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她茫然地抬起头。前方的格子间里,有几个同事也站了起来,彼此惶惑对视,显然他们也得到了消息。销售办公区一片沉寂,是大势已去的缄默。
谭斌闭上眼睛,勉强自己定下神来,别人可以方寸大乱,她却不能乱,她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呆会儿。
写字楼下的小花园,不复春夏两季的繁茂葱茏,触目一片枯黄。
谭斌攥着抽屉里摸出的半包烟,按下打火机点燃一支。因为程睿敏不喜欢她抽烟,她已经戒了一个多月,这是最后一点存货。
她想理清头绪,大脑却呈现胶着状态,倒是一些不相干的小事异常清晰。她想起初进MPL,曾以为外企都是衣履风流的俊男靓女,报到第一天却大跌眼镜。所到之处,销售们打电话时温和谄媚,放下电话就大声骂娘,工程师们则穿着牛仔裤走来走去,说话时更是直接坐在别人的桌面上。
和余永麟第一次谈话,余永麟问她酒量如何,她看着他回答,放倒你肯定没有问题。
第一次招标预备会,余永麟说:最终能巅峰对决的,只有FSK和MPL。记起这句话,谭斌竟然埋头笑起来。此刻它显得如此讽刺而荒唐,决战尚未开始,其中一方的入场资格已被取消,不战而败。
谭斌试着给程睿敏电话,但铃声只响了一声便被挂断,显然他在一个会议中。这是他的习惯,会议进行中无关电话一概不予接听。
谭斌坐了很久,抽掉半包烟,并且错过了午饭时间。往常这个时候,总会有人打电话来约工作餐,但是今天,她的手机一直保持着沉默。
两点多的时候它终于响起来,一遍遍奏着欢快的音乐。谭斌看一眼号码,是公司的总机,她接起来,找她的是刘秉康的助理。
助理往日对总监们一向客气,未言先笑,今天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Hi,Cherie,我刚发了Invitation给你,现在Confirm一下,Kenny的通知,明早十点,十九层一号会议室,所有SalesDirector开会。"
"明白,谢谢。"
谭斌没有问什么内容,因为纯属多余。想必刘秉康已得到消息,这时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以为第一轮十拿九稳,至少可以囊括七个省的核心设备、年底签完合同,两千五百万计入下半年销售收入。但这自说自话的如意梦,如今却被现实毫不留情地粉碎。而且坏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没有给人留下一点缓冲的机会。
刘秉康一直没有出现,他一定在为晚上的电话会议做准备,向总部解释,向董事会解释。普达集采的失利,对MPL中国,甚至对MPL全球,都是一件大事。
那个下午无比的平静,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像是一切没有改变。
对谭斌来说,它却是如此的漫长,她几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着时间。她不知道刘秉康会如何向总部解释失利的原因,但明天的会议之前,她还有几件事要做。虽然败局已定,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她总要给上面一个完整的交代,死也要死得明白。
第一个拨通的,是田军的电话。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到电话后慢条斯理地问一句:小谭哪,又有什么吩咐?而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时间似凝滞不动,谭斌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仿佛过了很久,田军开口说:"你们是怎么报的价?唱标结果报上去,我们魏总当场发了脾气,说别的公司都已经开始摆正位置,只有你们MPL还是妄自尊大,放不下跨国公司的架子!如今弄得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你让我怎么办?"
魏总就是普达的总经理魏明生,普达一把手,谭斌没想到他的反馈会上升到如此高度。
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坦然:"田总,您的意见,我一定转达高层。您能告诉我,还有补救的可能吗?"
"没有!投标完全公开透明,没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他停顿片刻,语气缓和下来,"小谭,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你能挽回的了,让你们的高层出面吧。也难怪魏总生气,你回去问问你们的总经理和董事长,这半年和我们普达的人照过几回面?"
田军就这样结束了通话。
谭斌握着电话愣一会儿,回过神来再找普达招标小组的其他人,除了或真或假的同情,总算收获一点有价值的信息。FSK的低价,竟来自百分之三十的免费赠送。
这一招相当老辣,既把价格降到和国内供应商近似的水平,又维持住了正常的折扣率,为第二轮的价格谈判和今后的商务合同,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三千多万的损失,终于把老对手MPL踹出战局,它丢下的将近百分之三十的市场占有率,完全值得这份投资。谭斌无言以对,明白这回MPL是彻底被人玩了一把。如今她只剩下一个疑问,普达集采的预算,难道也是一个骗局?
为她解答疑问的,竟是陈裕泰。
谭斌和他通话的时候,正走出写字楼的大门。
昨天的小雨,今天转成了雨夹雪,大厦的物业管理还没有来得及铺上防滑地毡。她在恍惚之中踩在台阶的边沿,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下去。手机滑出去很远,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的瞬间,谭斌下意识用左手撑了一下地面。倒在地上时,臀部没什么感觉,左臂却像断了一样剧痛入心。
门边的保安过来扶她,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吸气。保安一声"小姐你没事吧?",让她维持一天的冷静完全崩溃,眼泪断线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
"我的手机……"她哽咽。
保安跑过去替她拾起来。
幸亏手机是以耐摔著名的诺基亚,几块零件合上,开机依然是熟悉的铃声。陈裕泰又拨了回来。谭斌的左臂几乎不能挪动,只能勉强用肩膀夹住手机通话。
"出什么事?"陈裕泰急问。
"我……刚摔了一跤。"
"喂喂喂,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胳膊垫了一下,有点儿疼。"谭斌站起来擦净眼泪,说话时依然有掩不住的浓重鼻音。
她忍着疼痛努力伸直弯曲左臂,看起来活动还算自如,骨骼并未受伤。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然后陈裕泰说:"我现在在外馆斜街的圣淘沙茶楼,你过来吧,说话方便点儿。"
安定门附近的圣淘沙,号称北京最豪华高档的茶楼,传说中豪富高官的出没之地,陈裕泰一向喜欢这种地方。
服务生带着谭斌到四楼的包间,进门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陈裕泰脸红扑扑的,显然在她进来之前,一场酒局刚刚结束。
那天晚上谭斌记不得喝了多少壶极品冻顶乌龙,从茶楼出来,她几乎不辨东西南北,陈裕泰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你看着挺聪明,怎么会傻到相信一个半年前的预算?此一时彼一时也。田经理今非昔比了,他马上要高升了!你知道他升职的投名状是什么?就是保证集采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那他升职的路又是谁帮他铺了最关键的一块砖?你肯定想不到,就是你们MPL被开除的前销售总经理……"
陈裕泰说这番话时,声音里是明明白白的不屑一顾,看得出来对田军非常不满。谭斌猜测,那应该是妒火中烧。他也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宣泄一腔怒火,才会挑中她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