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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天地一抹的隐晦,千丝万缕的雨一寸一寸地断掉,风躲得很远。蒙县长动仙萧的动作慢了一倍。而烟瘾烈了七成,剩下三成是焦躁,苦楚,还带些闻所未闻的怪味。所谓的迷途,那是多出一条乃至数条路来,是智昏了没选择,而所谓苦厄,却是数条乃至于唯一的出路。而在蒙县长,绝无路断的道理,否则,何来改弦更张的说法?陆路断了,可能在水边,水路断了,可能在岸边,地上的路绝了,可能在天上,天上的路断了,可能在地上。蒙县长今生有怨,只是苦厄太频繁了。他也把这不可知的不可解的偶数与奇数归结于闲人所况昧的所谓命,命这条破裤带,这一时又与那两名走散的共产党纠缠在一起了。蒙县长哂了一声闭目挂念起那位岳飞堂印的老共产党,他既然能从水牢里溜出去听了水牢外面的话再回到水牢,他还怕坐牢吗?还有那位一口侠气的少年,白猿腰身,虎狼气色,他请缨上路,竟随风去了?还是那句话,人往高处走。不猜也罢。问题只是,两条命牵着一条命!蒙县长的肠子抽搐了一下。有醉茶经历的人好体昧酒上头的人,曾经酒上头的人好体昧烟呛天灵盖的人,蒙县长能勘破这等小小过节,只是心里闷得慌。他受不住从轿窗窜进来的一股寒气,从鼻梁真窜天灵盖的呛了一口,再呛了一口。巨呛之后的醉是不可驾驭的恶梦。
    天与地粘得更稠了。
    但谁都记得这只是傍晚。正因为念着这只是傍晚而非夜晚,所以天更阴暗了。
    炮声隆隆。前线的火与血还远着十七里呢。正因为这么远而这么响,所以人马都觉得脚下的石头都在震动。
    蒙县长的黎明多半在轿窗。他听见“蒙县长!蒙县长!”的叫嚷,确信不是梦话,就从梦抖了抖脑袋,试探一下头颅,风雨从窗帘吹了一舌的寒冷之后,是牙营长热朴朴的嚷道:“大吉利!大吉利!”牙营长发现牙齿险些就咬着蒙县长的耳根了,退三寸,嚷道:“枭寨那伙暴狱的又回来啦!真家伙带了枪,妈的要抗日,火铳,弯刀,两百汉子全骑马,骑骡,骑牛!”
    “骑牛?”
    “呀嗬,黄牛,象得很噢,骑黄牛,58号义勇骑黄牛,黑布蒙的牛眼,能瞎跑,说黄牛是拿鼻子闻路!”
    “多少人?”
    “263。”
    “多少枪?”
    “16杆枪,真家伙豹尾花木蔸双管法国火铳,粉铳23支,要命噢,有一门铁锅炮!铁砂,硫磺,洋油,锯末,全炒香了,混上了!”
    “谁带的队伍?”
    “就是那个头马。”
    “我说那是条好汉!”蒙县长叫道:“瞪眼是一盅酒!了得!”
    “只是……”
    “什么?”
    “他们把麻乡长也带上了,”牙营长支支吾吾,说:“是披蓑衣,里面是反绑。”
    “噢?”
    “头马乡长都要见蒙县长,”牙营长又犯了天大的难,在风雨里打了个喷嚏,咬那风说:“龚队长……”
    “畜牲。”蒙县长突然问道:“你当他是人?”
    “畜牲!”牙营长毫不含糊。
    “你也听了,”蒙县长重申道:“在路上,我还得行使责任。”
    “那当然!”牙营长说。
    蒙县长膝盖一撞轿柱。轿夫知道蒙县长的意思,折转轿子,跟上牙营长的马。
    三块十丈青石夹成的天然屏障之下,驮马啸啸,黄牛愤然,马前牛侧,尽皆蓑衣野汉。这些枭寨的豪勇居然把排场玩到了这海角天涯来,他们慷慨呼涌,大放厥词,哗地聚了十几号人抬了一方四尺的片石搁在三块角石之上,算是搭了一方帅台,又搬了一圈青石,权当凳子。
    蒙县长抖开轿帘一看,年了蓑衣的麻乡长象只落水公鸡迎着他们要打鸣的样子,打不出,老脸彤红了,在头马身侧,他是尴尬,那天,就这位要在肩胛上捅一刀才能上绳的头马,迎面喷一口血骂一句脏话,所以,他的马脸,大眉糊涂,只剩几根从刀痕里乱翘的斑毛,鼻梁歪斜一道凹槽,右腮上的大肉坑,一片凶神恶煞的阴惨,这下可好,全象镶了古铜真金,气格萧然,四天三夜前,他左肩胛骨是露一寸白两寸青三寸红,一盆血快流尽了,人都有蔫了,可这下好,裹还是裹,从脸到脖,一派红光,两枚青铜蛙眼,炯炯吐着青辉。那个断了趾骨复又撞石头不死的“蛙”,自架那只肿脚在一条大藤杖上,凄风苦雨不能把他怎么样,酒还烧在他脸膛,红光铜亮。他笑得坦荡,他是服膺天理的,他位在乡长头马之后,大见尊严。那位高邮一个半来的巨猿相,就是从腰椎到颈椎险些给麻木掉的亡命之徒,是谢秘书交待要毙掉的,没想到他的地位几近头马。蒙县长心里叹了一句道:“干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匪别三日,才可怕呐!”
    头马捅了一下麻乡长的左肩。
    麻乡长变成头马的木偶,哗地跨上一步对轿窗叩了一头,俯了不动,对膝前的石头说:“麻老枫有罪呀!那夜……”
    “那夜是给我们架走的!”头马跨一步也给轿窗叩头,可叩了就叩了,抬头才说道:“蒙县长,我们都知道暴狱是死罪,再放了几把火,砍了一些挡路的,我们知道……”
    蒙县长抬头探出窗外,目光如矩,直透了蛤蟆眼镜照那有情的天地,照那有情的人。牙营长抬手竖了食指勾了勾,那边马上的龚队长知道蒙县长找他,找他是要他把腕头的那付五牙双钉德国手铐给卸掉,可是他不能,他见蒙县长瞪他,他惨淡一笑。这一笑,把蒙县长笑得更惨了。
    龚队长要断头马的话说:“蒙县长,按战时条例,地方武装弃暗投明也罢,响应号令也罢,举凡投奔国军,第一要及时完备缴清枪械,粮草,第二要全员无条件接受国军整编,违此令,格杀勿论。两件要务妥了,才考虑地方条件。”
    蒙县长瞪了龚队长一眼。蛤蟆镜隔着,不知道龚队长领受没有。蒙县长低下头颅,听头马继续说话。
    “那天头马也说过,蒙县长的训话头马是在树洞里听得精细的,头马求蒙县长涌把枭寨壮丁拉出山外,枭寨不允许一切兵匪抓丁拉马出寨打仗,是枭寨古例。头马得你蒙县长顶那么一骨头救的命,头马知道蒙县长你是什么人,蒙县长,你让头马坐你的轿子进县城,要卖你要骗你,头马知道天打雷劈呀,可头马是寨主头马,头马每一块骨头,第一滴血,都是寨主给的。头马不能……”
    “慢!”蒙县长打断头马的话,问:“寨主是谁?”
    “寨主是到云南大理给岳丈守葬,”麻乡长觉得可是半句虚言都不可以有的,他嘣了一句,怯怯地斜一眼头马,说:“已经携全家老小去了。”
    “去多久了?”
    “这倭寇一乱世,就去了,张东北王作霖,给小日本炸死,炸死的第二年……”
    头马一脚踏在麻乡长脚背,麻乡长唔唷叫了一声痛,象蟑螂给火星爆了,弹了五寸。
    “好!”蒙县长浩叹道:“主子都不在五年了,头马你能死死守住这个家,还是中规中矩!”
    “蒙县长!”头马颤了一下,他这人你杀他他不动,你夸他他就颤了。头马说:“我们暴狱那时辰,把马,骡,年拉了,还多拉了县府43匹马,34匹骡,县府的马,骡,我们已经派人拉回去了,有四匹马摔死了,有两匹母的,肚里有驹,有三匹骡摔伤了,丢了五匹马,一匹骡,这些,我们都补上了。请罪是请罪,都补上了。”头马说罢,回头喊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麻乡长核个数,画押喽,再呈蒙县长。”
    那叫司郎的长杆青年双臂一甩把蓑衣甩到肩后,竟是一身城里书生的浅灰洋服。他象是身在衙府,嘎地从地上提了一口一尺见方的铜箱搁在石板上,嘎地开了铜锁,弹了盖,上下掌持了本帐簿过来,先给蒙县长叩头,再给麻乡长叩头,说:“这是县府帐房,刑房的验书。麻乡长,你请蒙县长。”
    没想到麻乡长乘机哀嚎起来,道:“蒙县长,辱没呀,麻老枫给乡公所辱没呀!”
    头马吃了一惊,想起来了,他哗地掀麻乡长的蓑衣。麻乡长原来是给反绑着,头马三下五除二给麻乡长松绑,说:“这也是枭寨的古例。麻乡长担保三宗大事,一,蒙县长带人上枭寨训话,拉人,拉马,骡,牛,是皇帝有旨;二,拉人拉马拉骡不是去打红毛(外县匪)赤匪(共产党),是打倭寇(日军);三,拉人拉马拉骡拉牛,一丁一畜都记数,算枭寨丁壮捐税,一年一年折数,万世不变。”头马回头叫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麻乡长核数,呈蒙县长。”
    司郎又把翻开盖的铜箱在麻乡长面前抬了抬,说:“这是麻乡长和枭寨合缝的押书。麻乡长,请呈蒙县长。”
    麻乡长如祭天神,背抬了一对骷髅指爪在眼前哆嗦了一会,一分一寸地下落到铜箱里,可他又犯了怯,僵着,侧抬头窥探蒙县长的眼色。
    头马说:“麻乡长也知道,送人命畜命押书,要绑小官来见大官,这也是枭寨古例,只要蒙县长画了押,我们要当皇爷护送麻乡长回乡公所,麻乡长来时趴马,回去呢,我们抬轿!”
    麻乡长很在乎这几句话,他脸上松驰,瞬时象开了一朵老菊花,他果真捧起两份青布硬壳文书,哆哆嗦嗦打开,呈到蒙县长眼前。
    蒙县长枉为蒙县长,他一时不明白堂堂一县之长审度这芝麻绿豆由目是否是一种渎职,甚至是一种大哉如苍天如苍生的圣业,他心底一时寒蝉凄切,是他被铐在轿中,休说他炙过北伐的弹火,便是保卫广州的七场血战,他也算是九死一生的男儿,这可是个什么县长噢,他通体的血刷地冷了。
    麻乡长但见蒙县长狼眉抖了一抖,豹眼折光,甚至,麻乡长听见了蒙县长鼻息透露的一池惊雷。麻乡长吓的哆嗦起来,他以为这帐目是不是出了什么大砒漏,慌忙扫了一眼,这才又正正揣了,再次呈上,心晨一阵鼠跳,恭候天打雷劈一般。
    没想到蒙县长说:“好。”
    麻乡长慌忙又呈了第二册。
    蒙县长又说:“好。”蒙县长说:“这样吧,一并说完,我再画押。”
    头马听罢蒙县长的话,心里一快石头落了地,遂又叩头,抬头,说:“我们暴狱的时辰,是怕官兵追赶,一路烧了一些茅房,我们凑了一些金条,银锭。”头马说罢,回头喊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蒙县长画押。”
    司郎又毕恭毕敬反一函文书呈到麻乡长手中。
    麻乡长抽搐了一下,要呈,却哆嗦不止,他也不能怠慢,呈上的时候那函上的两页白纸抖起一双翅膀,象只伤鸽子。
    蒙县长哪里能把神定到眼上,又哪能把眼神定到那函文书上?蒙县长心底只是一阵怆然。民以食为天噢,饿到不忍,刀也砍了,枪也响了,火也放了,可苍天也怕一字,这就是命。命悬于一丝,魂也给榨出来了。这民却知道惹不起官府了,可哪一代官府怕过惹不起的苍生呢?不亡了,不灭了,真不知道,亡了,灭了,也是鬼魂才知道了。
    麻乡长和头马都发现蒙县长的脸色不对。
    头马橐橐道:“可县府的帐房说,这赔的不及百分之一。”
    蒙县长的灰脸一点一点地白了。
    头马又说:“刑房说烧民房,割银子,坐牢,要快快投案。焚官府,杀头,侏连,要快快投案,免侏连。”
    蒙县长的白脸又乌了。
    “蒙县长,”头马说:“好在两个放火的兄弟是孤儿。他们牙缝里都裹了孔雀胆囊了,要是打日本鬼死也算一尸,他们愿先打仗,要不算,他们愿到县府去暴尸。”头马说罢,回头喊道:“佛桃!佛寿!过来跪蒙县长!”
    那头惟有两个不下马的恰是佛桃佛寿兄弟,他们策马过来,一滑,连下马带跪只是一响。
    麻乡长,头马和司郎避犹不及。
    那白脸儒雅的佛桃把件蓑衣缝帽掀开,大铜盆脸壳居然点过和尚斑,佛桃笑吟吟仰道:“蒙县长,我两兄弟还欠债呐,要是这回打倭寇能拴杆枪拾个锅头,是省得当欠债鬼了。”
    蒙县长险些要掉下泪来。这古怪人间有多窄呢,佛桃佛寿兄弟的眉头眼水,深深浅浅,恰是他一对丧命儿子虎头虎脑的清影!蒙县长不置可否,哂道:“佛桃,佛寿,兄弟?”
    “嗳,”佛桃佛寿同时叩道:“是兄弟。”
    “就凭你们假和尚兄弟,还把孔雀胆囊给裹牙缝上了?”
    佛桃佛寿傻笑。
    野汉们嗡地笑了。
    蒙县长说:“既入佛,怎么又放火?既放火,怎么又怕死?既怕死,怎么又打仗?”
    佛桃仰了想,想了一会,答道:“活也难。死也难。”
    这倒难住蒙县长了。蒙县长问道:“真进了寺庙?”
    佛桃佛寿同时答道:“三年零两天。”
    “庙里怎么过?说说看。”
    “庙里难熬。”佛桃回爪摸了摸后脑勺,说:“这年头,庙都住不下了。有青帮,有辛亥党,有红毛,有赤匪,主持都不提棍杖了,扛枪呐。他们有银子,这年头,没人拜佛了,庙里拉风箱打刀枪呐,庙里苦工饿疯了。”
    野汉们又嗡地笑了。
    蒙县长哭笑不得,问道:“纵火是在庙里学的?”
    佛桃佛寿都很惊讶,他们听不明白蒙县长的问话。
    “蒙县长问你们怎么敢动官府天火,唆使妖魔是谁?”
    “噢,庙里师傅说的,师傅说,佛桃佛寿你们别傻呆庙里饿死啦,去坐牢吧,世道变了,‘不喂狗,要喂牢’,地上狗饿死光了,牢里人活口不死。我们说我们不敢,牢饭都是蟑螂屎。师傅说,听谁说的?老皇历啦!自从三民主义,民生,民权,民意,牢饭不煮蟑螂屎啦。我们又说,不煮蟑螂屎我们也不敢,我们只会打拳,我们不会干苦活。师傅说,坐牢人有拳脚的都不用做活,在牢里当打架师傅,教革命党。”佛桃寻思了一会,说:“我就放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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