大人公忠体国、治军有方啊!”吴伟业热烈地说:“北兵远来疲敝,我兵以逸待劳,背城借一,尚堪一战。去岁北京为北虏所围,便是如此破而胜之。况且留都城池坚固,兵甲火器粮储甚多,绝不在北京之下。我等只须坚定心志,固守城防,并传檄浙江、湖广等省,召各省守备之兵及镇南侯安思达、靖远侯杨士冲之南蛮异族之兵回援南都。假以时日,待四方勤王之师齐聚城下,纵使不能一鼓破敌,也能将北兵驱而退之,又何必怯懦至斯,仓促言款,全然致君子之操守、人臣之名节于不顾?”
方才蔡益提出通款之议,已然被众人在心里嗤之以鼻,而此刻吴伟业如此慷慨激昂地反对投降,不但被众人认为是痴人说梦,甚或更认为是荒谬绝伦。尤其是听他比出去年北京保卫战之事,并称要仿效前例,召各省之兵勤王,众人同时心中一凛:这个欺师背主的奸佞小人,若不是被气势汹汹的北兵吓得昏了头,便是早有异心,意欲效法赵高乱秦之事,祸国乱军,将大家全置于死地啊!
最为气愤的,自然是提出通款之议的蔡益,尤其是当他听到吴伟业当众说自己“怯懦”、“致君子之操守、人臣之名节于不顾”之类的话,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愤然起身,用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星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吴伟业,说:“京营皆是劲旅精兵,自是不假。但国公老大人一手调教之靖难军及诚意刘伯之江防军,又何尝是疲兵弱旅?况且其数倍于京营之兵,尚不能保有徐州坚城、长江天堑。如今欲以区区二十万人,御北兵乘胜之师,岂非妄想!”
说着,蔡益突然提高了声调:“亏你吴副宪昔日曾为兵科给谏,竟敢做如斯之想!迂腐书生,只以坐论空谈为能事,误国误军,罪莫大焉!”
其实,吴伟业只不过是以为那些已犯下不赦之罪的勋臣贵戚们是断然不会答应通款之议的,为了答谢勋臣贵戚们的赏识拔擢之恩,才率先表明立场,反对此议。加之这半年来,他春风得意,好事接连不断,尤其是实掌都察院,手握纠察弹劾大权之后,更是风光一时无两,根本就没有把平日里糯米团子一样的礼部尚书蔡益放在眼里,因此说话也就不留情面。听到蔡益抗辩,他那张扁平的脸上便浮现出了刻薄的冷笑:“留都乃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江南民心,维系于此。我辈臣子,世受大明厚恩,若不战而降,试问将有何颜面以对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吴伟业与蔡益一样,都是那帮勋臣贵戚的门下走狗,他如此激烈地反对投降,令在场的人都不由得猜测,莫非这才是徐弘君、刘计成等人的本意。可是,当他们偷偷打量那几位勋臣贵戚的脸色之时,却发现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让人猜不透他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依年齿,论资历,吴伟业都没有这样当众与蔡益争吵的道理,他的嚣张气令许多年高望重的大臣们十分不满,南京吏部尚书杨士聪、户部尚书刘泌等人纷纷参与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貌似劝说,实则指责起了吴伟业:
“吴副宪不必如此。蔡大宗伯不过是出此一议,至于款与不款,尚可从长计议。”
“留都不只是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更是太祖高皇帝与孝慈贞化哲惠仁徽成天毓圣至德高皇后陵寝所在,一旦开战,势必震惊梓宫。我辈臣子,又焉能不虑之忧之!”
“留都百万生灵皆系于我辈一念之间。惟有审时度势,谨慎从事,方可免于涂炭!”
遭到了围攻,吴伟业的那张脸越涨越红,马上就要发作起来,与他颇有私交的南都詹事府詹事陈于鼎担心他不是那帮倚老卖老的大臣们的对手,强逞口舌之能只不过是徒取其辱而已,便出面排解了:“哎,时危势迫,相争无益。我等还是且听魏国徐公、信国汤公并诚意刘伯如何处置吧!”MvB%www#bj-ibook#com:3s
陈于鼎此言可谓一语中的——是啊,如今留都当家人是那些勋臣贵戚,是战是降还轮不到他们来裁夺,争来争去有什么劲儿呢!因此,所有人都闭了嘴,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三位勋臣。
第七十九章脱身之计
被逼问到了头上,徐弘君和刘计成二人仍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老样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大家都等得心急起来,打算再次催问的时候,汤正中开口了:“嗯,事关重大,我等也不敢随意决断,还是待奏明了监国殿下,再行定夺吧!”说着,他起身来冲着大家拱了拱手。
所有的人都以为就此宣布散会了,虽然这应是召集人徐弘君的特权,汤正中此举实属僭越,但枯坐于此也实在无聊,还不如各自回家收拾金银细软,若不能通款,赶紧逃命才是正经;若能通款,必须赶紧谋划求生安身之道,财能通神,只要舍得花银子,或许官还有得做……
于是乎,所有的人都起身,拱手向汤正中回礼,就要准备散了。
这个时候,徐弘君突然醒了过来似的,眼睛喷着怒火,抓着扶手就站了起来:“谁让你们走的?急着去向北兵投降吗?”
被他说中了心思,众人不免有些惭愧,看他又是绿眉毛红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架势,更是吓了一跳,赶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汤正中。
汤正中也说:“情势危殆,已是间不容发。是战是款,不能就此悬而未决。且请各位大人安坐片刻,我等这就前去请示监国殿下。”说着,冲徐弘君一抬手:“徐公请!”又招呼着还坐在椅子上不动窝的刘计成:“刘伯请!”;
徐弘君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清议堂;而刘计成漠然地抬起了头,看了看汤正中一眼,缓缓地说:“你们去吧,我身体有恙,就不能恭与了。”
汤正中坚持说道:“哎,为报圣恩,敢言老病!何况,如此重大之事,刘伯岂能缺席?”
自打南直隶锦衣卫哗变反出南都之后,汤正中就没有象今天这样大声武气地跟自己说话,刘计成那张瘦脸上的一双金鱼眼立刻鼓了起来。
汤正中说:“事关家国社稷之存亡,刘伯当真要袖手旁观不成?”
听他语带讥讽之意,又把“家国”之中的那个“家”字咬得很真,刘计成心眼一动,明白了过来,便说:“刘某世受皇恩,当此国难,自不敢人后。”
说着,刘计成就要站起来。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真有病,还是因为一个姿势坐的时间太长,两条腿发麻不听使唤,挣了两挣竟没能站得起来,多亏汤正中伸手扶了他一把,这才站了起来。
刘计成缓和了面容,冲汤正中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同时心里暗自诧异:到了这步田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汤正中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一双手竟还能如此有力!
可是,不待他想个明白,汤正中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也只好提起气,紧紧地跟在了汤正中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端门,先前出来的徐弘君正站在那里,一见他们进来,徐弘君就恶狠狠地问汤正中:“老汤,我们真要去请示那个狗屁监国?他已经把我们全给卖了,你还能指望他再来给我们担罪不成?!”kZV北京_爱书K%N
汤正中抱怨说:“北兵渡江之后,我几次三番拜望,你二人都闭门不纳。好我的两位哥哥唉,如今可是你们闭门思过的时候?再不拿出个章程出来,只怕还真叫人给卖了!”
听他这么说之后,徐弘君也觉得前些日子只顾着忙于调兵遣将保护自己,顾不上商议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确实是自己的不对,便岔开了话题,恶狠狠地骂道:“他娘的蔡益那个乌龟王八蛋,亏老夫平日那样待他,竟提出要通款,何不直说将我们绑缚了献给朝廷换条活路!”
汤正中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姓蔡的是乌龟王八蛋,自是不假。不过,让他当了乌龟王八蛋的始作俑者,还不是徐公你啊?”
徐弘君与蔡益如夫人之私情,南都人尽皆知,徐弘君在自己人面前也不讳言,苦笑着说:“都到了这步田地,亏你老汤还笑得出来!一俟北兵杀至南都城下,款与不款,你我都等着诛灭九族吧!”
“不错!”刘计成插话进来,说:“款与不款,早死晚死而已。不款立时便死,行款也只不过是槛送京师之后再死,无甚分别。”
汤正中冷冷地反驳道:“两位哥哥的话,汤某听了不受用!什么诛灭九族,早死晚死,莫非我们就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老汤,到了此刻,你还觉得自己不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莫非你还能有何回天良策,能说服北边的那位戾君对我们网开一面不成?”徐弘君长叹一声:“还是别费那个心思了,等着槛送京师吧!”
汤正中打从进了大堂,看见这两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家伙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生气,此刻又听他们一个比一个悲观的论调,更是恼怒,当即嘲讽道:“照两位哥哥这般说来,你我便是在劫难逃,断无生机了?那也容易啊,也不必等着人家来取我们的性命,出了宫门径直去跳秦淮河便是!若不想死的那样窝囊,被人耻笑喝了那帮倚门卖笑的小娘的洗脚水,两文钱买条麻绳,吊死在太祖孝陵的门上,管保青史留名!又何必今日劳师动众来议这个事!”
“你——”徐弘君怒目圆睁,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刘计成心思活泛一点,回过了味来,忙说:“但有一线生机,谁他娘的愿意去死?!老汤,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跟我等置气使性了,有什么救命之法就赶紧说出来,我等无不从命。”
“真要我说?”汤正中一字一顿地说:“唯今之计,或许也只有通款一法了!”
“通款?”徐弘君怒道:“你也糊涂了?蔡益那些乌龟王八蛋要卖了我们,你就甘心让他们卖?”
汤正中没好气地说:“脚在自己腿上长着,莫非就等着他们来卖?”
“你的意思是说——走?”
汤正中点点头:“留下,自能壮烈报国,流芳青史,但必死无疑。走呢,虽有贪生畏死之讥,却能苟全性命于乱世,更留待有为。那帮书呆子不是也常说一句话‘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吗?”
刘计成灰心丧气地说:“你我是逆案要犯,天下之大,可有一寸立锥之地?”
汤正中说:“本来这些年做海面上的生意,我们跟倭国那边还有些关系,可以派上用场。可如今你老刘的江防军已不复存在,更不知道北边的那位戾君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收买了那些海寇为朝廷所用,此议也就不用提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海路不通,还有陆路。那些南蛮异族一向不服教化,此番又公然对抗朝廷,他们莫非就不怕北兵杀至,将他们也给一锅烩了?他们要寻活路,我们的活路便也有了。”他摇头叹道:“南方自然比不得江南,可梁园虽好,非久居之所。惟有蛮荒之地,才是你我安身立命的唯一活路啊!”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的乌云,徐弘君和刘计成都看到了一丝微茫的希望,都来了兴趣,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徐弘君抢先表态:“就这么干!他娘的,到了这步田地,什么故土难离之类的鸟话也不必说了,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才是正经!”
刘计成却还是不放心,追问道:“逃到南边,自然可以避一时之祸。可若是北边的那位戾君仍不放过我们,挟大胜之威追至南边,我等岂不还是难逃一死?”
汤正中一哂:“且不说南方蛮荒瘴夷之地,北兵能否逞凶于一时还在两可之间,南方真若是无法安身,还有安南、缅甸、暹罗。哼,天下大着呢,莫非都是他朱家的王土?”
徐弘君疑惑地说:“既然如此,你老汤方才为何说要通款?”
“若不言款,又怎能拖住北兵不向南都急进?”汤正中说:“北兵渡江及攻克镇江之役伤亡不小,是故驻守镇江休整,其实又何尝不是顾及南都乃是太祖陵寝之地,不敢轻言破城?若是我等再提议通款,无论张茂、陈世昌那两个老糊涂还是吕芳那个天杀的阉奴,定然不敢决断,是必飞书快递请示朝廷,这一来二去没有十天半月断然无法大举进兵,你我早就赶到湖广与镇南侯安思达、靖远侯杨士冲会合了。可若是不通款,岂不给了他们急速南进之由?”(WEbjibookcomGNv
“哈,老汤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啊!”徐弘君和刘计成如今已对汤正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问道:“那依你之见,可派何人去北兵之营商议通款之事?”
“首议之人是蔡益那个乌龟王八蛋,照理该派他去,可真是太便宜那个乌龟王八蛋了!”汤正中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个官场婊子,斗不过北边的那些人,又不甘心就此息影山林,借着我们重新出山,却还是首鼠两端。哼,我们舍出身家性命起兵靖难,他们来摘桃子;如今见情势不利,立刻便想自家脱身之计,全然也不想与我们同舟共济,共担国是。要卖人情,也不能卖给他们!”
“那你的意思,是要让吴伟业去?”徐弘君慨叹道:“满朝大员,就那小子还有点良心,给他留条活路也算是我等的情分。”
汤正中摇摇头:“他也不合适。一来分量不够,张茂、陈世昌和吕芳谁能看重一个小小的兵科给谏?二来,别看他那样言辞激愤地反对通款之议,只不过是做戏给我们看而已。说蔡益是官场婊子,他有何尝不是?张履丁是他的座主,拜疏还乡之时,他可上疏恳请朝廷慰留?非但没有,言称张履丁与辽逆首犯顾璘有勾结情事的密报倒是上了不少。人之五伦,天地君亲师,师在其中,他连伦常都不讲,还能指望他对我们有忠有义?若派他去通款,在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乃至北边的那位戾君面前,骂起我们来只怕比蔡益还要恨!三来,我还要借他一物用上一用。”
听汤正中如此求全苛责,徐弘君颇不以为然,但汤正中刚刚献上了脱身之计,他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便问道:“借他何物?”
汤正中冷笑着说:“脑袋!”
第八十章苦心孤诣
听到汤正中如此激烈的建议,徐弘君吃了一惊:“吴伟业虽德才两疏,可毕竟还算听话,收拾那些与辽逆诸人有勾结情事的官绅士子也不手软,替我们做了不少事。就算不该反对通款,怎么也罪不至死吧?”
“是啊,”刘计成也帮腔说:“老汤,当此国难,人心惶恐难安,你我要安然脱身,便不能再造事端。这诛心之论嘛……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徐弘君和刘计成如今礼遇有加,言辞谦和,汤正中固然感到无比的解气,但昔日所受的委屈岂能是一两句客气话所能打消得了的?他当即毫不客气地嘲讽道:“两位哥哥何时修成了菩萨了?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们不想多事,我又何尝想多造杀孽?可若不是你老徐发威,骂蔡益那帮人急着去向北兵投降,让他们都起了疑心,也不见得就非杀那个吴伟业不可!”
不过,南逃之事还需徐弘君手下军卒护卫,汤正中也不敢真惹恼了徐、刘二人,嘲讽了一句之后,便耐心地解释说:“若要行款,便要摆出个行款的样子。吴伟业公开反对通款,且言辞那样激烈,得罪了蔡益那一大帮子人,若不严加惩处,何以表明我等诚心要行款?只有把他给做了,才能让蔡益那帮人安心;他们安心了,留都就不会乱;留都不乱,北兵也就不会疑心有他,我等才可趁机遁行,金蝉脱壳。生死一线,两位哥哥且不能再行妇人之仁啊!”
这回是刘计成抢先表态了:“老汤说的是!反正那个吴伟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比出北边那位戾君去岁守北京御鞑靼之例,要我们困守孤城!真是笑话,北边那位戾君守北京是凭城坚守,以待援军;我等困守南都是什么?坐以待毙!真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我看,就依老汤说的办,把他显戮弃市,人头送到北兵之营。张茂、吕芳闻知此事才不会疑心我等通款的诚意,自然要先请示北边的那位戾君,我等脱身的时间也便有了。”
徐弘君犹豫着说:“杀个把人也不算个什么事儿,可提议通款的不能出使,反对通款的也不能出使,可又该派谁去北兵之营商议通款之事?”
汤正中说:“今日朝议,为了通款之议闹得不可开交,可闹来闹去,都是我们的人在闹,却有一帮人坐在岸上看翻船,诚心在看我们的笑话,我看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你说的是史梦泽那帮人?”刘计成摇着头说:“益藩那个混帐东西早就有异心了,派他的人去通款,还不得把我们给骂死,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们的头上?”
“他益藩已经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们头上了!”汤正中说:“莫非你还真信了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的话,当那血书是朝廷编造出来的?这段日子我一再在琢磨此事,依我看来,大概早在他益藩把印信拱手交于我等之时,便已在为自己谋划脱身之计了,倒是我等都小觑了那个酒色王爷啊!不过,史梦泽越是骂我们,越是把罪责都推到我们的头上,越说明我们与他没有勾结。惟是如此,他所说的话,张茂、吕芳才肯信,我们把这通款的戏份也就做足了!”
“高明,高明!”刘计成热烈地说:“如今益藩在我们手中握着,不为我们,只为益藩那个混帐东西,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也得拼了命去谈成通款一事。有他这个迂夫子掉书袋,只怕张茂、吕芳都不是对手,还得乖乖地把他送到京师。哼哼,就派他为使让他跟北边的那位戾君扯皮去,廷杖杀头都与你我无关,最好搅得朝廷上下不得安宁,再有一帮儿书生跟着他瞎起哄,北边的那位戾君被搅得昏了头,也就没有心思天涯海角地搜寻我们了!”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史梦泽在益王拱手交出印信之后,竟看出了挽救益藩血脉的一线生机,与自己的门生何心隐苦心谋划了“血书求救”之计。师徒二人连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怎么去说,都仔细推敲了又推敲,又借着何心隐那天下闻名的迂直书生之名,这才将吕芳、张明远乃至皇上都给蒙蔽了,至今仍不辨血书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用心如此深远,谋划如此周密,他们又岂能算不到此事泄露出去,会引起南都勋臣贵戚的疯狂报复?因此,当徐弘君闯宫骂殿,兴师问罪之时,史梦泽巧舌如簧,坚称是朝廷疑兵之计,意图离间南都君臣、瓦解军民士心。勋臣贵戚们还真被他给说动了,徐弘君虽说把包括益王在内的诸多皇室宗亲都软禁了起来,却也没有多难为他们。不过,此刻听汤正中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自己竟然上了那个没有良心的混帐王爷和那个貌似忠厚迂腐、实则精明狡诈的史梦泽的当,当即发狠说:“照我说来,既然他们不仁,我们也可不义。就把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和吴伟业一起杀了,张茂、吕芳信不信我们通款都无甚打紧,北兵杀过来,我们跟着那个没有良心的混帐王爷一起完命就是!”
刘计成着急地连连摆手,说:“老徐,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系于我等一念之间,不可如此意气用事,不可如此啊!你若是觉着不解恨,待我们离开南都之时,就把他给做了;要不,连那些宗室也一并做了。”说着,他竟激动起来:“他娘的,我等祖上也一同兴兵灭元,复我汉家河山,凭什么他朱家坐天下,一坐就是两百年?如今闹来闹去,还是他朱家的人坐天下,我们却要毁家弃业,带着妻儿老小仓皇逃难!”
“不必如此更不能如此!”汤正中说:“北边的那位戾君人虽暴戾贪财,可也并不糊涂,孰大孰小还能分得清楚。别看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也未必会为了追我们这几个‘穷寇’,便驱赶几十万大军深入蛮荒瘴夷之地。可若是我们诛杀天亲、屠灭宗室,碍于天家颜面、朝野公议,他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大概也得要将我等擒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必要把他逼到绝路之上?”
徐弘君仍心有不甘:“真是太便宜益藩那帮混帐王八蛋了……”
“历来窥测天位者都没有好下场,我们不杀他,难道北边的那位戾君能轻易饶放了他?”汤正中脸上浮现起刻薄的笑容:“不论益藩血书是真是假,那道赦免宗室谋逆之罪的恩旨都是一道催命符,不过是北边的那位戾君顾虑响应我们靖难之举的藩王宗亲为数甚多,怕担上虐杀天亲的骂名,更无颜面对太祖高皇帝并列位先帝,想借我们之手剪除异己而已。如此用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他手段高明,谁也不能说这便是不对。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中了他的奸计,遂了他的心愿?”
刘计成连连点头:“老汤这是正论!北边的那位戾君背弃祖制,妄行苛政,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是故才有我等在南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之事。可惜天不我待,靖难大业功败垂成。留下那帮藩王宗亲,便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不杀吧,终归是心腹之患,让他终日寝食难安;杀吧,失德寡恩之嘴脸便暴露无遗,难挡天下呦呦众口,更难逃千秋万代史家之口诛笔伐,也算是我们报了受他凌虐,不得不去国避祸的血海深仇!”pAbbj-ibook.comTwK
汤正中回捧了他一句:“诚意刘伯可谓鞭辟入里。其实他犯难的时候还在后面,倾全国之力南下平叛,下了那么多道恩旨,所为何来?不就是要把我们这些勋臣一网打尽,玩个‘午门献俘,宣我君威’的把戏吗?我们拔腿这么一走,看他如何收场!为了朝廷颜面,八成还得让益藩那帮藩王宗亲顶罪。到时候自会有一帮书呆子跟他理论天家慈孝、亲亲之谊,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说完之后,他冲徐弘君拱拱手:“徐公,关乎我等全家老小之生死存亡,不能再犹豫了,速速决断吧,那些大臣们还都在清议堂等着呢!”
徐弘君说:“那么,我们这就回去。”说着,抬腿就要出宫门。
汤正中连忙拉住他的袍袖:“通款之事非同小可,既然已经进了宫,还是去知会监国殿下一声吧!”
“告诉他有个屁用!”徐弘君恶狠狠地骂道:“那个混帐王八蛋见我们如此,还指不定有多高兴呢!这等朝廷,这等混帐王爷,凭什么还要为他尽忠,给他拼命?照我说,赶紧把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打发出去议款,我们回家收拾东西才是正经!”
徐弘君如此倒打一耙,汤正中也觉得有些过于厚颜无耻,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好言劝道:“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一向与我们离心离德,若无监国殿下的令旨,他能乖乖地听话?非但如此,事关重大,我们还不能让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看出破绽来,待一会儿该怎么跟他说,也得好好商议商议。”
徐、刘、汤三人联袂前去请示益王朱厚烨。谁知被软禁在宫中对外界情势一无所知的朱厚烨以为通款之议是那帮勋臣为了试探自己,自然坚决反对,并以太祖高皇帝和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要与南都忠臣义士同生死共存亡,绝不苟且偷生,向北边的那位戾君屈膝投降。徐、刘、汤三人费尽口舌才让他相信通款乃是群臣集议,他们也首肯了的。朱厚烨这才喜出望外,连忙照着汤正中的口授,一字一句地录下了将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罢官弃市和委派南京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史梦泽出使北朝议和通款的两道令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