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没有成功。
为了能够安乐死,我们专门把米米转去了一家小医院,她悄悄地和院方签了字,然后开心地冲着我和妈妈笑。
妈妈已经瘦得不像个人样了,这些天来她天天在劝米米放弃死亡,可她也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每一个了解米米的人都该知道,依着米米的性格,她绝不会愿意活下去的。
她清楚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即便是在临去之前,也会了却自己所有的心愿。
仅有一只胳膊能动,拖着比张海迪比桑兰还要严重的病情,活下去会很痛苦。一旦妈妈撒手人寰,没有人能照顾得好米米,她甚至坐不起身,更谈不上不能自理。
她愿意捐献出自己所有的钱,却不相信任何一家慈善机构,会像她对他们那样对她。这话有些拗口,却是那么真实。这世上,除了母亲,还能有谁会尽心尽意地照料你?
即便是我。
她总是牵着妈妈的手说:“我是要离开,但我离开得幸福呀。你看,伊风他现在整日地陪着我,我愿意捐出角膜给丢丢,宝儿姐姐和丢丢也来陪着我,这是我们几个能在一起相处得最好的时期了,不是吗?虽然宝儿姐姐并不知道,但这没有一点关系呀。”
“我是很年轻,可我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我甚至都不能坐起身,就只有这么一条胳膊我能干什么呀。而且我的脑子还很清醒,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地生活,想结婚想生孩子想照顾他们呢,可我能吗?我这样越想就越痛苦。与其让我这么痛苦地活着,还不如让我早日解脱了,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最后还能做一件自己能做的事情。”
“好啦妈妈别哭啦,你不是早就告诉我命都有定数吗,我不是早该在小时候就死掉了吗,我们已经抗争到这个时候,大赚啦。”
“好妈妈别哭啦,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可爱都是自私的对不对,你就为我的自私再宽大一回吧,命真的是有定数的,我们抗不过去呀。”
尊重我的意愿,让我静静地死去,那是我最后的尊严。
我突然想起她日记里想对我说的话,那是我们说到黄依依的时候。
“我其实早已放弃了自己……”
我的泪,滚滚而落。米米一定恨自己就连死去都不合乎法律程序,就像她活着的时候曾经渴望得到我合法的婚姻一样。
米米的遗嘱中写明,要将自己的眼角膜捐献给丢丢。
我们注视着那根透明的导管,它正一滴、两滴地往米米年轻的身体里输送死亡的毒药。而米米,在我们关注的目光下,缓缓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睡去了。
我们知道,她这一睡,再也不会起来了。那个被我吻醒的一如童话里公主的米米,再也不会揉着眼睛跟我讲述她那些闪着银光的好梦了。周围开始响起啜泣声,我看见宝儿抱着丢丢一直都在默默地流泪,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一拍,丢丢从睡梦中惊醒,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唯一的大哭和喧闹,竟然来自于丢丢。
医院开出死亡证明,那已是一具没有知觉的生物体。我们曾经的米米!
病房的门缓缓打开了,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一切将透明地面对媒体。电视台的人把镜头对准了我们两家:捐赠方和受赠方。
——妈妈和刚刚死去的米米;
——我,丢丢和宝儿。
红十字会的人拿来一份志愿书,让妈妈签字。妈妈神情木然地在米米签过的那一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两个医生提着冰盒过来取米米的角膜。
取下角膜的最好时间,是在死亡两个小时之内。我扶着妈妈走出病房,不忍让她看见女儿死去后还在动手术的样子。
“献爱心助学会”的代表来了,向妈妈致以诚挚的鞠躬,米米把自己所有的存款——3万元捐给了助学会。这个爱吃零食、爱穿漂亮衣服的女孩曾兴致盎然地打听每一个商场折价的信息,在我们的“爱的纪念”募捐中被骗了一千块以后依然相信善良。
这个米米让我难过,她代表了米米最后的日子、离开我们的日子。在我心里想着的念着的是之前那个充满忧伤气息的米米,可怜的米米,怯怯的米米,那曾经让我流泪的“米伊美”。
电视上出现的米米,脸上挂着纯净的微笑,那是没有取下角膜之前的样子。我听说,有很多人在电视前面落了泪。