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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 人也是植物
    第六节人也是植物
    那么,你相信不相信机缘呢?
    刘汉香没有想到她会碰上老梅。在这个城市里,除了那个“他”,刘汉香一
    个人也不认识。这就像是把一个河沟里的小鱼儿扔进了大海,在呛了几口海水之
    后,她实在是不知道还会碰到什么……结果是她碰上了老梅。
    这个老梅大约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个子瘦瘦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发了白的
    蓝帽子,穿着一身很旧的中山服,两只胳膊上还缀着毛蓝布做的袖头。他慢吞吞
    地走在园艺场的林子里,每当他走过一棵树的时候,他就会停下身子,喃喃地对
    树说:“你好啊,兄弟。你好。”接着,当他走到一棵小树前的时候,他会拍拍
    那树,亲昵地说:“你好啊,年轻人,你好。”尔后,他会不时地扬一扬头上的
    破帽子,跟遇到的每一棵树打招呼……那神态实在是跟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差不了
    多少。
    刘汉香就是在园艺场的林子里遇到他的。她在这座城市里。整整游荡了一夜!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几乎是因了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阴差阳错的,使她顺着马
    路一步步地走进了这个设在郊区的林科所……等她方便过了之后,她居然喜欢上
    了这个幽静的、地上落满黄叶的园艺场。她在一棵银杏树下久久地伫立着……就
    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说:“孩子,你怎么这么忧伤呢?”
    蓦地,她转过脸来,看见了站在她身边的老梅。那一句“孩子……”就像是
    打开了一道闸门,她竟然一下子扑在了老人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老梅说:“我知道,你是想跟树说说话。人都有烦心的时候,烦了,就跟树
    说一说。树也有心,树比人好。”
    哭了一阵,心里好受些了,刘汉香说:“我要变成一棵树就好了。”
    老梅说:“你变不成树。树从不流泪,你见过树流泪么?”
    刘汉香说:“树不是人种的么?”
    老梅说:“最早的时候,树不是人种的,树是大自然的馈赠。人一代代地砍
    树,所以上天才罚人种树,人离不开树。”
    刘汉香就问:“老伯,你,你是干什么的?”
    老梅说:“我么,我就是一个种树的。”
    此后,使刘汉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么近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贴骨贴肉的
    近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陌路?而萍水相逢,仅仅是一面之交,又怎么会一下
    子融洽到无话不说的程度?!而且,她这样一个单身的姑娘,面对一个老男人,
    怎么就敢在这个林科所住下来了……说起来,这真像梦里一样。也许,他们两人
    都需要一个对话者,一个不知根底、也不用着意防范什么的对话者。
    也是住下之后她才知道,老梅曾经是这个林科所的所长。老梅在园艺场后面
    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摆满了栽种在盆子里的植物,那些盆景或大或小,千
    奇百怪,那些栽在盆子里的植物也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姿态,一处一处都曲
    曲虬虬……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微缩了的小型植物园。
    当刘汉香呆呆地看着院中的这一切的时候,老梅却淡淡地说:“不用看了,
    这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
    刘汉香说:“错误?”
    “是,错误。”接着,他说,“姑娘,我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好人。
    我一生犯过许多错误……”
    听了这话之后,再看那一处处盆景,刘汉香就觉得这院子里的植物挺冷清的,
    像是很久没人管理了,长荒了,的确是有些废园的味道……可她仍是不能理解,
    那些盆景,看上去一个个造形都是很奇特的,怎么会是错误呢?不过,这老头说
    话的语气,倒是让她觉得亲切。他居然说他不是一个好人?_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位老人,还是林科所的所长,他竟然会擀面条!
    这顿午饭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让她插手,自己亲自下厨房和的面,擀的面条。当
    刘汉香要去帮他的时候,老人说:“和面、擀面、切面都是很幸福的事情,你不
    要剥夺我的幸福好不好?”
    听他这么一说,刘汉香不由地笑了。
    老人的刀工很好,面切得很细。没用多少时间,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就端上
    来了,上边漂着一层油浸的葱花。也许是饿了,刘汉香吃得很香。吃饭的时候,
    老人告诉她说:“孩子,我看你是个善良的人。一个人善良不善良,从眼睛里是
    可以看出来的。可你心里有伤。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留下吧,在这儿多住几天。
    况且,你跟我这个老头挺投缘的。咱们也可以说说话。”接着,老人又说:“话
    是有毒的。有时候,声音就是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它会伤人。特别藏在心底里的
    话,熟人是不能说的。你给熟人说了,会惹很多麻烦;所以,只能给生人说。其
    实,所谓的陌生,只是一种距离,就像是一棵树与另一棵树,双方不在一个空间
    里存活,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就不会受到伤害。”
    不知为什么,刘汉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老头。这老头说话怪怪的,可他
    睿智,旷达。也许是长年跟植物打交道的原因,他的话语里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
    飘逸!同时,她也看出来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挺孤的。
    在林科所的这些日子里,黑夜是长了眼睛的。那些黑夜是由话语组成的,从
    心底里流出来的话语成了夜的眼,一颗心看着另一颗心,一脉一脉的流动着,显
    得平和,达观,湿润。当往事进入回忆的时候,它又像是一把被生活磨秃了的刀
    子,已没有了伤人的杀气,是钝出来的宽厚。不知怎的,这心一下子就松下来了。
    话是开心的锁,两个陌生人围坐在炭火前,开始了心与心的靠近。刘汉香自然是
    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老人,就像是一个孩子面对陌生、而又睿智的父
    亲;老人呢,更是敞开心扉,把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全都一古脑地端出来了……
    老人说:“平心而论,早年,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说起来,我也是一个农
    民的儿子。解放后才上的大学,那时候大学生还很少,物以稀为贵,可以说是凤
    毛磷角吧。我是学林业的,一九五七年大学毕业。一个学林业的,本是种树的料,
    可我毕业之后并没有去种树,你猜我干什么?砍树,一毕业就去砍树。我一九五
    七年毕业,一九五八年刚好赶上‘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那时候的口号是‘
    千军万马齐上阵,一天等于二十年,赶英超美!’于是我就跟着去砍树了。我整
    整地砍了一年的树,那时候人就像蚂蚁一样黑压压地扑进林子里,砍光了一个山
    头!由于我表现好,还发明了一种叫做‘顺山倒砍树法’,一下子把自己‘砍’
    成了一个模范人物,入了党,提了干,成了一个积极分子了。这些话,一般情况
    下,我是不会说的。说它干什么?说出来挺丢人的。其实,说白了,人也是植物。
    每个地域都有它特殊的植物和草木,那是由气候和环境造成的。人的成长也是由
    气候来决定的。我所说的气候,是精神方面的,指的是时代的风尚。什么样的时
    代风尚,产生什么样的精神气候,什么样的精神气候,造就什么样的人物。开初
    的时候,我也是想一心一意报效国家的,可没想到,我成了一个砍树的人……你
    要说发疯,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只能说老老少少都疯了,为了炼钢,为了赶英
    超美,就我所在的那个地区,所有的树都砍光了,砍得一棵不剩,这能是哪一个
    人的问题么?”
    接着,老人说:“我这个人是办过一些坏事的。所谓的好事坏事,也是过后
    才看清的。当时并不那样想,当时认为是‘挽救’……就是砍树那年,我当过一
    阵子青年突击队长。记得是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我把所有的队员集合在一起,
    开始点名。那时候是军事化管理,上工下工都要点名,结果发现少了两个人,一
    个是张秋雁,一个是王心平。秋雁是女的,王心平是男的,他们都是我的大学同
    学。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也认为自己‘为人正直’,就下令全体队员去找……结
    果一找就找到了,两人正躲在一棵大树的后边抱着亲嘴呢。往下就不用说了,当
    晚就开了他们两人的批斗会,这个批斗会是我主持召开的,让他们两人站在会场
    的中央,整整批了他们大半夜……那晚批斗会的口号就是两个字:无耻。那时候,
    不光我一个人觉得他们无耻,可以说,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很无耻。大家把他
    们两人围在中间,那时候开斗争会叫做‘过箩’,就是一群人围着,你从这边把
    他推过来,我从那边把她搡过去……后来,天亮的时候,张秋雁就不见了,于是
    就再发动人去找,结果是她挂在了一棵树上!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棵歪脖树,
    她的眼瞪得很大,目光里一片惊恐……哪个王心平,是个六百度的近视眼,后来
    补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下放到他老家去了。走的时候,他哭着说,我要早知道,
    就不亲那个嘴了,就那一口,这十六年学白上了,我是带‘帽儿’(右派帽子)
    归呀!现在想来,不就是谈个恋爱么,值得这样?我要说的是,当一个民族都发
    烧的时候,泼上一盆两盆凉水是不起作用的。认识也是要有过程的。那是一个提
    倡斗争的年月,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参加斗争的,不是斗争者,就是被斗者,没有
    例外。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气候。在这样的气候里,你要进步,只有斗争。你
    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学,吃的是助学金,我是一定要进
    步的,我生怕自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就事事冲在前头,一下子就成了这个气候
    里的活跃分子……”
    老人说:“后来我一直都是积极分子。我是个不甘落后的人,事事都要抢在
    前边。所以,在那些年月里,有那么一段,我是很红的。我办的第二件坏事,是
    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贴了一张大字报。那时候大字报铺天盖地,整个中国就是一个
    大字报的海洋,人人都贴大字报……不料,就是这张大字报惹出了事端。一个对
    我最赏识的老领导,在我贴了这张大字报之后,跳楼自杀了!当然,在那个时候,
    一个‘走资派’,死了也就死了,那时候叫做死有余辜,也没人说什么,可这件
    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其实,我那张大字报也没揭发什么,就写了一件小事,写他
    吃蒸馍剥皮……说实话,在我心里,也还有保护他的意思,因为别人写的问题比
    我写的严重得多,那时候写什么的都有,有写他是历史反革命的,有写他是国民
    党特务的,有写他乱搞男女关系的……多了。我也就写了他生活上的一些小问题。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有一次,我看他吃蒸馍剥皮,我真的非常吃惊。他是一个九
    级干部,资格很老,可他吃蒸馍剥皮,这也是事实。可就算是吃蒸馍剥皮,也罪
    不至死,是不是?可他就那么死了,当天晚上,他从被关的那栋楼房的窗户里跳
    了出去。那座楼是学院的标志性建筑,还是在他的主持下盖的,刚盖好,”文化
    大革命“就开始了,那楼一共七层,他从最高处跳下来,就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
    ……我想,这是饿人与包子的故事。在吃前八个包子的时候,他都不饱,到了第
    九个包子,他饱了。也许,是我让他伤心了。别人贴大字报,贴就贴了,无论说
    什么他都还能挺住,可我是他一手培养的,连我也贴了他的大字报,他就彻底绝
    望了。”文革“后期,他家里的人到处告状,说是我把他逼死了,我也因为这件
    事被审查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一直不服。现在想来,我的确是有责任的。
    也许,就是我把他逼死的……”
    当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尔后,他用火钳子拨了拨土盆里的
    炭火,接着说:“这件事,我一直不清不楚地背着。后来,我离开了原来的岗位,
    就下放到这个林科所来了。那时候,我已不愿再跟人打交道了,于是,我选择了
    树。我本来就是学林业的,可二十五年之后,我才找到了树。就在我找到树之后,
    我又犯下了第三个错误。”
    老人说:“来到林科所之后,离开了原有生活轨道,我就像是一条鱼被人甩
    在了干岸上,有很长时间不适应。生活是有惯性的,在斗争的环境里泡得久了,
    猛一下来到这么一个清静之地,当我重新面对树的时候,真的不太适应。这并不
    等于说我没想清楚,我还留恋什么官位,不是的。那时候我已想得很清楚了……
    可是,人就像火车一样,你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开,尔后突然刹车,那巨大的惯性
    仍然会带着你往前冲,它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就是惯性。
    你已经看到院中的那些盆景了,那就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那也是离开斗争之
    后,斗争的信号仍然在脑海里起作用的结果。不与人斗,就与树斗。要是说得更
    难听一点,不让你收拾人了,就收拾树。那时候,我利用当所长的便利条件,让
    人从山里挖了一些树根,搞了一院子盆景,当那些树长出枝条的时候,我就用铁
    丝把它们一道道地捆绑起来,压弯弄曲,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人为地搞成各
    种各样的造型……开初的时候,我还沾沾自喜,觉得这就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可是,突然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看着这满院的”扭曲“,那折、那弯、那捆、
    那绑,全、全都是病态呀!那不是植物的正常生长状态,那是一个一个的痛苦哇!
    树就是这样长的么?……”
    老人说:“后来,当我检索自己的时候,我发现,我身上是有‘穷气’的,
    那个‘穷’字一直伴随着我。人一穷,志必短。那所谓的‘进步’,只是一种藏
    在内心深处的图谋罢了。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是气候决定导向的。在你面前,我
    并不是想为自己辩护什么。我要说的是,我一直是一个跟着潮流走的人。从大时
    间的概念说,过程是不可超越的。也就是这些年,一个民族都醒了,我也醒了。
    不经过一些反复,人是很难认识自己的。况且,还有思维的惯性,那惯性也是很
    可怕的……当年,在”文革“中,我和我的女人斗了很多年,斗的很辛苦,也很
    虔诚。那时候,就在家里,我们俩对着主席像辩论,你一派,我一派,两种观点
    进行辩论,尔后是互相揭发,老天,揭着揭着就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了……那会儿,
    我们两个还互相比着背语录,你背一条,我背一条,背着背着,一激动就背错了,
    错了就对着主席像请罪,一次次地鞠躬、请罪。在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天天让我
    请罪……互相之间已没有了爱,只有恨。尔后,我们就分手了。从此,我成了一
    个孤家寡人。现在想来,那所谓的‘家庭革命’是多么滑稽,又是多么的可怕!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都渴望纯粹,可纯粹的结果却走向了极端。真是不敢想啊!
    ……”
    老人说:“现在,时代的气候变了,人也会跟着变。我成了一个种树的人,
    我喜欢树,树就是我的亲人。那时候我们有那么多的理论,现在想来,吃饱饭,
    过上好日子,才是最好的理论。”接下去,老人竟用求告的语气说:“孩子,种
    树吧。树是人类的天然庇护。你想一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树,会是什么
    样子?树是氧之源,也是水之源,是人类呼吸的根基,是大地之上的惟一可以给
    人类带来好处,而无任何不利因素的植物……你要是想种树,就来找我,找我吧。”
    刘汉香默默地望着老人,说:“树?”
    老人肯定地说:“树。”
    刘汉香像自言自语地说:“树能给人什么呢?”
    不料,老梅一下就火了,说:“树能给人什么?我告诉你——切!吃的、住
    的、用的,一切的一切!在某种意义上说,树是生命之源!”这时候,老人的眼
    亮得就像是两盏灯!他喃喃地说:“孩子,你要是有耐心,就听我给你讲讲树吧。
    你想听么?你愿不愿听?你不怕我唠叨吧?树……”
    刘汉香被打动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可是,紧接着,她说:“老伯,我有
    一个条件,你能答应么?”
    老梅说:“你说,你说。”
    刘汉香说:“我想当你的学生,在这里跟你学一年,就学植物,学种树。可
    以么?”
    老梅望着她,说:“一年?”
    刘汉香说:“一年。我可以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打扫卫生……这就算是
    我交的学费,成么?”
    老梅沉吟片刻,说:“还要加上一条。”
    刘汉香望着老人,迟疑了一下,说:“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做的!”
    老梅说:“——听我唠叨。你还不能烦!”
    刘汉香笑了,说:“成。”
    老梅说:“那就一言为定?”
    刘汉香说:“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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