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将几人神色尽收眼底,眸光闪了闪,又道:“你们闲来也无事,多做几个漂亮些的荷包,将来若是到了贵人家中打赏下人,拿出来也体面。记得,都做好一些!”
几人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大夫人不说,她们也不敢问,恭敬地道了声“是”,便先后离开了。
回到海棠院,华珠早早地洗漱完毕,把巧儿她们赶回了自己屋子,巧儿说留个人值夜,也被华珠拒绝了,谁知道他们会写多久的纸条?
华珠一边绣着荷包,一边等小鸟儿。
亥时,小鸟儿如约飞来。
“在做什么?”
字迹明显比昨晚的有力了许多。
华珠舒了口气,提笔回信,“被逼着绣荷包,手都绣疼了。你呢?伤口还疼不疼?能下地走路了吗?”
收到纸条时,七宝正带着太医为廖子承换药,太医为廖子承清洗伤口、取药、涂药,疼得廖子承冷汗直冒,末了,太医又交代,伤到了筋骨,七天之内不要随意下床。
“不疼了,今天到花园走了一圈。新府邸怎么样?”
华珠看着纸条,软软地笑,提笔写道,“不知道,还没仔细看。”
“那你这一天都做了什么?”
华珠咬咬唇,红着脸回复,“在等你的信。”
“年华珠,你真肉麻。”
华珠噗嗤笑了,笑完,却又有些愤愤,敢说她肉麻?果断提笔,画了只大乌龟。
这一次,小鸟儿迟迟不来,华珠以为廖子承生气了,不由地有些后悔,他那人一看就开不起玩笑,自己干嘛非得画只乌龟讽刺他?后悔着后悔着,小鸟儿终于来了。
华珠眼睛一亮,上前拆下绑在鸟腿上的纸条,摊开,是一张非常俊逸的头像,栩栩如生,仿佛缩小版的廖子承。下面,横着一句话——“交换自画像完毕。”
华珠的脸……瞬间绿了!
“二小姐,老爷来了。”
屋外,突然响起巧儿的声音,华珠吓了一跳,短暂的木讷后,一把抓起小鸟儿塞进了箱子。想把纸条藏好,这时,年政远已经打了帘子进来。
华珠索性一屁股坐在了书桌上!
“父亲,这么晚,你怎么来了?”笑眯眯的,没有行礼。
年政远走过去,摸着华珠的小脑袋,宠溺地说道:“来看看你,怎么不睡觉,坐到书桌上来了?”
“呃……这个……”华珠眨了眨眼,讪讪地道,“姐姐的院子有个小书房,最后帮卢高和吴妈妈打官司的那段时间,小书房到处都是书,没地方坐,我只能坐书桌,可能习惯了。”
年政远叹了口气:“你母亲每年都往卢家送钱,谁知全被那黑心的亲戚给贪了。”
这是不希望华珠怪罪大夫人。
华珠明白,大夫人愿意给钱已经仁至义尽了,没必要去管卢家人的去向。卢高伏法被送往边疆后,廖子承彻查了六年前的死亡名单,将漏掉的军士性命全部补刻上的烈士纪念碑,其中包括卢有志与卢永富。吴秀梅得偿夙愿,了无牵挂地回了福建,帮华珠打理福建的店铺与田庄。
事情发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华珠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对了父亲,你知道是谁举荐你入京的吗?”
年政远浓眉一蹙,凝思道:“我也不清楚,反正二月十八号就突然接到文书,让即刻携带家眷入京赴任。当时我还以为刑部接了什么破不了的大案子,非我出马不可呢!可是我来了刑部这么些天,全在学习刑部的规矩与制度,根本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华珠的嘴角抽了抽,又听得年政远笑呵呵地道:“哎呀,你父亲人到中年开始走大鸿运啦!你看,七个月之内,我连升三级,又有了一座这么豪华的府邸!”
“这府邸是朝廷赐的,还是咱们自己买的?”
“买的。我一个四品刑部侍郎,还不够资格让朝廷赐宅子。不过这座府邸的风水、地段、景致……各方面都好得不得了!”
“花了不少钱吧?”
“没有!所以我才说我走了大鸿运啊女儿!地契、房契,还有府里所有的陈设加起来,才花了不到两千两!”
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座普通的两进院落都能卖到二百两银子,那还是在非常偏僻的地方。这一带是贵人区,所住居民非富即贵,居然这么便宜?!
华珠狐疑地挑了挑眉:“谁卖的?原先的主人是谁?”
年政远笑得合不拢嘴儿:“一个姓高的商户,他们要搬回蜀地老家,急着脱手便卖给了我。哈哈,你说我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先是有人举荐父亲为刑部侍郎,再是有人以绝对赔本的价卖了父亲一座府邸。这些……真的只是运气好?华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若是廖子承摊上这事儿,她估计就信了,毕竟人家的能力摆在那里。可……不是她非得长他人之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如果以断案能力作为一项重大的考核标准,她父亲绝对是刑官中的不良品。
那么,那个藏在幕后的人究竟想从他父亲、或者从年家,得到什么?
三月二十九,余诗诗给大夫人下了帖子,邀请她带三个小表妹到皇家园林赏花。皇家园林位于长安街以北的一处群山环绕的行宫内,太后与圣上每年都会去那儿避暑,但每年春秋两季,行宫都会对外开放,允许游客参观。
不过自己参观,与跟襄阳侯府的家眷结伴参观意义大不相同。大夫人高高兴兴地带着女儿们上了马车。
年丽珠打扮得花枝招展,仪态万方地坐在大夫人身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听说梅姨娘偷偷花大价钱请了教习嬷嬷教导年丽珠,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效果不错。
与年丽珠立竿见影的成效相比,年希珠的减肥无疑是失败的。大夫人不让她多吃饭,回了屋她便猛吃糕点。大夫人发现之后连她的糕点也禁了,她就跑到年政远的书房,哭着喊肚饿。年政远心软,加上父亲看女儿永远都觉得貌若天仙,便也不认为她会因此而嫁不出去。这不,一段时间下来,华珠反倒觉着年希珠的体重有所增加了。
马车驶过襄阳侯府,这里原本是一座神策军中尉的府邸,居住着北齐史上任期最长的神策军中尉,他曾靠着十万神策军保护过三任皇帝,是不折不扣的三朝元老。在他把持朝政的期间,神策军的发展达到了巅峰状态,连皇帝都能废黜。
正所谓物极必反、月盈则亏,无所不能的神策军也没能逃过衰退的厄运。神策军中尉一职非太监不能胜任,那名中尉纵然再权倾朝野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后面,他学着别的宦官在民间收养了几个孩子,打算替自己养老送终。可惜其中一个儿子起了谋逆之心,偷了他兵符,率领神策军杀入皇宫逼皇帝下台。
那一次,好巧不巧,还是少年的染老将军伴在君王右侧。染老将军当机立断,拔剑砍了那个反贼的头颅,又率领染家亲卫杀入府邸,将中尉一并杀死。神策军群龙无首,逐渐走了下坡路。到现在,神策军已经形同虚设了。倒是将神策军挤出政治舞台的染家逐渐登上了北齐第一权贵的宝座。
所以,民间有传言,襄阳侯府之所以在一夕之间崛起,就是因为他们与染家结了姻亲。
马车又行进了一段路程,拐入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尽头是一方开阔的天地,停了许多华丽的马车,其中也包括襄阳侯府的。
襄阳侯府的管事妈妈认出了年府马车,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年夫人,年小姐!”
车夫为大夫人挑开帘子,大夫人与三个女儿下了马车,赏了妈妈一个装了银子的荷包。
那妈妈笑容满面地说道:“年夫人头一回来碧芳园吧,老太君和大姑奶奶在花园儿赏花呢,我这便叫人领您和千金们过去!”
“有劳。”到底是颜家的嫡出千金,大夫人的容貌气度丝毫不逊于久居京城的贵妇。
一名身着粉红色褙子的小丫鬟领着她们来到了碧芳斋附近的花园,一片花海中,余老太君斜靠在放了厚垫子的大长椅上,左边坐着一名穿鹅黄色白梨花褙子、杏色短春裳与素白罗裙的美丽少妇。她挽着老太君的胳膊,笑盈盈地不知讲了什么,逗得老太君哈哈大笑。
老太君另一边坐着的穿浅绿色华锦裙衫、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用帕子掩面,也轻轻笑着。
“老太君,年夫人和年小姐们来了。”丫鬟迈着碎步上前,恭敬地禀报了一声。
老太君忙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向了大夫人与华珠三姐妹,招了招手:“快来快来,让我瞧瞧。”
大夫人上前,要对老太君行礼,老太君嗔了嗔她:“我又不是你瞧你,你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看的?”
大夫人知老太君是不愿她多礼,便笑着道:“华珠、丽珠、希珠,快来拜见老太君、侯夫人和世子妃。”
华珠三人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老太君好,侯夫人好,世子妃好。”
老太君含笑的眸光扫过三名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看见年希珠时微微抽了抽唇角,太胖了吧,怎么养的?随后又看向华珠与丽珠:“都是可心的孩子,比我家那几个泼猴儿强多了。”
说的是世子与世子妃的孩子。
世子妃笑了笑,拿出三个小金锁递到了华珠、年丽珠与年希珠的手上:“你们谁是谁?多大?我都快分不清了。”
三人依次报了自己名讳与年龄。
世子妃拉过华珠的手,对老太君与侯夫人笑着道:“瞧,这可是那位砸了二弟招牌的姑娘!才十四,大我儿子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不若老祖宗做主,让她给我做儿媳吧!”
一园子人全都笑了起来。
“你呀你!”老太君手指着她,又好气又好笑,看向大夫人道,“别被她吓到,京城里的姑娘,十个有九个被她攀过亲了。她就这性子,生怕我重孙将来找不到媳妇儿!”
大夫人自然不生气,她就根本没有当真,余世子的嫡长子,岂是华珠这种庶女可以高攀的?来之前她还有些担心华珠与余斌对簿公堂一事会得罪了襄阳侯府,照眼下看来,她们似乎对此毫无芥蒂。大户人家,胸襟就是不同!大夫人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
侯夫人看了华珠一眼,眸光微微一闪,温声笑道:“的确是个标致的姑娘,我一看就喜欢。”
世子妃就笑着抬杠道:“母亲,您喜欢也没辙了,您两个儿子都娶妻了!倒是我呀,我儿子单身,我是有机会的!来来来,年夫人,我们交换一下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再商量一下聘礼,咱今儿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
老太君拿起一颗果子朝她脑门儿砸了过去,嗔道:“泼猴儿,吓着客人了!”
世子妃忙捂住被砸中的地方,蹙眉道:“哎哟,今儿出师不利,不是个好日子,改天吧,年夫人记得啊,不许把华珠给了别人!”
这样的玩笑话,不知骗了多少妇人,现在全京城谈起襄阳侯府的世子妃,仍有不少恨得牙痒痒呢。大夫人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当然不会被世子妃忽悠到,就应景地笑了笑:“好啊,那我等世子妃上门。”
年丽珠与年希珠被晾在一边,都有些尴尬。年丽珠揉了揉帕子,眸光发冷,却依旧笑得灿烂。年希珠索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耷拉着脑袋瞪华珠。
侯夫人察觉到了两位小姐的情绪,忙吩咐人看座、端上点心,又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如在家都读些什么书,觉得京城与福建有何不同云云。
年丽珠与年希珠神色稍霁。
大夫人拉着华珠坐下,俨然一对亲厚的母女,这一幕落在两姐妹眼里,又为华珠拉了不少仇恨值。从前,大夫人最讨厌华珠,虽不至于做得太明显,可也不会差别对待。眼下,大夫人竟像带着年绛珠那边带着华珠……
年希珠拿起一块酥糖,小声道:“三姐姐,我们再也不要跟二姐姐玩了。”
年丽珠揉了揉帕子,点头道:“哦,好。”侧目看向华珠,目光下移,落在大夫人与华珠双手交叠的地方,眼底……闪过一丝浓浓的艳羡。
“诗诗和婳儿、姝儿没来吗?”大夫人纳闷地问,余诗诗给她发的帖子,没理由不出现。婳儿如今是襄阳侯府的二奶奶,姝儿也住在襄阳侯府,据说是照顾颜硕。
侯夫人就道:“婳儿有些不舒服,姝儿扶她去厢房歇息了。诗诗说有位朋友要来,她到门口去等了。”
自己是余诗诗的姑姑,也没资格叫余诗诗等,也不知余诗诗等的人是谁?大夫人心头冷笑,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婳儿是水土不服吗?”
世子妃就笑,笑得颇为神秘:“这可不是水土不福,是水土太福,香火旺盛!”
“啧!”老太君又嗔了她一眼,“都没完全稳妥的事儿,你急着显摆啥?”
世子妃走到老太君身边坐下,一手抱着她胳膊,一手拍着自己胸脯道:“妥!我当初不也一承雨露便怀上了?容易怀的人呀,怀的也稳!老祖宗您就信我一回!”
原来,颜婳怀孕了。
大夫人讲了好些恭喜的话。
华珠安静地吃着软香糕点,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或许是一切与前世的发展太大相径庭,华珠竟有些难以置信。
不多时,余诗诗来了。她挽着一名穿深蓝色鎏金蝠纹褙子、金色妆花长裙、面容慈祥却略显憔悴的老夫人。
老太君嘻嘻哈哈的神色在看清那位老夫人的一刻,突然变得僵硬,丢了手中的果子,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几十年没出过院子了,今儿怎么有兴致跑到园子里来赏花儿?不怕闪到腰!”
华珠没想到看似开朗俏皮的余老太君会讲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不由地朝那位被余诗诗搀着的老夫人看去。老夫人双鬓斑白,容颜憔悴,可五官的轮廓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曾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华珠凝了凝眸,总觉得她看起来面善,不知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大夫人见华珠一脸疑惑的样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为她解了惑:“染老将军的妻子。”
原来是染老夫人,可她没见过她,为何会觉着她面善呢?华珠挑了挑眉,又想起来京城的路上,颜博为她科普过的一些京城的时局,三大家族:沈家、染家、余家。沈家乃文界翘楚,拥有世袭丞相的资格,非常低调;染家是兵界神话,掌控着全北齐大半兵马,比之当年的神策军有过之而无不及。颜博还说,余家主之所以能成为襄阳侯,全赖于他二弟与染小姐的联姻。
这位染小姐并不是叱咤风云的染神将,而是余诗诗的二婶,一位爱种兰花、爱写书法的普通女子,名唤如烟。
但婚后不到五年,染如烟便与余二爷和离了,两家的关系也崩盘了。
余诗诗头皮一麻,松开了搀扶着染老夫人的手,温柔地说道:“今儿天气不错,我约了老夫人前来赏花。”
余老太君冷冷一哼:“染家的园子可不得比御花园大,需要跑到行宫来赏花?风大,玉湖的水都快被吹干了,我要是您呀,就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玉湖的风吹瞎了眼睛!”
“你……你……你……”染老夫人的身子在听到“玉湖”二字时,突然变得紧绷,随即,她捏着全都开始发抖,先是胳膊,再是双腿,最后连面部也跟着抖了起来。
华珠暗觉不对劲,想开口阻止染老夫人越来越激动的情绪,却晚了一步。
染老夫人朝后直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