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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悯是快要散了架的时辰才咬破嘴唇,念起来了,这就是小时候抱她扔她的人熊婆了,毛须须的,钝爪还是那钝爪,人熊婆很生气,大呼大喘着一团一团的腥火喷她薰她,再这里掐掐那里掐掐她,咬她撕她蹂躏她。这么多年,她一想起人熊来就惊骇,大巫是索要她每闺年祛一回禳的,她心眼小了,她养两个死男人的种哩,念到两个死男人,悯的心弹了一下,她不念着两个死男人则罢了,一念起来,恼羞成怒了,因为她这时辰能明白,掐她摁她和人熊婆折腾她的兴许就是那两个死男人,一准是的了,要不是人熊婆,哪会这么熟络她呢,拿捏痒的疼的颤的抖的全对了筋盘骨穴,要不是那老颤颤的镇上大爷,哪能这么吃住她的硬吃住她的软呢,要不是那火臂火膀的老铁匠,哪会知道她怕咬怕吃呀。悯知道她要死了,她知道当年人熊婆跌下石墙让石头砸死了,她是吓了躲在乱逢里,她有多怕,她怎么等,她怎么会记得呢,她先哑了,再聋了,这么多年,她听不见枭寨人说的一句话,她只有夜里才能听见,可夜里谁都睡了,只有人熊婆的魂和她说话,人熊婆说它不是要吃她的,要吃,三口两口就吃了,不吃,是要养她的。她开头几年不信,可后来想呵念呵,信了。后来又到镇上老爷的魂来跟她说话,镇上的老爷叫她千万别信人熊婆的话,镇上老爷说他等她才是真心的,镇上老爷说他死得早是不忍心看她害羞,她羞见她的母亲和同年,他太老了,他是她的爷辈,他说他先死了,可不急投胎,是在一穴小蛇洞里等她,他要等她死了再一起投胎,镇上老爷说的话她是句句信的。后来又到老铁匠的魂来跟她说话,老铁匠又叫她别听镇上老爷的话,老铁匠说镇上老爷在冥府里早都娶了三房了,她就问老铁匠他怎么就知道?老铁匠说镇上老爷为了气他,就邀他上镇上老爷家去给他打首饰,金呀,银呀,又打耳坠又打项链又打手镯,打好了,磨亮了,镇上老爷又说这不对那不对的,要老铁匠对了洋灯量了针头给一丁点一丁点地敲打过。老铁匠说他原本呵火眼金睛能看清铁砚的心哩,能见锤子的心哩,要不,怎么能把黑铁锻了打了弯了当刀当镰哩,可这一回,眼睛就冒金星了,老铁匠说他急了等她到冥府哩,老铁匠还说,不求当夫妻了,只求当父女哩,他原本是算着有一笔淬火钱等她的,可镇上老爷奸哩,就算计他把红蚂蚁细的首饰打崩了掉勾了折了他铜板,他领不到铜板,还欠工哩,镇上老爷就说,那你帮我再打十套装野猪的铁夹吧,他就打了,到要走的那天,镇上老爷假惺惺邀他喝酒,灌醉他,给他脚上了铁夹,给他手上了铁夹,就空他一只手,要他在镇上老爷的果园敲钹赶猴哩。悯想了多少年了,枭寨谁都明里暗里咒她剋夫,她倒是念着两个跟她生了儿子的男人哩。她只是不知道到了冥府,怎么跟会熊婆了断一段孽债?镇上老爷和老铁匠,她照理是要跟镇上老爷了,可又怎么跟老铁匠了断一段缘份?她要是怜着老铁匠,可又怎么跟镇上老爷了断一段缘份?悯心乱如麻,这时她叫道:“天打雷劈呀,我心里乱死了!”可她没听见自己的叫喊,自己的叫喊象鬼一样虚,象鬼一样冷。她焦急万分,她想起来要告诉镇上老爷和老铁匠,她是顶他们两个死男人的儿子出山哩,枭寨给了大面子,她算九凤之一,招魂哩,他们两个死男人吵什么吵呀,他们两个死男人的儿子今生今世都不用当壮丁了,她要死了,就死了,她要不死,招得魂回枭寨,他们两个儿子下辈子也不怕打壮丁了。可她的话就说不出来,心里血都冒火了,嘴里就是虚火虚烟的一团冷气。她突然想到男人的冷酷,她被镇上老爷吊过打过踩过踢过,男人呵,一愠一怒,天阴雷急的,老铁匠还不够凄凉现世么,脾气藏在骨髓里,阴火冒了,比镇上老爷还急。镇上老爷是打一鞭咒一句,老铁匠哩,打了扔了要死就死了,过三天才冒出来一句损天地的黑话。悯急的哭了,象一锅过火的粥,魂灵早就不知哪儿去了。
    蟆是被宄的任天地鬼人都听不懂的呼吁弄惊醒的。蟆既已死了三胎,她已不在乎什么叫丢了毁了,她这回是顶丈夫和小叔出山的,她就为失手滑了三丈长的竹子捅死了小叔才落到今天的地步,她寻死寻活的都不知道多少回了,她已经死去了很远很远的路,可为什么又回头了呢?她就想着还有一句话要跟头凤说,可她听不见鹞的声息,她很失望。她听明白了是宄的呼吁,她满心满肠就烦。她心中笑道:“枭寨噢,个个都说听不懂宄的心思。有什么听不懂的,明白着哩,我只是懒得答理。”她这时也懒得答理宄。不过她有点新奇,她听出宄的呼吁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宄是叫人救她,和蟆第一回死胎儿哭的一样,就想叫胎儿生,自己换了死,宄可不是叫人救她不死,宄的意思是她愿死个痛快,可她要头凤应一声。好哇,头凤就不应。可能头凤死了,可能头凤不愿应。蟆又听了一会,宄还是叫人救她,和蟆死第二回胎儿哭的一样,不是叫胎生了长大,是叫胎儿活过一口气,等母亲同一瞬时断气,那傻傻的念头就是要和胎儿一同冷暖。宄这时候的意思也近似,不是要等头凤应了允了,是想着头凤听着了,她要死,可她要头凤知道。真是小小年岁的小聪明,要死了还等什么,要让人看死,要让人看命嘎地断了,那哪是想死哩,是要人救个体面。唉。蟆又听了一会,宄长大成人了,宄不求救了,宄这是咒人咒世道咒天地了,和蟆死第三回胎儿哭的一样,是叫胎儿活,活了再甩一巴掌叫他死,不活不活骗了两趟还不够邪还不够狠呀,分明是同一条夭殇,来了一次两次,人有一付泪马有一付鞍,一付泪流光了一付血流冷了,一付鞍破了一付皮破了,来第三次,夺命呵。宄是咒枭寨的豪勇哩,咒这个臂抽筋了长出去三寸她得多剪三寸白布,咒那个拖了七尺肠她得多剪七尺白布,宄才十五岁,坐织机久了腰就疼腿就酸,宄又怕鬼,宄又疼布,宄不知道招魂是要让魂缠的,魂一缠,宄就要死了。宄呼呵喊呵,宄是不知道冤呵辱呵是呼不来别人的哀怜的,蟆是过来人,蟆也曾怨过恨过,现在蟆明白,怨了恨了是遭践自己。蟆只想跟头凤说一句话,是一句什么话,连蟆自己都快忘了,要紧的是她要守住秘密,她只怕喘了咳了会吐出那秘密,蟆哭了半条命,剩下半条命就想着要守住秘密,耻辱的,尴尬的,欢乐的,珍重的,就象一一埋掉胎儿一样,归于泥土。也许她是唯一听见并听懂宄的呼吁的人,可她就这么鬼兮兮地笑着,自言自语。至于在她身上翻过来爬过去的畜牲,她只是恶心。她是抽不动手也扭不动身,她浪得暴凶的恶名,这时候她想,该杀一回人了。蟆听不到头凤。蟆很沮丧。蟆可没记起来,她早已杀人了,只是没杀死,她是给摔到地上的时候咬了一只很粗很粗的腿,那布太厚,咬不动,是那畜牲命贱,低头弯腰嗷嗷地叫,让她听出了方向,弹了一下咬着那畜牲的嘴唇了,她给横了多重的一拳噢,可那畜牲疼疯了,头还在那里,她是要掐他喉咙,倒掐了眼睛,可好,两只眼珠哩,滑了一下,她狠命一掐,她被踢了一脚,飞了,落了。她太奇怪了,那畜牲怎么就不见了呢?都忘了。这时候她只听见宄的呀呀声,象一只乌鸦把话说得细了碎了。
    鹞被勒醒。人昏迷的时候,一勒,要么她有足够的活力喘一口气,要么就断气了。鹞醒了。鹞发现自己又到了石洞外。不,还有姊妹们。大家都被绑着。
    三十六名日本鬼如醉如痴出了石洞,他们重燃篝火,吃了一顿烧烤和酒水,他们把他们认定了可以作为挡枪人质的九个女人重又绑了,卸空九匹马驮,垫了粗布,开始把人往马背上搁了绑上。他们先抬又窄又薄的疳,两个鬼子都吓了一跳。他们发现疳已经软了坠了。他们哇哇地怪叫起来。这时从人群里跳过来四个日本鬼,他们特别在意疳的死,哇哇哇哇地又怪叫了一阵,原来他们四个是轮着强暴疳的罪魁祸首,他们的怪叫不是因为他们惊觉他们惹了人命,他们是大大悔悟他们是跟一个死鬼打交道。其中一个粗短的日本鬼嗷嗷地怪叫了两声,一把捉了疳的小脚就盘旋起来,旋了三圈,放手,疳顺风飞了出去,投到黑黪黪的栈道下去,很轻地划了草尖,篷地落地。鬼子们哈哈大笑。
    在这萧萧的风雨里,火光鬼影,天地都死掉了。
    在日本鬼把悯和瘿提上马背的时候,她们发现了头马的青葱烈马,头马的青葱烈马是卡着三套口环的,她们泪眼相望,能明白鹞的意思,所以,鬼子把癞提上青葱马背的时候癞挣扎着摔下马,摔伤了。鬼子又把蟆提上青葱马背,又挣扎着摔下马,摔伤了。轮到鹞,鹞不动了。宄,悛,魉,都给提上了马,一一连着马勒了拴了。
    原来日本鬼还有整整36个,马整整还有53匹。
    九凤少了一个姊妹,谁都给剜了一块心头肉。她们被隔三差五地落在后面看着上路。
    回到黑暗。鹞全醒了。她慢慢想明白了是被仰着斜绑,她得把下牙床的银牙壳咬开,咬开了,她是山大王的女儿,她没动过出嫁前的银牙刀角,这回她要咬绳子了,可颈脖被勒着,她无论如何仰不起头来,她歪了脖子慢慢挪,终于把下巴钻过了绳头,她咬着,不,她一点一点地锯着,锯断了绳,她又歪过脖子咬着右臂上的绳头,她很快转过头把左臂的绳头也咬断了。她知道要么不割绳,要么都割了,否则马一扬蹄人就会歪了摔掉,可她要仰身子割肚腿上的绳头,动静就大了,押马尾的鬼子要看着,晦光里还是会吓了。她得冒个险,就这么摸马头抽烈马的口环。头马的宝骑真是通神,把付高傲的头颅弓缩回来了,鹞轻轻旋着铜环,一圈下来,两圈下来。旋第三圈的时候鹞停住,让马绕出栈道的豁口,这才嘎地卸掉第三圈铜环。烈马突然一飘头,旋了个一丈的左弧形,冲天一声长啸。
    日本鬼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有的马全调头身路边窜了过去。勒马的被枪横了挡了被树枝打下马来,转身提枪的失了捉僵的手,马一沉一仰,连人带枪摔下了马背。黑苍苍的乱石杂树,陡坡斜石,被马带走的吓得滑下了马背。等他们摸黑打枪,马群已离他们二十丈三十丈了。
    群马象滚石一样在黑暗里轰鸣。奔马为有阵起的枪声而疯狂。
    头马的青葱马烈马窜下几十丈斜石槽之后旋上一片茅草岗,立在半空傲然狂啸。
    鹞多久没这么悬着飘马了呀,没摔死,乐坏了。
    鹞大声呼喊她的姊妹。姊妹们全吓哭了,不响的,是哭不出来。
    鹞先解救自己,连滚带爬,一个一个给她们割绳子。
    原来头马从没遭遇过日军这等强悍兵阵,头马疯了,他连自己的烈马都忘了解圈,他死了,他的烈马还闷在仇人手里。这时候烈马被鹞拽着拉着抱着,可还是踢踏乱蹦着,鹞不跟姊妹们多说一句话,上了马,任烈马狂奔着,下了山岗,转身大峡谷,把枪声抛得远远的。
    三个时辰之前,九凤在搬尸体,如果没有从石洞冒出的一群恶魔,她们现在该是在作神圣的祀奠,唱着《虺殇调》,喃着招魂符,凄风苦雨如此的跋扈,她们的篝火将不住地添上滴着红浆的橡木段和睁着金黄眼的大南竹,飓风来得多猛烈,篝火将卷和多里疯狂。她们往地上往风里往雨里洒的美酒将越来越薄,而往嘴里的肚里的神里的魂里的酒将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再过一个时辰,她们将哀哀地上马,一步一回头,把这旷世的劫难盛在心中,她们将赶回枭寨,按枭寨千年不易的俗例,把招回的精魂唤入九尺石棺,敛葬如仪。再将一个一个的夭殇和精魂,唱入每一家第一户为丧子丧夫丧父准备的棺木,虚掩了,薄葬了。枭寨死了一万年,活了一万年,生生死死,哀哀乐乐,都这么过来的呀。
    不,现在不了,九凤的八条活命放弃了她们招回的208付英魂,她们吐着喷着骂着咒着,她们遣散了他们,在异乡的土地上,在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风中。她们泪比雨长。她们认定她们玷污了。她们认了她们在此时此刻之前还不往心里去的枭寨明里暗里咒她们的妖精的名份。她们将作为让她们沦为妖精的鬼子的妖精,吞噬他们。用牙。用血。用火。或者,用水。她们要吞噬他们,作为妖精的胎盘,携往冥府,携往她们唱了一万年的《虺殇调》的《恶人窟》去,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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