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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提要:没有严格训练的队伍果然不是盐妇的对手。蒙县长的北伐军人作风给牙营长孟连长等团防出身的兵痞上了一课。盐妇作为严密的宗教、军事组织,与枭寨悍匪的宗教、军事一样充满神秘、神圣的色彩。
    盐妇们并不等蒙县长说话,纷纷给地上的兵丁解绳。兵丁冻得要死的也快死了,冻不死的也气忿了,有人一松绑就抱了盐妇打,吃了盐铲,摔倒在地,黑血象蝙蝠一样。笑骂声里,雨淡风清。
    孟连长喝令集合。
    不过兵丁的集合没盐妇集合那么快,盐妇弯刀一样围住了祭棚。
    村里有一队人搬出柴棒来,有人左右搭棚,两柱一丈五高的三角天棚,棚顶斜绑了茅草夹,两堆篝火燃起来了。火光人影中,那具薄尸倒象是一具敛翅的鸽子。
    阿蛇大发慈悲,喝令道:“再搭三架棚,烧三堆火,上官军兄弟破冻。”
    真叫鬼斧神工,那盐民搭棚真象挂帆一样轻快,那才叫火凤,哔哔篷篷三堆篝火轰燃了。
    牙营长多半是斗气,也喝令他的兵丁烤火,说:“马上给你们上一碗酒。”蒙羞的兵丁们有血有伤,但冻比痛难忍,象灯蛾一样逼篝火呼喝烤炙,无端地啸笑。他们彼此看了,但觉他们昨夜为之骄傲的抹漆雨衣,与盐妇们的蓑衣相比,也不过尔尔,盐妇们的雨衣居然也是清一色的洋麻抹漆衣,青色,倒象玉。他们行尸走肉,而盐妇倒象落地的神女,至少,象海风刮上岸的妖女。他们果然享受了一人两寸竹简酒,三大口酒下肚,再瞟一眼那席上的尸骸,的确象敛翅的白鸽,想,这是祭奠他们霉运的死鸽。想,那是迎娶盐妇们的待飞之鸽。
    蒙县长在此之前,并不觉得他和牙营长拉的队伍有什么闪失,可这时辰,他感觉溃败了。不。是给击杀了。不是血肉的,抢刀的,是魂魄的。葬礼为了掩饰这平生乍现的羞恼,进了轿子。
    看玫瑰焰火映照的那一圈盐妇的大赤脚吧,浑厚,宽博,竟然沮砺如熊掌,一角一角的脚趾甲,灰面朦胧,暗里有影,那是比蹼简洁得多的利器。人怎么能缺盐?万不能。不说肌体宇宙缺失不得,不说在那之前的慈禧太后的蒙汉全席缺失不得,便是丐儿,便是佛僧,舌根里念念的,便是酸甜苦辣所不能的那股咸气,芸芸众生,谁闲了空了把只赤脚往盐缸里泡上一回?踩上一脚?没有。所以,人世间不知道盐妇的脚是在火里烫的,在醋里泡的,在酒里煮的。海水多少万分之一的咸,那海味已叫贵人们绝倒,那深海咸鱼类的贵,那古骸万世的奇,尽是盐的浓淡造化,而盐妇之脚,日夜浸盐,肿过,溃过,烂过,烧过,烫过,败过,疙瘩硬了又松了,怪麟艳了又素了,筋骨依旧有条不紊,血脉依旧贲张,而脚皮亦毛亦茧亦筋,酥软而弹动,蚌壳割了,锐砂划了,深浅都是浅黄的表里,不流水也不洇血,脚趾硬于鹰喙而韧于鹰爪,脚背,脚踝,小腿,光洁如油,汗腺的网眼里裹着一脉一脉的筋丝,类似天鹅之蹼,人在岸上,如在水中。当盐妇的肢爪挣盐筏入海或者靠船,爪筏的脚趾与爪蒿的手指是交弹着命运之弦,浮沉之间,盘旋之时,知道风的力道有多硬,知道浪的力道有多沉,荷盐绝不让盐篓浸水,但荷盐绝不让盐筏轻飘,人命苦短,磨难恨长,脚爪却是一代比一代柔韧,海人信仰祖先是鱼,对着日轮想到血热血冷,对着月牙念到泪涨泪干,脚爪有耳,听见沧海的深暝,寒毛有耳,听见苍穹的悲喜。盐妇说,这筏盐有1200斤,往往多出3斤5斤。盐妇说,快快走吧,正午起风,正午的风就打落午饭的筷子。若是孤单的盐妇遭了蹂躏,盐妇的肢会轻轻翘起,可能一扣一扳,强人的小腿就会嘎叭地拧走了脚踝的骨节,或者蹂躏一任你蹂躏,末了再一脚横踩强人的颈勃,轻轻一碾,强人不再能呻吟,不死,重的凸眼痴呆,轻的哑掉,也有不杀不打,只在强人的脊梁骨上揉一揉,搓一搓,强人的余生就变成受害者的奴隶。若是海盗不期而至,甚至破门而入,盐妇是仰倒的,脊背爪抓着土地,抬脚绊人,缠人,扭人,杀人,盐妇的脚在盐地上是一寸弹簧,没见过盐妇走路刮坭的,盐妇的脚在海上是两丈的竹子,常见盐妇在滩上抓尽长蒿。
    盐妇的裤管总甩在小腿肚上。
    盐妇的腿偏长而腰极细,这使露颈圆领露腕短袖露肚宽襟的厚挺粗麻小褂尤如青色雏鸟。当数十顷盐田灌满海水,映下数十顷蕉林,戴斗笠的盐妇象翔空的芦花,也没影也没魂。盐船永恒拥塞大的小人码头,她们送盐,只能把盐筏撑到船边,接手是男的。盐商永恒阔在镇上,她们送盐,只能把盐担担到圩口,接手是男的。当春汛的鱼尾象黄金一样铺满了海底,当秋鱼的肥唇晒满了海面,盐妇是拉网的纤夫,盐妇是摔鱼的刀手,但盘鱼在屋顶上晒薄之后,带鱼在蒿上晒干之后,她们装筏,他们装担,她们明白,鱼和盐一样,水路送到船边,陆路送到圩口。盐妇没有春寒,没有夏热,没有秋凉,没有冬冷。盐妇活在风里,当风里携了砂雾,盐妇日夜都晒盐,太阳晒雾,月亮晒云。盐田是把三里的海滩切割而成,在落潮的海岸拦了正付漏口的石墙,涨潮的时辰盐妇都在水里,用竹筏堵第一道付墙的洞口,压上茅草夹挡水,再用竹筏挡第二道正墙的洞口,糊上黄坭浆,再覆上麻布,把付墙漏出的退潮堵死,赢得千千万万担的盐水,而后再从高到低,追着落水一块盐田一块盐田的堵水洞,盐妇称炎日晒盐叫金盐,盐妇称风干盐叫银盐,盐妇叫砂床滤盐叫露盐,盐妇称锅搅沉砂浮盐煮的熟盐叫棉盐,盐妇称盐田碎块叫生盐,盐妇称煮盐铲粉叫熟盐。当风里粘了雾霁,盐妇就在石楼竖蒿梳麻,横蒿织网,绷两丈三丈高的树麻是腊月封浆的时候倒的,一丈一丈断了浸入酱污池塘,整一年才起晒,一层一层地剥,一缕一缕地梳理,那池塘越酱污,那树麻越雪亮,打成粗绳,浸了猪血,晒干,是顶网纲和围绳的,七尺九尺的藤麻是杆黄叶凋的时辰连根拔的,生剥生梳,扎团了再浸清水,粗砺的,浸半年,滑爽的,浸一季,晾软了,捶松了,再抽丝丝缕缕,纺两股线,三股线,五股线,七股线,九股线,织两指眼的细网,细成三指眼的中网,织成五指眼的粗网,用铜雕的蜻蜓独眼梭子,用马腓骨雕的寒芒孤针单勾梭子,用老竹根削的猫头鹰双勾梭子,盐妇强网是不睁眼的,《蜘蛛仙》唱道:“飞蛾扑灯为风香,蛛仙吊颈为风凉,梭头秃短为风爽,十指枯干为风缠。”盐妇的心思全在风中,因为跟风纠缠不清,沧海,盐田,鱼网,是盐妇的镜子也是盐妇的坟墓。等待惊涛骇浪的沧海,因为父,夫,子,有多少葬身鱼腹,消受无以穷尽的丝露花雨,因为羞涩,惆怅,哀伤,多少柔肠寸断。《蜘蛛仙》唱道:“床板宽宽不如棺,天长地久睡孤床,二五蒿青男睡女,五二蒿黄女叹男”。这不是戏言,古旧盐村的床总是窄的孤寒,最粗俗也是最切实的解说是:棺村是吓人的粗大,人床是惊人的窄小,因为盐村的床多半是一人孤单,老年人很少见白头偕老的,不是鳏夫孤老就是寡妇孤老,中青年,男人在海上,女人孤单,女人在盐田,男人孤单,人在25岁之前,象竹蒿还青的时辰,一夜里,男人都在女人身上,25岁之后,象竹蒿干枯了,恩爱是冷清淡薄了,女人往往彻夜吸水烟筒,默默看着酣睡的丈夫。少男少女,因为海上风险,年岁差一二岁的兄弟姊妹或者兄妹姐弟,性情差异都有天渊之别,不是一个惊梦掉床就是一个彻夜不眠,少男少女的惊梦掉床,少男少女的彻夜未眠,隐约可见海上生活的诡谲。略知盐妇的生存,或可戏猜盐妇何以腿偏长而腰偏细,仰对飓风,摇弋多姿,恨到绝望,挟一腿雷霆。
    盐妇的衣露肚脐,袖露硕腕,领露胸沟,与汗有关,与风有关。
    可能与狂荡的胸脯有关。
    盐妇的长臂和纤指桑骂槐用来说话的。
    盐妇的眼睛是用来想事的。
    盐妇的嘴不是用来说话的。在家里,丈夫的眼珠就是青天,丈夫的鼻子就是冥府。譬如干干瘦瘦的丈夫要出海了,盐妇为丈夫煲了早的晚的温补汤汁,装了酥的油的香饭,但从海里盼回来的丈夫却带回个女辈,说是从海筏上救的,一夜里,变成了隔床大婆,要剐要砍,不是大婆砍丈夫剐小婆,是丈夫砍大婆,要咒要骂,不是大婆咒小婆,是家公咒大婆。盐妇要剐要砍,得等到新妇变成盐妇,到了盐田,才是盐妇的世界,可新妇要抱肚(怀孕,干家务活),分娩,等泪茔茔的小婆扛铲下盐田,愤怒的大婆早已烧蕉自己的一付心肠,惟有悲怨命。譬如新娘送新郎进城读书,新郎行商坐贾,新郎当官受禄,新郎变成旧郎,新娘变成旧娘,旧郎带回新妇,新妇膝下有后,旧娘就变成家奴,要咒要恨,不是家奴咒天恨命,是天咒家奴无后,是命恨奴身贪生。再譬如,丈夫早丧,纵是媳妇年仅十二三岁,也只能守寡终命,盐家里,女不是人,女是仆,新娘落轿,下鞍,叫“收爪”(向神台,长辈,丈夫确认卑微身份),自此卑躬屈膝,男不是人,男是神,男童九岁束发,叫“顶金盘”(意拟人间太阳月亮),开始论辈份行祭。甚至,盐妇的嘴也浊用来吃饭的,古代盐家有高桌矮桌,男入高桌,女入矮桌。男人“礼要过香蝶”(敬酒给长辈或者亲朋夹菜越过席中的香料蝶),女人“罚要在眉底”。女人是低头吃饭的,只能夹眼底的菜,绝不能提筷子去夹第二只碗的菜。盐妇一生在海水里寻自由,在风雨里吸清气,但盐妇的畏惧深海与畏惧飓风,绝不是不可知的涡流与陷阱,绝不是不可敌的电火与雷霆,盐妇畏惧,是与夫权纠缠在一起的神权,与神权纠缠在一起的夫权,神权夫权的神秘,夫权神权的亘久,盐妇柔肠为之寸断,盐妇的缅想为之纷乱,盐妇的心仪为之荒凉。沧海洗浩瀚,可沧海是单纯的,咸水,是鱼,礁藻,惟有神与怪既能吞噬性命又不能知之。盐田浩瀚,可盐田是单薄的,盐,咸水,砂,坭,惟有夫权是深重的,汲干血泪,吹散白骨。惟有稍知世故的盐妇的心灵能包裹了这一切。她们为什么能在人伦世道之间缄默一生,而把一穴的腥红喉舌,一抹的银白牙齿,对着沧海桑田,续着绝代的歌吟?盐妇的歌谣比沧海更辽远,是关于创世的,大海是天母打泼的一杯孔雀胆,因而,大海是灾难的,海底猛鱼四射,上万处须翅迥异的海鱼一年四季在逃荒路上。大海不信地痉孪,不住地抽搐,但大海母亲是慈悲的,把每一天的太阳泼得面子鲜红,把第一夜的月亮都泼得面子胶好。盐妇的歌谣甚至唱到大海有彼岸,彼岸有些河岳,没有男人,没有神,篝火历久弥新,风是绸布,雨是金子,花草是霜雪,山梁是白盐,盐妇只须从山上耙下盐层,耙入河中,化了流走。盐妇要撑着白云竹筏去遥远的天国邀来男人,男人从绸布上策马而来,男人从盐河上撑筏而去,男人总是卖盐的。盐妇的歌谣比盐田更深沉,守着盐田的歌谣,一支是关于仪式的,时令仪式,那些狂欢旋律的语辞之外,旁骜出一种血泪模糊的短调,譬如诅咒一个恶魔的永世不要返生,突然说到恶魔的某一付可笑可叹的奇异面目,或者转述恶魔偶尔吐露的某句契情契理的俗语,譬如赞颂鱼汛的旺盛,突然说到某一尾鱼翅缠着一条项链,是某某家藏了,或者某某人见了,或许确有其事,是对憎者的恶咒,或许子虚乌有,是对友人的祝福。譬如追悼某夭折的少女,突然感叹她的某件裙裾,某种手艺。一支是关于心魂的,用的是为人类文化学家称之为“群的密语”(在非洲和美洲的黑人族群,这种“群的密语”不断得以复活,即,母语的语法,句式不变,而比喻的喻体变了,象征物,讽,诵的指代变了,仅为约定的人群才知道,而且这种种喻体符号随着对话时间,场景的变化而不断变化,不但敌对群体共存时彼此不得其解,连同宗,同派,同性,同辈之间也自有约定,互不通晓。中国南方,黑衣壮,布衣族,傣族妇性中仍有遗风,在歌坡,泼水节,年青女友间仍有最生动的应用),盐妇,渔妇婚嫁,极喜结群,“群的密语”与结群生活共生发,而婚后,产后,病后,亡后,结群中的生活,情感发生极大落差,彼此相处,苦衷不能处涉,交流即用“群的密语”。“群的密语”发为歌谣,肌肤之痛,荡魂之哀,无信纸多近,无论多远,只有密约的人听懂,欢欣自不可恃,哀伤更其哀伤。歌声此起彼伏,爱却成了迷途羔羊。人人笑倒水里,有人肠断腹中。盐田何其浩瀚,沧海何飘缈。多少短暂的性命浸着水,粘着砂,悄然消弥,但这不妨碍,盐妇仅凭歌声,完成她的秘密飞行。
    不独孟连长瞠目结舌,牙营长也犯了大骇。这熊熊篝火映照的盐妇眼睛全是蛇眼的灰晦墨亮。这叫人眷恋十万大山的女人的树叶眼睛,青苍苍的,碧兰兰的,一枚黑眸是野葡萄的甜蜜。山上女人的眼睛是汲魂的,男人无一不是迷途的动物,与女人的陷阱有关,与母性的真谛有关。而海上女人的灰蛇眼是叫大丈夫掉魂的,那不是人,那是人所讳忌的,在迟重,沉凝的荷马史诗,钟情于神中之人的人中之神的女神雅典娜是灰眼睛。但孟连长和牙营长可不知道女神洞明世事的正是灰蛇眼,更不明白蛇眼其实不灰,灰是一层视力的铠甲,加了滤光素的,添了分析光的天然镜子,不叫赤橙黄绿青蓝紫来得猛烈,很虚很淡,蛇有蛇的真谛,蛇所吸吮的露,是上苍的供给,蛇所吞食的昆虫及至于禽兽之雏,乃是上苍对于迷途雏命的某种牺牲,蛇讳忌巨怪,大凶,人杰,蛇要在瞬间透视焰火,白光,凶芒,蛇的眸面之灰是繁中求简,繁中求要,是钩玄抉微。而蛇一旦发现焰火,血光,凶芒,蛇眼是凸黑乌亮的。盐妇那瞳孔所佩戴的灰蒙,与盐妇的远祖同龄,或者在人还是鱼的海底,或人已经变猿的树上,海底之晦遮弊不住的欲望,岩洞之黑盖不住的火光,在黑夜的床第,盐妇的瞳孔是乌黑的,那瞬间一切洞明,夫君也罢,情侣也罢,悍匪也罢,每一声太息,第一记疤痕,第一舒一翕的脉穴,乃至于一毫一毛的瑟瑟颤抖,盐妇都能读出雄性的气血与人伦的纤维。在海盗和山匪的角号声里,盐妇的瞳孔是澄明的,那瞬间一切安谧,箭弩也罢,刀光也罢,盐妇会寻声而往,追光而扑,盐妇杀人与捕鱼同,假若盗贼圳了飒飒鬓发,犯暴筋骨,盐妇往往陶醉其间,盐妇如同履历了漫漫长夜,基于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上了海盗的船,上了山匪的马,如果伸不出手也投不出脚,则盐妇会发出直向天庭的嘶号,那嘶号未必悲惨,绝无哀怨。孙中山说:有心人不禁大声疾呼,急拯斯民于水火,切抚大厦之将倾。庶我子子孙孙,或免奴隶他族,用特志士以兴中,协贤豪而共济,仰诸同志,盍自勉旃。盗,匪,那是贼的坐大,起义,革命,那是文明的飓风,非但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于是黑暗与光明的南辕北辙,但在萧萧的刀光剑影中,人性之韧,如若被豪雄缚去,那与趋炎附势无关,更与背信弃义无关,那凄苦的别离和无主的亡灵别有一股孤忠在,这是盐妇的一万年被劫史与还乡史所隐藏的。孟连长和牙营长连盐妇的灰蛇眼都骇怕,灰蛇眼底里的忧郁,又怎能领教?
    蒙县长神魂大恸。不是感伤时事,是发生了一层内心的巨裂。呵,人,那怕英雄豪杰,那怕圣贤君主,也只是人中之雄王霸主罢了,并不是神,一切发生于芸芸众生的大树冠上,你只是雷霆劈裂的那一块,万绿丛中,你槁白罢了,郁郁葱葱,你独枯罢了,而他们,活在你的身后,说得急了,你不是神圣,便是恶魔,极端而已,说得慢了,你是一碗混沌水,酸甜苦辣,你什么都可能是,什么都可能不是,如果都默了呢,你什么都不是。因而,人是不如群的,盐妇,几乎是一棵大树的命运,几乎是一方人间的命理,她们的悲才是悲,她们的喜才是喜。蒙县长这么念着,心底洇了泪渍。
    牙营长杀过人,可没正经打过仗。孟连长打过仗,可没能成英雄。这时辰离炮声隆隆的海滩仅距43里,虽则阴风惨雨大夜沉沉,可当兵的颈血已经着火。这场险厄的阴隔,这圈平生未遇的盐妇,着实让他们的恻隐之心犯了大大的讳忌。牙营长和孟连长不约而同要看看蒙县长的脸色,没想到轿是空的。
    蒙县长挤在烤火的圈中。蒙县长命中有缘,他在韶关老岳丈家疗伤的岁月,只缘娇妻的私塾先生出身金石世家,更为娇妻是个毫不手软的首饰痴,故而,他被鸦片瘾降服的同时,还迷上了珠玉,这为上珠玉是爱屋及乌天然向美呢,还是是要买军火挟珠玉?基于于卖珠玉如卖鸦片?这就说不好了。总之,略知珠玉,这是蒙县长一时心痛的伤口。这时辰,价值连连城的汉玉,就摇呀晃的叮铃铛锒在盐妇的腰上。阿蛇的嗓音在17到23岁之间,这会看清了,胴体是15岁到20岁的年纪,民女而仪态万方,蜂腰紧束而婀娜多姿,腿之颈健,臂之柔软,腮之丰盈,这是叫不定期的腰骨嘎地叫了一声的。蒙县长可敌不住阿蛇的目威,但觉浑茫一片,真正是月出沧海。蒙县长一眼瞟见一枚莲纹玉扣嘟锒锒缀在阿蛇的左耳根上,从一挽的黑发里一露了隐的,左腕如藕,银骨镯上缀着乳黄的一叶欢古玉,祥龟黑玉,血丝小玉魂。蒙县长当时没蹲稳,以为脚踝酸了,待有人抱过来一方柴木墩让他当凳,居然仍要晃倒。原来他是让那古玉骇着了。汉玉凭火光而暖,凭血色腥,凭花卉而兰,凭宝剑而冷,原来那不是信口雌黄,他感觉凉了,腥了,香了,再瞟一眼圣物,一一都滴了乳汁,露光莹莹,直要化掉。这不睁眼也罢了,一睁眼,蒙县长竟让一串古玉劈了一鞭似的,魂飞魄散。这串古玉不在别处,却系在阿蛇的腰上。六瑞暗纹子母小镯,竹影晦光双环小壶,瓦砂眼七窍锁,莲蒂蛋黄小佩,只左腰根上便晃荡了解许多,那肚脐眼和右腰根的宝物,那可如何得了。所谓红颜薄命,再佩上一身招惹那狼子野心的,大敌录前,兵匪之中,这民女却是没事一般!蒙县长一抬眼,更见那胸沟的细腻之外,悠摇一反鸡心红艳的精致玉梳,蒙县长就歪倒了,顺掌一撑,没倒,可腕骨象是扭了,痛入骨髓,多长一阵子,蒙县长耳聋了,并没听见这扰攘乱世,这时他又发现,吊那玉梳的项链非同寻常,竟是金链串的砗渠(渠字,应是车字旁),砗渠可是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深海宝石,茔白如乳,光洁细腻,佛教七宝之首(佛教七宝为,砗渠,金,银,玛瑙,珊瑚,琉璃,琥珀),世间避邪之器,远不是黎民百姓所能把玩。蒙县长甩了三个昏头昏脑,再看阿蛇的左右,左右盐妇是没阿蛇的佩戴朴质昂贵,可从耳至腕,耳钉,耳环,耳坠,项链,手链,手镯,腰链,戒指,项坠,胸针,金银珠宝,争奇斗巧,甩头时,都插的象牙发髻。命运与性命,姿色与财宝,就赌在枪口上呵。天地之间,上哪儿寻见这赤手空拳的民女呢?
    牙营长见蒙县长犯了一些痴呆,也挤到人圈里烤火,嘎嘎道:“呀嗬,今夜我堂堂军人撞着天兵天将了。大大民女,敢与官府讨价还价噢!”
    烤火的阿蛇是没听懂牙营长的话,或者连听也没听,她只请蒙县长往一块新弟的大木墩上坐,说:“蒙县长,日本铁鸟在天上又打鸣又喷火,我们又不是聋子瞎子,乡长咒也咒了求也求了,乡公所抓也抓了,枷也枷了,纳也纳了,刮也刮了,又是壮丁又是捐税,饿死了吓死了,不如拼死了,抗日四年,们侍候官军是侍候怕了,我们倒想侍候一回日本鬼,看他们是长毛呢还是长爪,长毛,我们拿火铳侍候他,长爪,我们拿剪侍候他。”
    牙营长容不得一个小女人,对堂堂县长,这么呵气扑火的说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拔枪一指天庭,铛地响了一枪。
    都当牙营长是给丧事放了一枪。
    蒙县长感慨系之,对阿蛇说:“大姐,这回打中国的日本鬼可不是老故事的倭寇,一阵风来了一阵风去了,他们不是贪小便宜的劫匪,他们不是抢一船一村的海盗,他是是乘成百上千的海轮来,枪炮一上岸,是要占了不走噢,是要一个县一个县杀人,一个省一个省杀人,他们是要占一个国家。”
    阿蛇嘎嘎笑道:“乡长就这么说了,都说一百遍了,都说四年了,我们就一点听得明白,他们都是男的,我们就不信,男人不要女人!”
    盐妇们乐坏了,嘎嘎大笑。
    牙营长但觉得坏了体统,叱道:“大胆。真是穷山恶水出刀民噢。大胆。”他又指天放了一枪,吼道:“好哇,好哇,等日本鬼把你们拴上船吃你们豆腐,你们就知道猫不能嫁虎!呸!反了!”
    盐妇们嗡地笑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来添柴的盐民老少也笑作了一团。
    牙营长就瞪蒙县长。
    蒙县长知道牙营长并不知道这群盐妇的古佩比金银珠宝昂贵百倍。蒙县长也知道盐妇们真的不明白被日军凌辱将是什么创痛,蒙县长更知道,这群盐妇恰巧都年纪青青,真的还不懂得死亡有多么寂寞的年龄。因而,蒙县长除了绝望的叹息,还是叹息。
    对牙营长的气急败坏和蒙县长的一付哀愁,阿蛇都不以为然,她冲蒙县长笑道:“蒙县长,村头的榕树一千年,我们盐村三百户让十万大山的马匪劫过十七次,第次劫了,要六年才回到三百户,让倭寇劫了六次,第次劫了,三年就回到三百户了。”
    似乎一千年,三百户不该少,也不该多。
    蒙县长吃了一惊,原来盐妇们这不是开的玩笑,男人一定要女人,倭寇要女人,因此日军也一定要女人,除此之外,盐妇恨山匪更甚于恨海盗。
    牙营长也听见了,他不明白盐妇怎么会对村史知道得这么明白,记得这么明白。牙营长本来也恨悍匪,只是听盐妇恨悍匪甚于恨海盗,牙营长觉得盐妇比悍匪可恶。
    “陈大王(世称‘南粤王’的广西东兴籍国民党广东省主席,陆军一级上将陈济棠)抓丁踩湿盘(妻子坐月)尝吉利(尝3光洋),马书生(广西桂林籍德国工学博士,孙中山秘书马君武曾任广西省长)抓丁踩湿盘,就送一句三民主义,哪有陆大帅(广西武鸣籍清末两广总督陆荣廷)抓丁踩湿盘,回头长官送百日(等婴儿百日)还打封金哩。民国枭神(老百姓以守稻田的草人比喻国民党供的神,即国民党当权)快要天人不吐骨喽。”阿蛇哈哈大笑,说:“官兵我们侍候累了,我们想见见海盗大神哩。”
    盐村所属县一会属广东一会属广西,骂广东广西,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她们认定民国不如满清。
    牙营长眼睁睁听这枭头罪的话就由这小女人这么笑着说了,这时辰牙营长不看阿蛇了,看蒙县长。
    蒙县长也大惊失色。农妇盐妇渔妇一个样,她们舌头记的是另一本史书,民国将相倒是欠了满清军阀了。
    “冯大将(冯子材)垒炮台,我们村去两万担(一人挑一百,两万担说的是两百挑夫),呵哈,不是打猫头鹰(法军)么?给猫头鹰拉了(部分妇女被法军劫为苦工),芦苇白了三次头(三年)噢,冯大将祖坟垫金条(光宗耀祖)喽,扁担挂葫芦了(女人怀孕了),大巫都喃咒(战争结束,要给归人避邪),呀哈,葫芦掉了(分娩)了,没有一只猫头鹰(没有一个法军的后人),全是官军种的孽。”
    盐妇们啸笑如风。
    牙营长忍不住噗嗤笑了。
    蒙县长谙熟冯子材在睦南关一带抗击法军的功业,他对这个口传的版本徒感悲哀。
    “侬大王(北宋广源州部族首领侬志高)起兵,天下都赶牛马要去驮粮呢,孤寡捉牛尾去了,青头男女挂刀去了,一去去了一生一世,记得话的记不得路,记得路的记不得话,奴拉奴溺水,妖拉人翻身,嫁着鬼,留半条命。(农民起义的呼应者结局何其惨烈!)”
    蒙县长很细地听着这段简约的史记,这段话该滚过多少代人的舌头。错了,北宋皇佑五年在昆仑关击败反宋的侬志高农民军的枢密副使狄青是宋将,宋军亦战亦杀,是不必说的,介狄青不是“蕃鬼”,是皇兵。可百姓的史记切切是不同的。黎民百姓心中的皇帝是个穿龙袍的布袋和尚,和尚是赐福报平安的,杀人放火那是十八罗汉干的,而且举凡杀人,也就不分山中海外了。
    因为牙营长是崇拜侬大王的,所以他对阿蛇的这段话,觉得这倒是民女的话。
    “侧仙和贰仙(交趾,汉光武时的中国辖土,今越南。征侧,征贰二女首领起兵反抗朝廷)惹祸,伏波将军(皇帝钦命南征将领马援)大蛇出山(大军出征。因为官军水陆并进,‘自西桂林下梧州,复溯羊可江而上至钦州,并海而进,’所以沿海成年男女皆被征军用。)盐村的船都砍缆(经决绝态度出征),盐筏都下水了(盐妇也出征了),呀哈!”阿蛇尖叫道:“去的时候,一路杀女人,砍了侧仙贰仙的头回来(马援‘遂至交趾,与贼战于浪泊间,贼大败。又战于富良江,大破之,斩征侧征贰,传首洛阳。遂立树铜柱于钦州茅岭以表汉界。’)一路杀男丁,没有归人噢。300盐户断了200户烟火。15年才合300户噢。”
    大是300户!
    “哼。官军吃屎!”竟有人来这么一句招砍头的话。
    接着才象个丧礼。
    这一节可是大大出了牙营长的肚脑。牙营长也拜过茅岭的铜柱(时广西东兴那良镇),可他不知道英名千古的伏波将军何以要去的一路杀女人,回的一路杀男丁。牙营长瞟了蒙县长一眼,但见蒙县长如丧考妣,垂着头,不是醉鸦片,是愁。
    蒙县长略知,古代征战,鬼大于人。据说征侧征贰的女军是旋骨箭的圣手,民军都是挡铁镟,石镞,那骨箭是伸三寸携毒骨锋在箭镞上,箭离弦后,往往骨锋离箭,比箭影先射杀目标,待受箭者挡箭,只折箭簇,骨锋直刺人体,不是当即气绝,也会染毒身亡。更有妇人手投骨箭,防不胜防,官军滥杀妇人,有惊有恨。又据说尸毒与瘴毒严重,屠杀伤兵,变极惨烈。而黎民百姓的忌恨乃是不可饶恕的战乱,乃是不得其解的恐惧,苍生呵!
    “倭寇一百条船一千条船,,倭寇死活都要女人财宝。”
    阿蛇的结论引出一阵尖啸,快慰之极,嘲讽之极,邪恶之极。
    牙营长和蒙县长都惊得大嘴血红。
    阿蛇说:“63代祖给绑上倭船,鱼尾晒金(春汛)哭(离家情景),鱼尾晒银(腊月)笑(归来情景),呀哈。哭泣是金银(出征时的首饰都是金和银),笑是石头(归来时候首饰就玉石,璞),哭是108,笑是108,不多不少呵,少了,小12个媳妇,12个媳妇挂葫芦了,多了,多几个小灯笼(12年婴儿),过了三年,12年媳妇笑了(那12个失踪的媳妇也回来了),大龙头(豪华大船)送咧,12个小灯笼给接走,倭寇(海盗)说,种白瓜,收黑瓜(形容在海盗家乡是山地,妇人白,海边妇人黑)。”
    这一节谁听了都累,可盐妇们对这一节尤其在心,七嘴八舌补充,争论,评说,这该是一两千年前的事,可她们说来象是昨夜刚发生,唏嘘喘气,激动不已。
    牙营长批道:“什么猴子尾巴事!敢弄来脏县长耳朵!”
    “嗯!”有人嗖地站起来,责问道:“长官,你知道蛇是什么神位?”
    牙营长吓一跳,他恼怒起来,咧嘴问道:“呀?阿蛇还是个神位?”
    “阿蛇的老祖宗就是把108条命带回来的阿蛇,阿蛇是第63代了!”
    不独牙营长,蒙县长也是头一回领教阿蛇的来头。
    牙营长哂道:“阿蛇不受你们村长管么?你们村长不受你们乡长管么?你们乡长不受我们蒙县长管么?呵?”
    盐妇们想了一下,嗡地笑起来。还是那粗嗓人大胆问道:“你们蒙县长有阿蛇宝贝多么?”
    牙营长觉得盐妇们太可笑,他又乘机看了看阿蛇,阿蛇扭着躲着,他这才看到了阿蛇从耳到腰到脚的垂垂挂挂,牙营长哂道:“这些小花花石头,老子一脚踢它叮铃铛噢!”
    大家笑,不知道谁笑谁。
    蒙县长频频颔首,谁也不知道他认了谁。
    这时村头传来很急的琐呐声,时断时续的独弦琴声。原来,吹丧的拥着一付大红棺材来了。先前盐村的男人都上哪了呢?这时辰嗡地散出一了黑压压一片,敛棺也只须轻轻的抬放,这时辰歪歪斜斜地哭泣着叹着拥上一上百名老少,好象刚才他们是在幕后,而幕前是让新的盐妇之首,为故去的盐妇说逝者要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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