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边的永兴镇,是个土不土、洋不洋、城不城、乡不乡的镇子。那里有连绵起伏的荒山坡,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那里有祖先留下的十三层宝塔,那里有洋鬼子当年修建的天主教堂。京广铁路上南来北往的列车轰鸣吼叫,永定河开河封河潮落又潮涨。春夏秋冬,父老们忙活着开心、闹心、悲欢离合、婚丧嫁娶事;一年四季,小镇人唱不完南腔北调京剧、评剧、梆子腔。
民国年间,街上的买卖店铺一家挨一家,饭馆儿门前的伙计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上门的顾客,一边朝里面喊道:“三位楼上请,楼上雅座伺候着——”赌场内,赌徒们高声吆喝着,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着。临街的说书场上,评书艺人正在表演着《水浒传》。剃头挑子旁,剃头师父正在为顾客剃着头。火车站上,出站的旅客拎着行李,从站内走了出来。老式机车轰鸣着,喷吐着黑色的烟尘和白色的水蒸气,缓缓出了站。妓院门前,几个穿着妖艳的妓女倚门卖笑,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挥动着手上的手帕,招呼着路人:“相好的,快来呀……”
位于镇中心的警察局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一尊石狮子,张牙舞爪的很是吓人。这天清晨,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跑了出来,驱赶着路人。接着,一个五花大绑,后背插着“生死牌”,脚上戴着脚镣的大汉被押了出来。大汉一挣身子,对旁边的警察说:“把老子松开,赵大爷我是条汉子,我不能让人捆着上路!待会儿街上肯定得有人祭我,你绑了我的手,老子还怎么喝酒?”
警察踹了大汉一脚,骂道:“你他妈还敢横?奶奶的,待会儿就让你吃枪子儿!”
大汉哈哈一笑,说道:“黄泉路上没老少,你赵大爷要是怕死,也他妈到不了今天这一步了。小子,说不定你往后得挨千刀万剐哩……。”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道:“赵天龙是条汉子,你们不能绑着他送他上路!”
大汉又对旁边的警察说:“这位兄弟,我犯的是民国的法,跟你无冤无仇,你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呢?你要是不行个方便,待会儿老子骂你祖宗十八代,死后变鬼天天来找你老婆,让你家宅不宁!”
警察吓得变了脸色,忙对身后的警官咬开了耳朵。
警官看了看门口儿聚集的人群,思索了一会儿,一挥手,无奈地说:“松绑!反正他戴着脚镣哩,还怕他跑了不成?”
警察忙上前给赵天龙松了绑。
赵天龙活动了一下胳膊,弯腰抓起脚镣,来了个“亮相”,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号令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围观的人们扯着嗓子高声喝彩:“好——”
警察押着赵天龙,向镇外走去。
赵天龙一边走,一边频频向路人挥手致意:“老少爷们儿,我赵天龙今儿个跟大伙儿告别啦!往后可好了,我一死,你们晚上就可以敞着门睡觉啦!哈……”
人群中有人高喊:“好样儿的——”
“再唱一段儿——”
赵天龙冲着喊好儿的人一挥手,又唱起了河北梆子:“戴乌纱好一似愁人的帽,穿蟒袍好一似坐狱牢,穿朝靴好似绊足的索,系玉带好一似犯法的绳,我不居官来不受害呀,吃一日俸禄我担一日惊……”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喝彩声:“好——”
说书先生分开众人,左手拿着个大海碗,右手拎着瓶酒,走了过来。
警察忙用大枪一横,厉声吼道:“站远点儿——”
说书先生忙给警察鞠了一躬,说道:“老总,您行个方便,我想祭奠一下赵爷。”
警察收起大枪,一挥手,示意说书先生进来。
说书先生忙快步走到赵天龙跟前,用牙咬开瓶盖儿,把酒倒入碗中,然后双手捧起装满酒的碗,递到赵天龙跟前,说道:“赵爷,今儿个您上路,请您喝我一碗酒吧!”
赵天龙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把碗往地上一摔,抹了下嘴巴,冲说书人一点头,又大声唱着朝前走去……。
妓院门口儿的妓女,远远望见赵天龙,一个个都变了脸色,忙相互招呼着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妓院楼上临街的窗户打开了,妓女们趴在窗口,一边看,一边议论着:
“听说是咱们这行儿的人向警察局告了密,才让赵天龙翻了船,谁干的?真他妈缺德!”
“自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谁让赵天龙跟咱们这行的人打交道?他活该!”
“可别这么说。赵爷从没欺负过咱们姐妹,哪回上门来不是大把地花钱?”
赵天龙来到了妓院前,他一边朝楼上的妓女做着下流动作,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相好的,赵爷我这回可顾不上你了;没关系,再过二十年我又是条好汉,到时候我还来找你。哈……”
四周围观的人群中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赵天龙拎着脚镣,带着身段儿,一边大声唱着,一边向镇外走去。人们蹚起的尘土弥漫了赵天龙的身影,渐渐地,赵天龙唱出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了……
警察押着赵天龙来到了永定河边的沙滩上,这里便是临时的刑场。警察早已在沙滩上挖好了坑,准备埋赵天龙的尸首。警察们端着大枪,把刑场围了个严严实实。看热闹的人们被挡在了河堤上,赵天龙依然大声唱着,朝着自己的墓穴走去。突然,他止住了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金链的怀表,扔给了行刑的警察,笑着说:“兄弟,今儿个你送我上路,也算咱哥儿俩有缘分。‘这个’你留着做个念想,没别的,待会儿你把活儿干的漂亮点儿,别让我受罪就行了。”
警察接过金表,贪婪地放在耳边听了听,然后收起金表,冲赵天龙笑着说:“赵爷您放心,待会儿肯定麻利儿地送您上路,绝不让您受罪!”
赵天龙走到沙坑前,转过了身。行刑的警察端起大枪,瞄了一下,又放下了枪,强笑着说:“赵爷,您……还是转过身去,省得受惊。”
赵天龙把眼一瞪,大声说:“赵爷我不能挨黑枪,我得看着你干活儿!”
行刑的警察只得无奈地再次端起了大枪。
警官扬起了戴白手套的手,大声喊道:“预备——放!”
行刑的警察的手颤抖起来,枪口晃动着,腿也哆嗦起来,头、脸上冒出了汗。
赵天龙狂笑起来,大声吼道:“你他妈会放枪不?晃他妈什么呀?”
行刑的警察一闭眼,扣动了大枪的枪机。子弹呼啸着飞到了一边,行刑的警察却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远处看热闹的人有的为赵天龙喝彩,有的嘲笑着行刑的警察。
赵天龙骂道:“混蛋!你个狗操的,怎么收了老子的东西,不办事儿呀?来,瞄准了,朝这儿打!”
行刑的警察挣扎着站了起来,拉动了枪栓,退去了弹壳,二次又端起了大枪。
赵天龙怒目而视,大声吼道:“小子,瞄准了,屏住呼吸再扣扳机。”
警察的手又开始颤抖,枪口又乱晃起来。
赵天龙大笑起来,围观的人们大声喝彩。
警官上前踹了行刑的警察一脚,然后拔出手枪,冲赵天龙开了枪。
赵天龙的笑声嘎然而止,身子朝后,重重地摔进了沙坑中……。
赵天龙死了。多少年之后,永兴镇的人依然津津乐道地讲述着赵天龙从警察署门口儿到刑场的这段闹剧。讲的人百讲不厌,听的人从不嫌烦。渐渐地,这成了永兴镇人津津乐道的保留节目。小镇上依然流氓辈出,一拨一拨地被抓、被杀。只是他们“上路”时表现得都没有赵天龙那么不论秧子、满不在乎,这颇让永兴镇人失望。
刚一解放,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地痞流氓周拐子、孙大炮等团伙儿骨干就遭到了人民政府的坚决镇压,镇上的治安有了好转。然而,到了1956年,镇子上又冒出了个号称“十三太保”的流氓团伙。他们鱼肉乡里,侮辱妇女,打架斗殴,干尽了坏事儿。永兴镇派出所的民警,四处调查取证,准备打掉“十三太保”。
复员军人周进忠,就是在这时候来到永兴镇派出所当警察的。
这天,火车站广场上的广播喇叭正播放着《社会主义好》的歌曲,广场南侧的洗染店门前的柳荫下,洗染店的甩手掌柜的老金躺在竹躺椅上,摇着手上的芭蕉扇,正跟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们神侃着:“赵爷掏出一块金链、金壳的怀表,‘刷’地扔给行刑的刽子手,大声说:‘兄弟,我要这玩艺儿没用了,今儿个你送我上路,也算咱俩有缘份。这个你留下当个念想,待会儿把活儿干漂亮点儿,别让我受罪就成了……”
身背背包的转业军人周进忠走出了火车站,迈步向前走去。周进忠穿过大街,来到了派出所。他走到所长办公室门前,大声喊了一声:“报告——”
里面有人应道:“进来。”周进忠推开门走了进去。
坐在椅子上的王所长忙站起身来,热情地和周进忠握了手,操着保定口音笑着说:“是周进忠同志吧?欢迎你加入公安队伍。”
周进忠给王所长敬了礼,从挎包里拿出相关材料,递给王所长,说道:“这是我的组织关系。”
王所长接过材料,赶忙给周进忠让了座,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明天要召开‘公捕大会’,一下子要抓十三个人,我正发愁人手不够哩!我说,会绑人不?”
周进忠点了点头,说道:“会,当侦察兵的,这正是我的拿手好戏呀。”
王所长笑着说:“这和你们当侦察兵时绑人可不一样。咱们有专门的‘法绳’,绑法也有讲究。明天区公安分局领导在台上一宣布:把XXX绑起来!你们就上去绑他。记住,绑的时候重点是要把他往起扛,扛一次收一次绳,一定得把他绑得哭喊起来,为的是对犯罪分子产生一种震慑。这种捆法时间长了可不行,最后把他们押上大卡车后,赶紧松绑。不然的话,时间一长,兴许就能把人弄成残废。”
周进忠不解地说:“王所长,听说咱公安局现如今抓人不是都兴戴手铐了吗?咱这儿怎么还用绳儿绑?”
王所长说:“咱这是北京郊区,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铐子?从震慑犯罪分子的角度来说,还是拿绳子绑看着更唬人。你先去把行李放下,跟大伙儿交流交流捆人的办法。记住,可不能用你们当侦察兵的捆人方法;听说你们能用鞋带把俘虏的两个大拇指一绑,就能把俘虏押回来。抓捕犯人可不能用这招儿!”
周进忠笑着点了点头,给王所长敬了礼,然后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派出所大门口儿上方贴出了“公捕大会”的横幅。永兴镇镇政府和各单位的领导都在主席台上坐着,台下站满了围观的群众。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我说,听说待会儿警察要拿法绳绑他们,好看不?”
“当年逮周拐子时我见了,给丫亭上绳时,往起一掂,周拐子是鬼哭狼嚎啊!”
“把他押走时,他唱戏了没有?”
“唱个屁!光剩下嚎了……”
王所长试了试跟前的话筒,然后大声宣布:“把流氓团伙‘十三太保’押上来——”
警察们两个人押着一个犯人,从派出所里走了出来,把“十三太保”一一押到了众人面前。“太保们”一个个腆胸叠肚,一脸的不在乎,甚至还冲围观的人做着鬼脸。场内的秩序出现了混乱,王所长忙冲人犯大声吼道:“老实点儿!”接着,派出所安排好了的受害人开始上台控诉“太保”们的罪行。太保们不时地扭过头来,大声嘲讽着发言的受害人,甚至放肆地笑着,会场上又出现了混乱。王所长一拍桌子,又站起来大声吼道:“把民愤极大的流氓团伙首犯赵一川绑起来!”
两个警察掏出法绳,开始绑赵一川。
台下有人带着喊起了口号:“坚决镇压流氓恶势力!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警察用手托着赵一川被绑的手腕,同时收紧绳子,把赵一川的身子扛了起来。
台下群众吼道:“把他绑紧点儿喽——”
警察再次把赵一川托起来,赵一川哭喊着大呼“饶命”。
台下为刘老五有人失望地说:“真操蛋,这小子原来是个软骨头,没劲。”
“待会儿你看刘老五的,这十三太保里头,顶数刘老五横!”
轮到捆身高体壮的刘老五了,他身后站的正是复员军人周进忠和另外一名民警。两个人刚把法绳搭在刘老五身上,刘老五便一晃膀子,就挣脱了。台下竟然有人为刘老五高声喝彩,刘老五得意地笑了。
周进忠急了,他推开同伴,从后边抓住刘老五的脖领子,然后抬起膝盖,冲刘老五的肛门顶去。刘老五不由得朝上一挺身子,周进忠顺势把法绳搭在他的肩膀上,飞快地缠住了刘老五的双臂。接着,他又用膝盖顶了下刘老五的肛门,趁刘老五往上挺身子时,便把刘老五的双手绑了起来,接着,他从后边抓住刘老五的手腕儿,往起一托,刘老五的两腿便离了地,周进忠乘机收紧了法绳。刘老五终于咧开嘴,嚎了起来。周进忠并不手软,又收了两次绳,把刘老五绑成了“粽子”。刘老五站立不住,摇晃着身子,呲牙裂嘴地大哭起来。
在一片口号声中,警察们将被绑起来的十三太保押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大卡车上。警车开走了……。
王所长从后边拍了下周进忠的肩膀,冲周进忠伸出了大拇指,周进忠腼腆地笑了。
镇压了十三太保之后,小镇上消停了好一阵子,基本上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派出所新来的复员军人周进忠可出名了。他绑刘老五那两下子成了人们的谈论话题,渐渐地,有人开始关心他的婚姻问题了。据说,这位憨厚的保定乡下小伙儿,至今还没娶亲。在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里,周进忠自然引起了永兴镇大姑娘们的关注。
人们没想到的是,周进忠却并不急着搞对象。他说了,要好好孝敬一下为他吃了一辈子苦的老娘,搞对象的事儿以后再说。周进忠越是“端着”,姑娘们越是喜欢他。后来,还是派出所的王所长出面,周进忠才硬着头皮,答应和一位当小学教师的姑娘见面。
这天傍晚,王所长带周进忠来到了道西的铁路工人俱乐部门前,一边帮周进忠整理衣服、发型,一边说:“人家王小鸥同志是师范毕业,文化比你高。又是家里的独生女,你可得小心侍候着。”
周进忠红着脸说:“怎么……侍候?”
王所长说:“看完电影后,主动带人家女同志下馆子去吃个夜宵。另外,主动问人家下回什么时候见面,主动跟人家要个电话号码,这你都不懂吗?你小子没搞过对象?”
周进忠憨厚地笑了笑,说道:“报告所长,我真没搞过对象。”
一个漂亮的姑娘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跟前,王所长忙迎了上去,笑着说:“小鸥同志,你挺准时嘛!”他把周进忠拉到小鸥面前,说道:“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所新来的民警周进忠同志。河北保定人,复转军人,共产党员……”
王小鸥大方地伸出手,和周进忠握了手,笑着说:“我认识你,在公捕大会上把刘老五绑得‘哇哇’乱叫,你真棒!”
周进忠一下子弄了个大红脸,赶忙低下了头。
王所长看了下手表,说道:“我还有事儿,就不陪了。电影快开演了,你们俩快进去吧!”
王小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拉住了周进忠,走进了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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