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这一天晚上,鸿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跄走进房来,皮鞋也没脱,便向床上一倒。他没开灯,曼璐却把床前的台灯一开,她一夜没睡,红着眼睛蓬着头,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又上哪儿去了?不老实告诉我,我今天真跟你拚了!"这一次她来势汹汹,鸿才就是不醉也要装醉,何况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着,闭着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个枕头"噗"掷过去,砸在他脸上,恨道:"你装死!你装死!"鸿才把枕头掀掉了,却低声喊了声"曼璐!"曼璐倒觉得非常诧异,因为有许久许久没看见他这种柔情蜜意的表现了。她想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她的态度不由得和缓下来了,应了一声"唔?"鸿才又伸出手来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干什么?"随即一扭身在他的床沿上坐下。
鸿才把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后我听你的话,不出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么条件?"鸿才道:"你不肯的。"曼璐道:"你说呀。怎么又不说了?我猜你就没什么好事!哼,你不说,你不说——"她使劲推他,搥他,闹得鸿才的酒直往上涌,鸿才叫道:"嗳哟,嗳哟,人家已经要吐了!叫王妈倒杯茶来我喝。"曼璐却又殷勤起来,道:"我给你倒。"她站起来,亲自去倒了杯酽茶,袅袅婷婷捧着送过来,一口口喂给他吃。鸿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么越来越漂亮了?"曼璐变色道:"你呢,神经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搁,不管了。
鸿才犹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道:"其实要说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尽想着她。"曼璐道:"亏你有脸说!你趁早别做梦了!告诉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实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儿还是给人家做姨太太?你别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胚——"鸿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闹着玩儿,你这人怎么惹不起的?我不睬你,总行了?"
曼璐实在气狠了,哪肯就此罢休,兀自絮絮叨叨骂着:"早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算你有两个钱了,就做了皇帝了,想着人家没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认得钱的。你不想想,就连我,我那时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钱!"鸿才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道:"动不动就抬出这句话来!谁不知道我从前是个穷光蛋,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滥污货!不要脸!"
曼璐没想到他会出口伤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骂我!"鸿才两手在床沿上,眼睛红红地望着她,道:"我骂了你了,我打你又怎么样?打你这个不要脸的滥污货!"曼璐看他那样子,借酒盖着脸,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来,又是自己吃亏,当下只得珠泪双拋,呜呜哭了起来,道:"你打,你打——没良心的东西!我也是活该,谁叫我当初认错人了!给你打死也是活该!"说着,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鸿才听她的口风已经软了下来,但是他还坐在床沿上眱着她,半晌,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来,依旧睡他的觉。他这里鼾声渐起,她那边哭声却久久没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许是借此下台,但是哭到后来,却悲从中来,觉得前途茫茫,简直不堪设想。窗外已经天色大明,房间里一盏台灯还开着,灯光被晨光淡了,显得惨淡得很。
鸿才睡不满两个钟头,女佣照例来叫醒他,因为做投机是早上最吃紧,家里虽然装着好几支电话,也有直接电话通到办公室里,他还是惯常一早就赶出去。他反正在旅馆里开有长房间,随时可以去打中觉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亲打电话来,把从前那小大姐阿宝的地址告诉她。曼璐从前没有用阿宝,原是因为鸿才常喜欢跟她搭讪,曼璐觉得有点危险性。现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觉得
身边有阿宝这样一个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鸿才。她没想到鸿才今非昔比,这样一个小大姐,他哪里放在眼里。
当下她把阿宝的地址记了下来。她母亲道:"昨天你二妹回来,说你好了些了。"曼璐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来看妈。"她本来说要请她母亲来住两天,现在也不提了,也是因为她妹妹的关系,她想还是疏远一点的好。虽然这桩事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与她母亲相干,她在电话上说话的口吻却有点冷淡,也许是不自觉地。顾太太虽然不是一个爱多心的人,但是女儿现在太阔了,贫富悬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多着点心,当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来玩,奶奶也惦记着你呢。"
自从这一次通过电话,顾太太一连好两个月也没去探望女儿。曼璐也一直没有和他们通音信。这一天她到巿区里来买东西,顺便弯到娘家来看看。她好久没回来过了,坐着一辆特大特长的最新型汽车,看衖堂的和一些邻人都站在那里看着,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了。她的弟弟们在衖堂里学骑脚踏车,一个青年替他们扶着车子,曼桢也站在后门口,抱着胳膊倚在门上看着。曼璐跳下汽车,曼桢笑道:"咦,姊姊来了!"那青年听见这称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转目光向曼璐这边看过来,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闪电似的,也正在那里打量着他,他的眼神没有她那样足,敌不过她,疾忙望到别处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个穿著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来曼璐现在力争上游,为了配合她的身分地位,已经放弃了她的舞台化妆,假睫毛,眼黑,太红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这样正是自动地缴了械。时间是残酷的,在她这个年龄,浓妆艳抹固然更显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也只有更像一个中年妇人。曼璐本来还不觉得,今天到绸缎店去买衣料,她把一块紫红色的拿起来看看,正考虑间,那不识相的伙计却极力推荐一块深蓝色的,说:"是您自己穿吗?这蓝的好,大方。"曼璐心里很生气,想道:"你当我是个老太太吗?我倒偏要买那块红的!"虽然赌气买了下来,心里却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