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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四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或是用什么花纸,一切都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说:"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忽然很愤激地说:"我不懂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象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万倍。"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这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直到现在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两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你来得真巧,我正想给你写信呢。我弄了个奖学金,到美国去,去当穷学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没办法,我看看这儿也混不出什么来,搞个博士回来也许好点。"世钧忙问:"到美国什么地方?"叔惠道:"是他们西北部一个小大学,名不见经传的。管它呢,念个博士回来,我们也当当波士。你有兴趣,我到了那儿给你找关系,你也去。"世钧笑道:"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简单。"叔惠笑道:"听你这口气,你要结婚了是不是?"世钧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以为是曼桢,倒真有点窘,只得微笑道:"我就是为这桩事来跟你商量商量。我跟翠芝订婚了。"叔惠愕然道:"石翠芝?"说着忽然怪笑了起来,又道:"跟我商量什么?"他那声口简直有敌意,不见得完全是为曼桢不平,似乎含有一种侮辱的意味。世钧觉得实在可气,在这种情形下,当然绝对不肯承认自己也在狐疑不决,便道:"想找你做伴郎。"叔惠默然了一会,方道:"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安份守己,做个阔少奶奶的丈夫。"世钧只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地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迁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世钧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世钧道:"就是最近。"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从前你记得,我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他这口吻好象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轻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的踏上人生的旅程。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呜长鸣,烟囱里的,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动身在即,恐怕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饭,饭后又谈了一会才走,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住了几天,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们的喜期的前一天来到南京。办喜事的人家向来是闹哄哄的,家翻宅乱,沈太太在百忙中还替叔惠布置下一间客房。他们自己家里地方是偪仄一点,可是这次办喜事排场倒不小,先在中央饭店举行婚礼,晚上又在一个大酒楼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楼上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红丝绒小坎肩,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式样。叔惠远远的在灯下望着她,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她道贺因为她和一鹏订了婚,现在倒又向她道贺了。永远身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点感慨的。
    他是伴郎,照理应当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为他善于应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他们那一桌上也许因为有他,特别热闹,闹酒闹得很凶。叔惠豁拳的技术实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输,结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来大家轮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着起哄,大家又闹着要他们报告恋爱经过。僵持了许久,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叫他们当众搀一搀手就算了。这在旧式的新郎新娘,或许是一个难题,像他们这是由恋爱而结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气很僵,她只管低着头坐在那里,世钧又面嫩,还是叔惠在旁边算是替他们解围,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来来来,世钧,手伸出来,快。"但是翠芝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向叔惠呆呆的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尽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钧心里想,翠芝一定生气了,她脸上颜色很不对,简直惨白,她简直好象要哭出来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份人仍旧跟他们回到家里去,继续闹房,叔惠却没有参加,他早跟世钧说好的,当天就得乘夜车回上海去,因为马上就要动身出国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谢了一声,就悄悄的拿着箱子雇车走了。
    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子的人,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项也太低了,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道:"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是谁?"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讨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疯"了,某人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糖果,世钧就像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他们年轻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红色,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间。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两只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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