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市
    第二十章
    瑶的遗书有三封。是瑶王让抬架抬到瑶与小画眉的身侧亲口念的。瑶和小画眉一定听得见。菜花和青天一定听得见。坝上的人和孟壑的人都听得见。
    “爸。你别责怪瑶和小画眉，说走就走。爸，妈，柚和婧，不是为了你们，我和小画眉早就走了。小画眉甜甜蜜蜜说我要死，你们都听见，乡亲们都听见。听见死，看见脸，都知道死对于小画眉不是灾难而是解脱，小画眉作死的梦比做生的梦还漂亮，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爸和妈，小画眉得的是不能治好的病。病历我给婧看了一半，是好几个医院和很多医生一样一样的诊断。在我写这封遗书前一天中午，我在警车旁见到警犬嘴中有小鸟羽毛，我猜会不会是小画眉放回竹林的小美美受难了！我跑回竹栅，是小美美受难了。小画眉受了太大太大刺激，可能出幻觉了，她爬竹窗要我平时给她咬半颗的安眠药吃，可能是够不着又碰落了，瓶摔裂了，安眠药撒在床上，小画眉不知道咬半粒药要爽脆，慢了，药溶了，她困了，她至少有一颗药下肚，也许不止。爸，小画眉这样了断她幼小的生命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叫了一万遍我要死我要死，可我总以为小小孩子是苦了受不住咒的，不，小画眉是仙子，跟婧外婆说的，跟孟壑药王说的，一样一样，这是人间做不到的事，她做到了，她是仙子！我回到她身边，她已经冷了，算是我断了女儿的命吧，给小孩看见危险的药，我不配当一名母亲。但是，爸，我不配当一名母亲，事情还更早。我得知我的病是不治之症，可小画眉已经生了出来。我希望小画眉的命不是我的命，这种希望撑了我一年多。等我抱着小画眉走遍了能去的医院，我知道，我的女儿是只是割出我半边苦难的一条苦命，我又想，我一定要活到能给尽我女儿最后的爱。我做到了。不，是小画眉成全我了。爸，我早就不是离开你时候的样子了，我早就病得不成样子了。我是靠化妆，打扮，靠荷兰皮肤，靠法国香水，靠苏州胭脂，不，我是靠小画眉，我能抱着小画眉一起去天堂，在这里这样静静地去。你应该开心，爸！妈！弟！你们应该开心！爸，妈，我唯一忤逆你们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不能当夭殇，不能按乡俗死的当天就埋入地里。我自作主张，我要象已经活了99岁一样吉祥安静地躺在人间整整9上昼夜再埋入土地。因为，我有一个天下最漂亮最乖的小画眉，而且，我临死还知道她不是人间的小画眉，她是仙子。我就觉得我这辈子值了，跟活了99岁的寿星是同等的幸福。我死得这么平静，不是吗！爸，我回来那天交给你一只皮夹，你问我重要吗，我说当然重要，你说，好，我有保险柜。现在你打开它，有四份我和小画眉的病历，那是最大的医院诊断的。如果我和小画眉的死引起什么猜疑，那是权威的材料。没有用，烧了。有两小袋首饰，鉴定书就夹在里面，一袋给妈妈，值39万元，一袋给婧，值39万元。妈妈和我的生母一样疼我，我亲眼见妈疼你，妈又生了个这么会疼我和小画眉的柚，我给妈，值得。婧是我今生最要好的朋友。她代表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要让她更漂亮。有两本存折，一本存18万，是给柚念书用的，柚这么小就这么懂事，但我还是担心爸和妈不督促他读到大学。我给柚留的只有一句话，一定要念好书。一本存10万，是给偾的。偾是我今生遇上最好的男朋友，该操的心操完了，偾该做点小生意了。偾为我受了很多很多窝囊气。没什么，我和小画眉心领了。我给偾留的也只有一句话，大丈夫，要过一个男人健康平淡的日子。爸，存折的密码跟你存折的密码一样一样。爸，你对我和小画眉的好，我到阴间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生我的妈妈。爸，我还要求你，你一定要好好待现在的妈妈，你不能老让妈妈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爸，最后当然得告诉你，瑶活在这世上象你一样有情有义，瑶没欠任何人一分钱，也没人欠瑶一分钱。你不要怕有什么人找你麻烦，你也不要找人任何麻烦。爸，为人做事，你相信女儿要象相信你自己一样。瑶和小画眉一起给爸妈鞠躬，要弟弟高兴起来。”
    “婧：我先走了，不管我到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静静地等你100年。我现在明白，我们在一起才是最开心的。记得我们刚到北京去爬长城，你好疯呵，喊道：‘天呐！我们才初中一年级，凭什么到北京呀？就因为我们漂亮！漂亮！’唉，我们在开心，不但因为我们漂亮，因为我们在一起。两年前我就知道了我的死期，如果不是等着小画眉，我早就走了。我真没想到，临死的这些日子，我还能这么平静地度过，不为别的，因为有我爸，妈，弟，乡亲，当然，还因为有你。我留给你的首饰都是我念着你的皮肤你的身材和你的衣裳配的，我想象得出你出嫁的时候有多漂亮。要是你生个儿子呢，我就不知道了，要是你生个女儿呢，肯定美丢丢的，等她出嫁的时候你一定要跟她说我祝福她的话：美丢丢，姨妈好开心好开心！我走了，我爸妈和弟会难过好久好久的，你要是每年回家过年过节，你一定要来看我爸妈和我弟，答应我！在天堂祝福你！瑶和你疼的小画眉。”
    “偾：我们相见太晚太晚。可这样也好，认识你这样的男人，值了，算起来我长你两个月零三天，做你的姐，我走的也很自豪。没想到我弟也这么喜欢你，你们真的一样一样，这些年，我都快要不相信这世界没男人了。过去我只知道我爸是真正的男子汉，可现在，还有你，还有我弟，我明白，只是真正的男子汉一般都过得不好就是了。你最疼的女朋友死了，你最愿帮的瑶也死了。你会难过一阵子，但不管难过多久，你都要振作起来，过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留给你十万元钱，你总要开个头做事的呀，我知道你倔，但我以这样的方式给你，如果你慢慢了解我父亲，你会知道尊重我的意见比什么都重要，尊重我的友谊！我在另一个世界祝福你。叫我姐好吗。姐和你最疼的侄女小画眉。”
    瑶王一把泪一把泪地甩，念完三封遗书，没有了泪，他吩咐人去把保险柜抬上山，当众打开保险柜，真有两包首饰，有加盖章的鉴定书，有两张卡，当却对莫大年耳语了密码，请村长一同拿卡到乡信贷请帮验，回头报告，每张卡都多五十元。坝上的人都知道瑶是仙人，仙人的话，比山都重。瑶王于是叫婧，当场把首饰交给婧，没想到婧把什么都想好了，说：“瑶王。瑶送我的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要。瑶的话你句句听，你要听我一句话，我心领了，我不能要。我要认你和妈作干爹干妈，那天我出嫁了，你和妈要新手把一只手镯戴到我腕上。只要一只手镯。瑶已经给我缝了一整套38件衣裳，你们看着瑶跟我缝的。这衣裳我要穿在身上，出嫁有出嫁的，生儿育女有生儿育女的，老的有老的，寿的有寿的。你答应我，我就给你和妈下跪，不答应，埋了瑶和小画眉，我不会回头。”瑶王一生没被人吓过，这一吓，呆了，流泪点头，叫妻的小名，柚说妈昏了睡地呐，在救呐，瑶王叫抬来，猛一咬她手背，哇地醒了付青乌脸，瑶王把保险柜钥匙交到她手上，吓的她喊救命，细细说了原委，女人骂道：“要我管首饰？管钱？你要有本事，老寿积德，儿子成了人，你亲手交到他手上！”瑶王又点了点头。这样，瑶王夫妇就受了婧的跪拜。
    这中间，孟壑已经由八名木匠肩来了两付寿棺，按古俗，夭殇是要先敛到大长筐里游半圈村寨才能下棺，还按古俗，夭殇是不能在断气第九天入土的，必须是当天入土，可又不能今天入土，因为今天恰好是断气第九天，过今天子夜，什么时辰都行，而按瑶的遗书，分明一切的花样，瑶就是要跟女儿在第九天入土，那就是说，瑶觉得她平生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况且，她不以为母女病苦死灾，她母女生有知遇，一日等于百年，是平心静气仙化的。这事微妙得很，他们左边是砍了香喷喷的大南竹编好了大长筐，右边是漆红了金鸣铜响的大寿棺，只听瑶王一声咳嗽了。
    坝上的人哭了停，停了哭。五成是太惊心的怕，五成是太惊心的疼，哭了停，停了哭，这一路看的听的，一花一瓣，认清了瑶和小画眉真是仙人，纠肠纠到骨髓了，销髓销到魂魄了，眼花头晕了，趴地上哭了。
    这时有六位六十到七十的老人来拉村长的衣角说话，村长就来跟瑶王说：“瑶王，你是一百年才出的一个英雄，今天的事，就听你一句话，几位老人代表坝上三寨两村一千竹楼人家来了，说是按古俗，瑶和小画眉在这个岁上夭折，只能当夭殇，掐指算了，今天恰是第九。六位老人求你顺了古俗，熬过子夜，什么时候下葬，都是坝上的吉利！”
    瑶王冲天大笑。道：“瑶和小画眉的死，比天上的露都清明，比地上的花都清明，她们是仙人，比活了一百岁都长，三寨两村的长辈说的是天公地道。可瑶跟小画眉脊背贴地都足足九个昼夜了，鲜还是这个鲜，艳不是这个艳，也请苍天开开眼吧，各位老辈，古俗是古心噢，开开恩吧！”
    六位老者盘瑶和小画眉俯看了一圈，全惊呆了，这美丢丢母女哪里是人间的病灾哩，桃花李花，真是仙人咧。于是最老的老人就冲天说道：“古俗里还有一理，若是亲友动土，那是不在夭殇俗例的，现在不是寨人，是孟壑瑶王后裔装银敛棺，也是瑶王阴功修的天远，一日仙人，万世人间，瑶，小画眉，母女入土为安吧！”
    把瑶和小画眉抱进满是菜花的长竹筐里的时候，婧痛痛地咬了一口瑶的下巴，啾地很脆。婧又痛痛地咬了一口小画眉的小脚，啾地很脆。婧也咬着了自己的舌头，咝地很脆。婧险些昏眩过去，她再咬了一响嘴唇，醒了。她知道，瑶和小画眉早就枯萎，红艳艳的是瑶遗书里说的荷兰塑料皮肤，但婧相信，在荷兰塑料皮肤里藏着的枯萎不是瑶和小画眉的尸体而是仙人的衣裳，干干爽爽的衣裳！婧抬头的瞬间惊了一场，苍天哗地刷了一帘晶雨，菜花呵蜜蜂呵全噙了日莹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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