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的向衖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衖堂的却看见了他,他从小屋里迎了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衖堂口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衖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衖堂的和他点头招呼,世钧便带笑问道:"顾家他们搬走了?"看衖堂的笑道:"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两封信,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说着,便从窗外探手进去,在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连忙一偏身让开了。向来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因为没有用佣人,所以看衖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衖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账,独有顾家的事情他却不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象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的,他们不说,人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衖堂的喃喃的道:"刘家……好象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说上北火车站嚜。"世钧心里砰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情愿的想法。豫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可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豫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恋恋。但是两三年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豫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个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衖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圈形的酱油溃,想必看衖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衖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衖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到这一带来叫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子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衖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五香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去叫了一辆汽车,赶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沉。我叫沉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技,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在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了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拔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他等世钧走进去,依旧把门闩上了,然后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煤屑铺的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皮鞋的,仆人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的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的又由近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阿宝鬼鬼祟祟的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太太叫我?"阿宝略点了点头,附耳说道:"叫你到后头房去看着。留点神!"张妈听见这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他,径自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