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行尧端着架子不接,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懒懒地道:“我不认路。”
她莫名其妙地卡壳了,停滞一秒,说:“定位——”
“知道有定位,还愣着做什么。”他语气近似耍无赖,扬扬下巴,“开车吧。”
她轻咬着唇,胸腔倏地蹿起一股无名火,自心肺一路摧枯拉朽烧至喉头。
“我的车技莫总也知道,”她用力地关上车门,斜眼看他,“保不准把您的车开散架了。”
他但笑不语。
车程很堵,茶馆建在郊区,林初戈开了约摸二十分钟也没开出商业区,窗外车水马龙,她远眺着信号灯不说话,他也不开口,像暗中较劲似的,气氛压抑至极。
耐心一点点殆尽,她不免迁怒于周远宁,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周远宁附庸风雅爱讲究。
莫行尧望了望车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问她:“介意吗?”
林初戈侧目,看清他手中的东西,不假思索道:“介意。”
长久的等待令她心生烦躁,见他静默地放下烟盒,英俊的侧脸罕见地浮着一丝阴郁,她思量着烟瘾也是瘾,心下有些不忍。
“你想抽就抽,不用忍。”她自嘲地一笑,他冷脸对她这么多天,这个时候反倒顾及起她的感受。
他嗯了声,音质低沉如梦呓。
等了片霎也没闻到烟味,林初戈忙里偷闲看他一眼,他闭眼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
她转过头全神贯注地开车,直到抵达目的地,男人仍紧闭着双眼。
停下车,她没有急着叫醒他,默默地端视着他,一颗心宛若被云絮充盈着,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享受着难得一求安宁祥和的气氛,一秒也不舍移开眼,双眼仿似画笔,一次次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
良久,她直起腰缓缓向他靠近,即将吻上他的薄唇时,她没来由地胆怯起来,转而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还未退回驾驶座,后脑勺忽然被一只厚实有力的大掌扣住。
闭目假寐的男人缓慢睁开眼,促狭地笑:“这习惯还没改?”
似曾相识,他的反应一如当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光洁的前额,她脸晕起酡红,垂下眼帘,试图挣脱他的手掌。
他力气很大,死死扣着她的后脑勺不放,似有若无的须后水气味钻入鼻中,那气味似是有形的,一股凉意漫入心肺。
她微恼,不喜被人约束着手脚,大力地拍打他手臂:“放开,周远宁还在等你。”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流连于她微醺的面颊,她右眼尾有颗淡且小的痣,他定定地看了会,才挪开视线。
触及白中透着粉色的脖颈,他撩开她的长发,如同抚琴一般,冰凉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柔嫩白皙的颈项。
他力度稍减,她趁机挥开他的小臂,平复了心神,媚笑道:“莫总情不自禁了?”
莫行尧见不惯她虚与委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径自打开车门跨下车。
林初戈听着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右手绕到脑后摸了摸,仿佛他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后颈上。
☆、第4章 故人重逢(4)
茶馆布置得极像旧时代的风月场,空气中翻腾着清淡的香气,低回婉转的筝声在室内回荡。周远宁一人坐在一张红木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身后的屏风绘着一幅黛玉葬花图,两边垂下镶着金丝的玫红帷幔,帘后隐约晃动着人影。
见到他们,周远宁先是一怔,随即站起身道:“莫总,林总监。”他没带女伴,莫行尧却美人在旁。
周远宁长相生得阴柔却不女气,双眼狭长幽深,眼尾轻弯,唇角天生微翘,未语先笑。
林初戈睃一眼身旁的男人,见他面色无异,才笑着说:“路上堵车,周总等了很久吧。”
周远宁摇摇头:“我也刚到。”
两个男人一坐下,省去了寒暄客套,直奔主题。
林初戈坐在边上插不上话,论相貌谈吐,周远宁并不输给莫行尧,她边喝着茶,边听他们说着“发布费”、“广告版面”、“合同期限”,视线在两位气质迥然的男士之间溜来溜去。
他们都没带合同,口头谈妥之际,那壶碧螺春也全进了林初戈的肚子。
眼见莫行尧同周远宁相视一笑,握完手后准备丢下她走人,林初戈飞快地说了句“周总再见”,快步跟上男人。
出了茶馆,林初戈晃晃悠悠地走着,笑道:“莫总让我来干嘛?过场子?还是给您充当临时司机?”
莫行尧恍若未闻,开了车门坐进车中。
林初戈懒懒散散倚在驾驶座上,指尖有意无意缠绕着发尾,柔声道:“难道莫总吃醋了?别误会,我和周——”
“误会你和周远宁?”他笑得很是不屑,“你未免太自信。”
笑意凝在唇边,她心里有些后悔,告诫过自己无数次不要去招惹他,但一见到他就破功,下意识地就想勾引他、刺激他,结果每一次都碰一鼻子灰。
莫行尧这几日看腻了她造作的笑容,现下见她低着头像挨训的学生一样,胸腔中又升腾起丝丝缕缕的恼意。
他抬手松了松领带:“这段时间你见到一个男人就要搭台子演戏,不累么?”
林初戈绽开治艳的笑容,两条胳膊柔似无骨,怯怜怜地环住男人的颈项,拿腔作调道:“莫总,一日夫妻百日恩呀,说话那么刻薄做什么。”
她将两个“日”字咬得极重,完全没有昔日闻色娇羞的模样。
淡淡的幽香萦绕在周身,他顽劣地抬抬眉梢,笑纹自唇边荡漾开来:“林初戈,你倒真变了不少。”
她也笑:“莫总不也是,人总不能一成不变吧。”
他没有推开她,有如黑水银般的眼紧锁着她。
仿佛受了鼓舞似的,林初戈再度开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你是不是还认为你考虑得长远,而我却被一时的欢愉蒙蔽了眼?”
好似唱川剧的戏子,一眨眼,他就变了脸,凉阴阴地看着她,擎住她的手腕生生将她压倒在驾驶座上。
脑袋猝不及防地撞上椅背,她拧起眉头,手脚挤成一团,心肺似是被磨成肉浆,一阵阵痛意淹上来,攥住手腕的桎梏无法甩开,反而愈发地用力,她压抑了数日的火气一股脑儿冲上头顶。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她仰头望着他,胸脯急促地起伏,“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我自认是毫无保留地喜欢你,陪吃陪读陪玩陪-睡,也没有哭天抢地要你负责,甚至不需要你做劳什子艰难的选择。莫行尧,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微抿着唇,双眼牢牢看住她,眼神清凉入骨,她像是浸泡在冰冷的泉水中,缓慢地下沉,卷长的头发刺挠着脖颈后背,浑身难受不堪。
“请你把手松开,”她面有愠色,“或者你认为不处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自己说话就没有底气?”
他冷漠得如同一尊雕塑,不放开她,也不说话。
忆及他先前蹙眉的神情,她低不可闻地叹了声,只一瞬,便笑吟吟地凝视着他。
她轻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指甲在他脸上刮蹭着,边笑边说:“莫总,我不想玩车震。”
他立刻收手,仿佛同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语气如常:“开车。”
右手腕上印着一道触目的红痕,林初戈将衣袖向前拉了拉,勉强盖住那道痕迹。她皮肤薄而敏感,摁久了会起红印子,一时半会都无法消退,他知道,却没有控制力气。
她为了一个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自己,与林雅季又有何不同。
林初戈把钥匙插-进锁眼中,汽车一摇一晃地发动。
这几天她都没好好吃饭,之前又折腾了一番,那壶碧螺春此刻正在体内作乱,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意漫上喉咙,她捂住嘴,急忙降下车窗。
莫行尧眉心微皱:“你又怎么了?”
她轻轻翕动嘴唇:“有点想吐。”
他狐疑地朝她的小腹投去一瞥。
“我没怀孕。”她觉得好笑,“也不可能怀孕。”
他身躯轻微地晃了一下,敛眉垂眸,低而缓地问:“什么意思?”
她心知他误解了后一句话,掐着虎口解释道:“放心,我没有堕过胎。我妈未婚生下了我,你觉得我会像她一样蠢?我的意思是,我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生育。”
“也是,你总是这么理智。”莫行尧扭动车钥匙,熄了火,汽车停止晃动,他抽下钥匙,淡声说,“下去走走。”
她以为他会问原因,可他却没有,好像他怒气冲冲地质问自己,只是她的错觉,内心坚信不疑的想法陡然崩塌。
林初戈忍着一腔呕意,摸索着开门下车。
她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附近有一座天桥,桥下流着滚滚滔滔的江水,且这一带建了不少的高校,是有名的大学城,这座天桥便成了情侣圣地。
等她回过神来,他们已到了桥下,游人如过江之鲫,扑簌簌的风声交织着恋人们的嘤声细语,在耳旁奏出一曲经久不息的情歌。
她笑笑:“莫总,您不是说不认路?”
他默然地立在一旁,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熠熠的金边。
日已西沉,江水卷着浪花拍打着岸边,寥戾的秋风呼啦啦地吹过,身上的套裙太单薄,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莫行尧看在眼里,本能地脱下西装,只字不语地递到她面前。
林初戈望着烟灰色的西服,不敢接。
《围城》里说,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他未必不懂这层意思,明摆着不想和她牵扯上关系,却又将衣服递给她。
既然无意垂钓,又何必扔下鱼钩,抑或是他的所作所为都遵从内心,像她一样理智归降于意识?她吃不准他的想法。
两人站在江边僵持,发丝被厉风吹得唰唰作响,她犹豫一会,还是穿上了他的西装。
“莫总就不怕我三更半夜去您家还衣服?”他的西装穿在她身上大且空,她嗅着熟悉清冽的气味,拢了拢衣角。
“有什么好怕的。”他意外地笑起来,顿了一顿,“又不是第一次借衣服给你。”
她转头看向江水,眼中映着粼粼波光:“还记得?”
“还记得。”他沉声答。
那种极度窘迫之时被他解救的心情,她毕生难忘。以前,她捏紧西装的袖口,像明知将死却仍旧抓着悬崖边上的树枝的人一样。
林初戈裹紧衣服,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拨了方苓的号码。
电话那边的女人审惯了犯人,嗓门嘹亮,咋咋呼呼地问她在哪,她说出地点便掐断通话。
掉过头来,发现他正看着她,林初戈歪着脑袋卖俏道:“我今晚有约,还请莫总自己开车回去。”
莫行尧转过身,脊背抵着护栏,天桥上行人熙来攘往,一对对情侣如胶似漆,亲密得宛若藤缠树树缠藤。
迎着耀眼的夕阳,他微眯起眼,声音沙哑:“你后悔吗?”
“不后悔。”她答。无论是和他在一起,还是放弃他。
林初戈垂眼盯着鞋尖,踟蹰片刻,小声问:“你……还爱我吗?”
他没有回答,漫长的寂静中她的心越来越冷,风声飒飒,犹如开战时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