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踉踉跄跄地摸回宿舍,李东山发现宿舍门四大敞开——他想大概是刚才出门忘了关。进了门,李东山一脚把门带上,脱掉溅满污物的裤子,一头栽倒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拉过条单子盖上,拧着眉头,咬紧牙关,抵御着身上随时来袭并层层叠加的各种痛楚••••••整个人就像浸在水里的木头——时而麻木、沉重;时而混沌、飘忽••••••
半饷,他觉得喉咙冒烟,嘴里苦涩难忍,欠身从桌子上端起杯子,(这杯子是吃完水果罐头后的那种大个玻璃瓶)里面尚有半杯水。
他噙了一口在嘴里,突然想到这时的肠胃,大概什么东西都不会吸收了,哪怕是这一丁点的水,也会令自己重新翻江倒海一番。他无奈之下,只好用嘴里的水漱了漱口,掉头把它吐在一旁,又用杯里的剩下的润了润嘴唇,随后一股脑地泼在了地上。
李东山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用拳头在腹部下面顶着,这样觉得舒服了一点。他头无力地耷拉在床沿,双目随着腹腔里不时涌上来的逆嗝,忽启忽闭,目光也有一下没一下,游离飘忽地落在地面。地上,自己刚才泼出的那滩水,正无规则地向四面扩散,细细的水流涓涓地向低处流去;这小片水,正一点一点地绘成一个的图像,从某个角度上,还可以看出一头长发••••••
噢,不!这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对对,是眼花。这人一旦喝大了,不但会眼花,甚至会有短暂的失明、失聪••••••没错,自己还是有这方面经验的。
他调转过头冲向墙壁,胳膊无意中触到散落在床头的几本书上,他偏下头呆呆地望了片刻,倏地神经质似的把那几本书规整在一起,下地把它们放在了窗台的最远端,还用一张报纸胡乱地盖上••••••
他重新跌回床上,仰面朝天地躺着,一动不动。在床头的正上方挂着的一套精美的扇面的小饰物(可以当书签用),一晃一晃地在眼前荡来荡去。这正是那次相约去游乐场,在夜市的地摊上,他和马静妍一人为对方买的一套••••••
他怔了一怔,机械地伸出手臂,把那一溜饰物一个一个的摘下来,攥紧,捏在手里;少顷,他手摸索着顺着墙边,把它们塞进了床铺下面。
他长长得呼了一口气,轻轻转过头,让目光落在了晾衣绳上,自己刚脱下的那条肮脏的裤子,那裤腿儿上溅满了星星点点、令人恶心的呕吐物的残渣。这让他想起了刚才自己趴在马桶上,一次又一次不可遏止,痛不欲生地作呕、作呕••••••
上一次喝成这样——这样一次次地趴向马桶,弄了一身的肮脏秽物,半死不活地蜷在床上忍受着煎熬——是在什么时候呢?
噢,想起来了,是新兵连刚结束,是自己在部队里第一次喝酒••••••是的,没错,一切都历历在目。那一次,还是由几个老兵为他们出的血••••••
那是刚进入部队,是在新兵连,那时一切对于李东山而言,还是既新鲜又陌生呐。
一天,训练结束,他和同班的几个战友忙中偷闲在水房里正嘻嘻哈哈的对自己进行着清洗,也就在这时进来一个老兵,把他的一双臭胶鞋摔在了李东山的盆里,还溅了他一身水。李东山几乎想都没想随手就把那鞋扔在了窗外,这一下大大激怒了那名老兵,为此两人动起干戈。
尽管执勤的干部很快赶来制止,可从场面上看,年轻气盛的李东山并不吃亏——那老兵鼻子大概被打破,抹了个满脸花,还挨了一顿训,才悻悻地走开。
虽然事后有人不止一次地告诫他要小心,可一两个月过去了,也未见什么动静,他也就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
新兵连就要结束的时候,一天,一个平日里与新兵们相处得还算融洽的老兵,以清洁操场为名,把他诳到了操场后面的偏僻处。毫无防备之下,冷不丁被这家伙用手里的外套从背后蒙住了头,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其余几个一拥而上,虽经他奋力地挣扎,但最终还是被制服。随后,被他们一路拖到那片树林深处,摘开头罩,两个人从后面死命地扭住他的胳膊,由前面的几个家伙,轮番地扇他耳光••••••
新兵连一结束,李东山荣幸地当了首长的警务员,他很快便和警卫连的人打成了一片。这时候与他同在一个连队的大傻更是以好勇斗狠、身手非凡,而声名大噪。这家伙无论是在训练项目上还是私下与人相搏,均所向披靡,无人能及。他刚当兵没几个月,就因屡次打群架而接连背处分,要不是深受其连部连长的器重和关照,大概早就被开了。由于他的极度凶悍和行事不计后果••••••几战成名之后,以至老兵当中那些赫赫有名的悍将都惧他三分。
正当他们纠集了一彪人马准备进行报复时,大概是对方也听到了风声,几个家伙见他们人强马壮声势浩大,恐怕是有所畏忌,竟无人挑头应战,反而主动找人前来讲和,为此还为他们硬硬地摆了几大桌••••••
在那次昏天黑地的拼酒中,直到把那几个老兵喝得不省人事,叫人抬了回去才罢了休。事后虽然他和大傻在部队卫生所整整躺了一天,为此每人还差点背个处分••••••可想想那一战是多么辉煌呀!以至后来,这件事被他们当时那拨人一直谈论了好多年。
想想那时候的日子,虽苦也开心呀!
对呀,再好好想想,在部队,在单位,在朋友、同事、家人中••••••还有什么值得高兴、令人振奋的事呢?
头,又是一阵的疼痛欲裂••••••
他侧过脸想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一点,可蓦然察觉,贴在脸的枕巾,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这个发现使这一天中所有的伤感,仿佛重新又聚积了起来,尽管他极力地想回避••••••
回想这一天,他觉得过得既漫长又短暂,从上午到现在,他几乎都在浑浑噩噩、混沌无知中度过。
早晨,他竟用了那么轻松的一句话,就放弃了一份视为珍宝的感情,他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一种决定。可是他清楚地知道,从那一刻起,他身上有种东西像是被抽空了似的,他极力试图填补,然而如今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济于事。
他想起了马静妍扑进自己怀里的那一刻,竟然会对他说声“谢谢你”,这足以说明一切,也证明自己的放弃是明智的。无论自己怎样地努力,怎样地付出,终究还是抓不住这份感情。
想到此,他心底不由得一阵悲哀:难道,这些日子来,她从来就未喜欢过我?
••••••
不,她曾喜欢过的!他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而这勾起的种种回忆,仿佛是时光在倒流,当时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徐徐展开,如临其境••••••
这不由得让他再次地潸然泪下。
他一向自诩自己是一个历经磨练,堪称坚强的人,记得就是那次遭几个老兵暗算,自己被他们轮替地打了足有几十个大耳光,直打得他们连连甩手。以至于自己重新爬起来时,才发现整个人彻底被打懵了,口鼻在滴滴答答得止不住地流血,脑瓜里像开进了轰炸机轰轰作响。一睁眼,四周天旋地转,双脚根本都无法站稳。他蹲下抱住一棵树,把额头抵在树上,一直呆了好久好久,才勉强站起身,在那个规模不算很大的操练场上,拖着身子,有时甚至是连滚带爬的,兜着圈子,有那么大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迷迷糊糊地摸回了营部••••••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从始至终都未掉过一滴眼泪。
他现在痛恨自己的脆弱,甚至蔑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他立刻坐起身,靠着墙壁,拭干了眼泪。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听的出是大傻。
他坐着没动,一声不吱,现在他不愿意见任何人,只期盼着他快走开。
“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大傻嘴里叫嚷着,手里也不停歇。“哐哐哐”门被砸得更响了,甚至连门框都在颤动。
若是平常,遇到这种无礼行为,李东山早就开骂了。可如今,李东山极力克制着自己,恶狠狠地盯着那摇摇欲坠的门,胸中烦躁渐渐化为了愤怒。
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李东山意识到了什么,他弹起身正准备迅速去插门。脚刚沾地,门就开了。大傻冲他摇了摇手里一张巴掌大小的的塑料卡片,得意洋洋地走过来。
“耐性见长啊,还真挺得住,门砸烂了都不给我开。这门能锁住我?对我来说,如入无人之境。怎么了,还把自己关起来?面壁思过呐!”
“你趁早滚蛋!”
“嗬——这么恶狠狠地瞪着我!不就输点钱吗?至于吗?这可不像你平日的风范••••••”
“你到底滚不滚?”
“得得!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今天脑袋一定被门挤过了。怎么玩牌呢?输钱有瘾似的。不过,话说过来,我今天战果颇丰。看你,别对我就跟仇人似的!输了多少?我把赢的给你分点儿••••••”
“还有你他妈这么贱的人没?我输钱,我高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还用的着你给我分点,施舍我呐?你快滚你妈的••••••”李东山连推带搡,踢踢打打地把大傻撵出门外。
“呯”得关上了门。李东山手扶着门把手,靠在门板上,喘着粗气,大概是身体被酒拿得太狠了,突然爆发之后,竟有一阵阵的晕眩感。
隔着门板,可以听到大傻像是面对着门,气喘如牛。良久,大傻突然大喝一声:“操!都他妈疯了是不?”随后,“咚咚咚”地大步而去,半路上不知把谁放在过道上的一个玻璃瓶子一脚踢飞,“稀里哗啦”地碎了满地。
大傻这家伙哪都好,就是有时太没有眼力价儿了••••••李东山靠着门板,这么安慰着自己。他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
李东山经过这么一折腾,头脑愈发清醒了。他慢慢地走回去,坐在床边,环顾着这个熟悉安静的屋子,心头竟泛起一丝孤冷、凄凉的感觉。
不能再从这里住下去了,要找个地方,一个以供自己慢慢舔伤口的地方。
他随即想到家••••••是啊,自己好久没有回去住过了。想到了回家,他心里顿时对那个熟悉的地方,升起了一阵只属于那里的、久违了的暖意。
李东山在家这段时间里,倒很安适。家里人联想前后,大概猜到了一些,什么也没有多问。为了打发掉时间,他没事开始翻阅,从马静妍那里借来,没来得及还的一大摞书。
当他过米歇尔的《飘》时,竟发现自己对马静妍和郝思嘉对卫西里的感情居然有几分相似:都是多年来,钟情自己心中的一个幻影••••••
尽管郝思嘉错看了卫西里,可她尚有白瑞德值得倾心追回••••••而自己呢?
他有时会想,即使他真的能和马静妍在一起又能怎么样?真的能像幻想中的永远那么和美吗?答案是他不能估量的。
可至少到现在,马静妍在自己的记忆里,始终是那么完美••••••
若经这么一想,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那份失落和痛苦,似乎不觉得那么撕心裂肺的了。这大概也算是一剂自我安慰的良药吧。
这些日子,他也曾想起过从前的种种,有时也会深刻地反省一下——过去自己行事一贯那么随性,难道就没有给别人带来过痛苦吗?
“有的,一定会有的••••••”李东山这时嘴上不自觉地磨叨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